桑语往太卜署去的路上,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去路。她往左,她就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

    桑语有几分不耐烦了,她停下脚步,“请问,你拦住我,是有何要事吗?”

    女子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枚珍珠耳饰。

    见到这枚耳饰,桑语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她恍然大悟,认出了眼前的女子。

    “原来是你啊。那位老翁,是否妥善安葬了?”

    “已经落葬,桑山主不必挂念了。”

    桑语笑了笑,“既然你认得出我,那也应当明白此刻我是急于前往太卜署的。你如此阻拦我的去路,似乎有些不妥吧?”

    竺月往左右看了看,然后神秘地说,“请您随我来。”

    桑语只得跟随她走进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竺月站在了离桑语很近的位置,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那人的姘头是谁。”

    桑语闻言,深深地望了竺月一眼,平静地回应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谁,而且我也并不关心。再说了,男盗女娼的事情,应该归你们秦国的官府管,与我何干?”

    见桑语态度如此冷淡,竺月心里凉透了。但她仍不死心,继续说道:

    “大头叔已经死了,可是他的家人们还活着。他们现在不仅要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还要在那个人的权势阴影下生活,甚至无处申冤,时时处在被报复的恐惧之中。大头叔一家,实在太可怜了!”说着说着,竺月不禁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桑语最怕人哭,只能和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你先别哭!你说说吧,你到底为何来找我?”

    竺月用袖子擦掉眼泪,声音中仍带着几分哽咽:“我听说,玄女山的山主是救苦救难的好人。我……我实在是无路可走,只能来求您救救我。”

    “救救你?你究竟遇上什么难事了?”

    竺月突然双腿一屈,“扑”地跪了下去。桑语连忙伸手扶她:“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有难处,你就直说。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竺月并未起身,而是仰起脸来,满含期待地望着桑语:“我阿兄要娶妻,但是家里穷,连纳彩的聘礼都凑不齐。我昨天偷偷听到,我阿翁阿母,他们,他们竟然想要将我卖掉。”她重重磕头在地,“山主,求您救救我!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桑语有些为难,毕竟这是他人的家事。竺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于是举起手,郑重地发誓:“我绝非胡言乱语,我真的知道嫪毐的……”

    桑语伸手捂住了竺月的嘴,把“姘头”二字闷在了她的嘴里。

    “点名道姓地提及那人的名字,你不要命啦?”

    竺月攥住她的衣袖,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仿佛随时都会决堤,“我知道,如果让他知道是我告的密,他一定会让人杀了我。整个咸阳,不,整个大秦,谁人不知他背后是何人。 ”

    “既然你明白此中利害,你带着这个秘密来投奔我,难道就不怕终有一日,会死得不明不白吗?”

    竺月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与其被卖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宁愿为自己赌一把。我虽未读过书,也不识字,但自幼都有人夸我聪明。我知道这个秘密对谁而言是最有用的,我也相信山主您定能护我周全。”

    “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不过,‘做牛做马’这样的话太过严重,以后千万不要再提了。”桑语托着她的胳膊,扶她站起身,“但是,你必须牢记一点:此事既然你已经对我提起,就不得再向其他人透露半点风声。否则,我不一定保得住你的小命。”

    “您放心!我全听您的!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桑语看着小姑娘的笑脸,无奈地摇摇头,“走吧!你先随我回去!”

    竺月紧跟在桑语身后,绝不落下大于一步的距离。正巧,桑语偶遇了拎着菜篮子上街的阿九。阿九一眼望见桑语,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问道:“阿姊,你怎么还未去太卜署?”

    桑语伸手指向身后,正欲开口解释,却又是扭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竺月,我叫竺月。”

    竺月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口头介绍自己的名字,于是她拾起一根树枝,在道路旁的泥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桑语低头看了一眼泥地上的“竺月”二字,轻声念了一遍,以示自己已经记住了。然后她转向阿九,交代道:“你回去取些银钱,送到竺月家中。就说我看上这个姑娘了,想要将她买下作为婢女。不必提及我的身份,若竺月的父母非要问个明白,你就告诉他们,你家主人姓吕,旁的不必多说了。”

    阿九虽不清楚前因后果,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桑语仰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都耽搁这么久了,我该走了。阿九,竺月就交给你了,你将她带回小院去吧,让她和迟迟住一屋。”说罢,转身就走了。

    竺月跟在阿九身后,几次欲伸手接过阿九手中的竹篮,却都被阿九巧妙地避开了。

    竺月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这位贵人,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阿九听见她如此问,尽量笑得柔和一些,回答道:“我们玄女山,但凡是年龄相仿的,皆是平辈论交,如姊妹朋友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称谓。阿姊虽为山主,但你以后便与我们一般,唤一声‘阿姊’就可以了。”

    “至于我,我名为阿九。看你的年龄似乎比我小,不妨就称我为‘九姊’吧。”

    “是!九姊。”

    天上的云彩,随着阳光的变化而变幻着颜色。晚霞红得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桑语刚走出太卜署,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他今日身着一袭白衣,头发用玉冠束起。尽管他戴着半面面具,桑语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桑语定睛望了他许久,然后扭头走向另一边。刚走出几步,身后有马蹄声响。她并未回头去看,秦王政已经从马上跃了下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随我去个地方!”

