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上学期到了。

    所有想要保研的人全部都开始极其认真努力地学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课程,老师说交六千字论文,就交上去一万字,老师说PPT展示时间不超过15分钟,就做三四十页。

    每一分都会成为组成绩点的标准,哪怕是零点几分的差距也依然是屈居人后,名额只有那么几个,只能保证自己不断地去追。

    英语四六级需要考到高分,专业课和通识课需要学习查资料,论文和小组讨论需要看大量文献——因此图书馆人潮拥挤,位置需要提前预定才能抢到。

    课上保证绩点,课下到处寻找资源人脉凑着手里的项目。十二月马上又要申请奖学金,拿到的人又可以在综测上有所加分,这几乎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黄怀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早起晚睡,几乎没有怎么休息过。

    十二月,奖学金评比结束。在多人的共同竞争之下,最后韦真拿到了奖学金。这件事引起了曹康裕的极大不满,他再次去找了辅导员何文,根据学院规则一条一条比对说韦真哪里有违反规定,足足列出了二十几条,想让学院取消韦真的奖学金资格。两人再次对峙起来。

    这样剑拔弩张的班级气氛总会让人不安和心情低落。

    黄怀予和戚天住在同一个寝室,两人的状态其实差不多,白天晚上都在学习,不敢走错一步。戚天每天都压力很大,她偶尔也会找黄怀予聊天。她对农村研究感兴趣,而黄怀予说自己以后想读性别研究。两人各自有规划,各自走着自己的路。

    两人是竞争对手,住在同一屋檐下就会开始不由自主以对方为对照,默默比较对方今天学了多久而自己今天学了多久;却也正是因为处于一样的环境和系统里,而足够能推己及人,体会到那种沉闷默然的空气里弥漫着的几乎可以把人逼疯的压迫感,在对方快要崩溃的时候站在一边递上纸巾。

    某天黄怀予回到寝室,撞见戚天沉重的脸。

    “听说,经管院有人跳楼了。”

    黄怀予一愣,指尖冰凉,她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没拿到奖学金。也许是觉得自己保研无望了。家长逼迫,同学也在竞争,老师也无力调解。”戚天低头说着,几乎是半句半句往外蹦的。说到最后她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全都陷入沉默。

    ……

    黄怀予几乎每周都会和吴如冬联系。

    吴如冬虽然和她不在一个学校,但是此时大三的时候她也正处于保研关键期,周围环境竟然和黄怀予这边出奇地一样——竞争的竞争,学习的学习,跳楼的跳楼。

    她说她好累,她其实根本不想读研究生,她已经递了简历准备去公司实习,只是父母一直不同意,两方就一直这样僵持着。

    所有的压力在家长那里都变成了无病呻吟,所有的痛苦在家长那里都变成了矫揉造作。你累了就是别人也一样累,你哭了就是你抗压能力太弱,你害怕就是你太懒。有人跳楼了就是那人太蠢你不能学,发生了黑暗的事情就是社会本就如此你只用管好自己。

    黄怀予安慰着吴如冬,也安慰着戚天,只是这些安慰的话她可以说得出口拯救别人,却无法再咽回去拯救自己。

    她深夜大段大段地给5.5发消息,一边发一边哭。5.5每一句都有回复,每一句都安慰,每一句都说“我陪你”。她哭着睡着,醒来之后是凌晨六点,发消息过去,5.5竟然秒回一句“我在,别怕”。

    她给苏琬打电话,周末被苏琬拉着出来吃烧烤,两个人静静地抱在一起。每周她都会莫名其妙收到各种快递,然后谷奕的电话就打过来,轻飘飘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帮她清了购物车。

    她情绪越来越脆弱,脑子越来越昏沉,她感念5.5,感念苏琬,感念谷奕,所有在她此时脆弱的时候给予了帮助的人,她都本能地产生了无限依赖。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很大很繁杂,但是她其实想要的,只是这些她爱的人都能陪在她身边。

    *

    无论今天有没有课,戚天都铁打不动会在早晨七点起床,去图书馆门口的角落背专业课知识。

    脑子还未清醒,浑浑噩噩,江城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校园里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晨露味道,街上空荡无人。

    戚天背着书包,微微阖上眼睛,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面包,脑子里还想着今天要做的to do list。过段时间要开始投夏令营了,专业课书籍还没背完,六级不确定还要不要刷分,老师帮自己投的论文还没有下文。她每天的脚步都是一样沉重。

    走到图书馆侧门的小角落里,周围安静一片。

    她正要像往常一样穿过这条小路走过去,抬头,却发现前方高高的门头上,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竖直的一条,在清晨的冬风里微微晃来晃去。

    她感到奇怪,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往前走,直接走到了那个东西正下方,往上看。

    面包“啪——”地掉在了地上。

    一具尸体,脖子上拴着麻绳,悬挂着吊在门上,舌头被扯了出来,挂得极长,一直垂到了脖颈处。微风吹过,这具同校同学的尸体就这样在戚天眼前晃晃悠悠。

    ……

    黄怀予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戚天整个人都像是疯了一般不停地哭。

    尸体已经被拉走了,图书馆侧门已经被围了起来禁止通行,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做了一圈红色标记,来来往往所有人沉默地围观着这条红色的生命痕迹,又只能沉默地散去。

    侧门不让走了,大家就走正门,图书馆是要来的,书是要背的,题是要做的。大家做不了什么,大家和死掉的同学也只有一步之遥。

    辅导员把黄怀予和其他两个室友拉到一边,语气严肃地说戚天状态不好,你们几个作为她的室友一定要认真小心对待,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就第一时间给辅导员打电话,平时在寝室里千万不要说什么学习考试保研奖学金之类的话了。

    戚天回来以后成宿成宿地哭。

    她睡不着,怎样都睡不着,凌晨三点半大家都还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从黑暗里传来,窒息的感觉像是乌云压顶一般笼罩在整个寝室上空。

    她哭了三天三夜,也失眠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黄怀予和舍友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戚天还没有回寝室,电话也不接,于是迅速去了天台寻找,果然在漆黑寒冷的八楼天台上找到了她。

    她满脸都是泪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头发散乱,衣衫皱褶,蹲在肮脏的地上。她再往前一步,脚边就是江城大学9号宿舍区八层楼高的空气,下一秒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哭着说:“我想睡觉。”

    “救救我,帮帮我。”

    “我要回家……妈妈,妈妈!”

    黄怀予跑上前一把拉住她,舍友拨通了辅导员的电话。第二天,戚天就被她的家长接回家了。

    辅导员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戚天不同意,说一个月太长,会落下很多课程和学习内容,最终在辅导员的再三坚持下才减少到了半个月。

    临走之前,戚天整个人安静了许多,眼下乌黑明显,眼神有些呆滞。直到要离开宿舍,她突然转过身,有些急切地对黄怀予说:

    “你能不能帮我和各位老师说一下,就说,就说我只是暂时生病了,希望各位老师不要因为我请假就扣我的课程平时分,好吗?”

    “考试我一定会参加的,论文我也一定会按时交!求求老师们不要扣我的分,如果我的绩点降低,那一切都完了!我保证,半个月后我就回来!”

    她眼里都是哀求,她低声对黄怀予说:“麻烦你了。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的。”

    黄怀予确实懂她的意思。

    她去找了每一位课程老师,甚至还去找了戚天自己的选修课的老师,帮自己的室友一门一门说明清楚情况。黄怀予尽力说明戚天的心理状态,说明了戚天极力想要避免落下课程的急切,说明了戚天不想绩点被拉低的愿望。

    其实何止黄怀予懂呢?每位老师都懂。

    教室外冷风凛冽呼啸,残月如霜,从窗户外伸进来一枝枯萎凋敝的树枝。黄怀予抱着书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她盯着窗外漆黑暗淡的夜色,她突然也好想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直接跳下去,这样会不会就可以拥有自由?

    *

    又是一年寒假过去。2021年,大三下学期到了。

    累积到现在的绩点排名中,金钰第1名,黄怀予第2名,戚天第3名,韦真第7名,曹康裕第12名。保研名额会在整个学院中进行分配,而按照上一届的经验,每个班只会有2到3个保研名额。

    曹康裕虽然成绩排名一般,但是他跟辅导员的关系极好,平时也混迹于学院的各项事务里,手上拿了不少一线资源,因此完全不觉得自己没机会,反而觉得自己可以靠着各种综测加分超过竞争对手。

    他借着帮辅导员整理资料的名义,偷偷查看了所有人的每一科成绩,最后竟然发现,韦真在大一下学期的一节体育课成绩竟然没及格!未及格属于挂科,挂科的学生根本没有资格拿到保研名额,所以之后一切的竞争、学习、综测都是毫无意义的。

    而韦真却依然在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说自己已经收到了好几所高校的夏令营入营通知,说自己手上又有某某项目可以帮助自己获得综测加分,每次发朋友圈下面都有一群学弟学妹捧着说“真哥牛逼”“到时候保研成功了真哥可要来给我们下一届传授经验啊”。