    桑语还没来得及拒绝,眼前的视线已被一片紫棠色所遮挡。她整个人,都被秦王政用大衣兜头包裹住了。

    秦王政先将她抱上马,随后自己翻身上马。“抱歉,阿桑,先委屈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动马缰。

    桑语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能将身子靠在他的怀里,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颈上的鬃毛。

    “重见天日”时,她已经置身于一座院落之前。这院落有些熟悉,里面应该还有她的被褥。

    桑语抬起头,目光落在院门上挂着的木匾上。匾上的字迹看起来似乎是新写上去的,墨色尚新。

    这院落的名字有些生僻,桑语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什么字。她十分好奇,兴致勃勃地问:“为何叫作‘鄘院’?”

    秦王政凝视着她的眼眸,缓缓言道:“《诗经》之中,《鄘风》篇章里,有诗云:‘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他的眼神直白而坦荡。

    桑语别过眼去,耳根悄然染上了一抹绯红。她轻嗔了一句“没脸没皮”,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王政所说的那句诗,大致意思是说,“她与我相约于桑林深处,再邀我至上宫相聚,事后送我来到了淇水旁。”

    如此具有野性的一句诗,他却是念得如此坦荡。

    庭院内一片宁静,虽然看不到奴仆的身影,但显然有人精心打扫过。桑语扭头正想问秦王政,“君”字刚出口,他却俯下身子,歪着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你……”

    桑语的脸颊瞬间如同初绽的桃花,她慌忙以手掩唇。

    秦王政倚靠着树干,双臂环抱胸前,眼底有浅浅的笑意,“阿桑,你方才,是如何称呼我的?”

    桑语感到莫名其妙,“君上……”

    他的唇再次压在了她的唇上,这回不同于刚刚的浅啄,他的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勺,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株桃树。桃花虽已凋零,但树叶层层密密。一阵风吹过,卷起一片桃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桑语的左眼上。

    桑语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推开他,却因为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跌坐在了地上。

    秦王政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用胳膊挡了回去。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向他斜乜了一眼。

    “嬴政,你最近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我喜欢听你如此唤我,以后都这么称呼吧。”嬴政说着,想要握她的手,却被桑语躲开了。

    嬴政袖了手,负在身后,“阿桑,随我来。”

    他引着她,缓缓走入一间屋内。此时夕阳已西下,屋内光线暗淡。嬴政从角落里拿起一盏宫灯,将它点燃后,放在了案上。

    随后,他步至书架前,轻抽一卷竹简,书架竟自行移开,显露出一道隐秘的暗道。

    “阿桑,”嬴政已经率先步入暗道,他转身望向桑语,“别怕,跟紧我。”

    暗道里很黑,宫灯的光亮有限,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路。嬴政向桑语伸出手,示意她可以将手交给他。

    桑语想了想,抬手握住了他的袍袖。

    暗道的出口,在城外的一片密林之中。

    林中已有人牵马恭候。嬴政牵过一匹马,交给桑语,“此马名为晨凫,脚力快,性格颇为温顺。”

    桑语接过缰绳,摸了摸马的鬃毛,晨凫仍是安静地嚼着青草。

    随后,二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嬴政策马在前引路。

    两匹马缓缓步入蜿蜒的山路,夜幕下的山林显得格外寂静,唯有马蹄声在空旷中回响。最终,它们在一处山洞前停住了。

    桑语跳下马背,亦步亦趋地跟在嬴政的身后,径直走入山洞之中。越往里走,桑语惊讶地发现,这山洞内部竟是别有洞天,初时仅仅能容纳几人,却是越走越觉宽敞,路的尽头更是隐藏着一片意想不到的广阔天地。

    洞府之内,各式各样的兵器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芒。更令人震撼的是,这里还聚集了数千名精壮的汉子,正整齐划一地操练着。

    桑语难以置信地望向嬴政。

    他,居然在私自练兵!不对,他就是秦国的王,因此更准确地说,是他拥有了一支不为人知的军队,绝对臣服于他的军队。

    嬴政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阿桑,帮我。”

    桑语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她缓缓摇头,目光冷冽地直视他的眼底,“所以,你这两日里的异常,就是准备利用我?”

    嬴政知她误会了,于是急忙解释道:“我绝不是在利用你,而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你先别急着辩解,”桑语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想将玄女山变成你的私兵吗?嬴政,我告诉你,休想!”她扭动胳膊,抽出了手腕。

    半晌后,嬴政语气诚恳地又说:“阿桑,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并非如此,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帮我练兵。王贲尚在你之下,若是他们能得你指点,那将是难得的机会。”

    桑语踩在壁石之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那些正在刻苦训练的汉子们。

    她忽然有些心疼嬴政,他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岁,在现代,还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的年龄,却不得不与一群狡黠深沉的老狐狸们斗智斗勇,周旋于权谋的漩涡之中。

    看这些汉子们的招式,显然已经秘密训练了许久。

    嬴政捏住她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阿桑,你若是不愿,你可以拒绝我。”

    “君上,”桑语抬眼看他,眼中情绪复杂,“过一阵儿,我就要离开咸阳,离开秦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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