    曹康裕发现了韦真的大秘密,恨不得立刻就对所有人揭穿他的真面目,打掉他的假精英人设。他开始有意无意到处散播韦真体育挂科的消息,慢慢所有人都知道韦真因为体育课挂科而无法保研了。

    韦真本就不喜欢别人讨论他身体瘦弱又矮又小,之前体育课挂科那件事他瞒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他确认一定是有人故意的,可是又无法确认是谁,于是惊怒之下开始怀恨在心讨厌所有人。

    反正自己也没有机会拿到名额了,能拉下水一个就拉一个!韦真首先就把目标对准了和自己有过过节的黄怀予。

    他把黄怀予发过的所有动态全部都翻了一遍,最终找到了一条几年前大一的时候发的在寝室里煮火锅的动态,直接举报到了辅导员那里,说黄怀予私自使用违规电器,违反学校规定,应该取消保研名额。

    那条动态里一起吃火锅的足足有七八个女生,锅也并不是黄怀予的,而且事情发生在大一,现在那个锅也早就被锅的主人也扔掉了。可是韦真抓住这件事不放,把那条动态内容打印下来作为直接证据,态度极其强硬,一定要辅导员秉公处理。

    七八个女生里只有黄怀予有机会拿到保研名额,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举报就是专门针对黄怀予而来的。辅导员左右为难,纠结良久,无奈韦真硬是拿着学校的规定和硬性证据不依不饶了一个星期,最终辅导员只能败下阵来,给黄怀予记了过。

    黄怀予失去了保研资格。

    ……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黄怀予以为自己会情绪激动,可是并没有。

    ——她竟然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戚天已经重新回到学校了。她对于这件事情极其愤怒,给黄怀予出主意,让黄怀予直接给辅导员打电话装抑郁,哭诉说如果不能保研就上天台自杀,看谁斗得过谁。

    黄怀予失笑,说你是从你自己的经历里得到的灵感吗?戚天却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像是卓别林《摩登时代》里默片的黑色幽默。

    之前生了那场病之后,戚天似乎成长了,她好像意识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能够坚持着不被毁灭,并且还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话,就只能利用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黄怀予竟然累到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意义。

    她浑浑噩噩走在街上,呼吸着早春江城还带着一点寒意的风。

    春天到了,江城的春天和秋天都舒适而珍贵,空气里飘着花香,迎面走来许多穿着汉服的漂亮女生,说说笑笑,挽着手,一起去樱花树下拍照。

    她们像蝴蝶一样,翩翩然从黄怀予身边走过。

    黄怀予骤然停住脚步,情不自禁回头望——望向她们的背影,欢声笑语,裙子荡起漂亮的涟漪,远处的粉色花瓣汇成一片花的海洋,两个女孩走入春天的花海里,那一幕像是梦境一般美丽。

    ……黄怀予木然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只觉得那一刻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世界天旋地转,她脑子里闪过无数青春的泛黄的画面。

    “那就说好了。我们三个人,高中毕业旅行。要,一起陪我去长城看星星。”

    “高三在天台上躺着看两个小时的星星,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浪漫了。但是,也许在她这短暂的无聊的像沙丁鱼一样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两个小时了。”

    “我要——超过齐龙飞!”“那我……江大法学院。”“考上一本!最好在江城。”

    “楚门六月份的太阳热烈烈地照耀,林潇潇、杨捷、苏琬和黄怀予拍了一堆照片,倘若时空也可以这样定格在2018年的夏天,倘若世界也可以一直等待她们飞翔。”

    “她看着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同龄人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无人害羞无人害怕,音乐声像是要一直响到天边,像是一直要响到世界尽头。她心想,这就是她想象中的大学吧?”

    “周围绿色的草丛在晚风中微微摇晃,吉他声是最好的背景音乐,人群的喧闹是最令人安心的氛围,两个女孩身上都带着不可一世的幼兽感,这个世界好像光明磊落,好像已经准备好给她们这一代的青年人开疆拓土的舞台。”

    ……

    18岁的黄怀予好像已经死在江城短暂的春天里了。她被埋葬在樱花树下。春风是她的陪葬,蓝天是她的墓志铭,她的遗愿是她想自由飞翔,改变世界。

    现在是2021年。

    黄怀予站在喧闹的街道上,周围人群来来往往。她遥遥看着前方那片粉色的花海,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沉痛压抑的哭声一点点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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