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边关，叙阳城。
残阳如血。
薄薄的天光逐渐消弭在暮色中
秃鹫盘旋几圈，见无人阻拦，俯冲到地面，叼走一块不知被谁砍落的断肢，正准备得意洋洋的带着它的战利品飞走。
蓦地，一柄飞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它的头，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喉管的鲜血便奔涌而出，喷射在空中，其中几滴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阿荞的脸上。
那张脸如瓷娃娃般，白净、剔透、稚嫩，此刻却沾染了斑斑血迹，显得天真又残忍。
阿荞百无聊赖的把手中的飞镖扔在一旁，继续擦拭起手里的鸳鸯钺，把尖上的血抖落到地上。
她习惯性地不时瞥一眼城墙中央。
那上头立着一个身穿雪亮银甲的年轻将军。他生得极俊秀，面容端庄沉静，眉似北境的万仞高山，眼如江南的千里江波，逍遥与持重，两种气质交织在同一张脸上，却奇妙的自成一派风流。
城墙上，姬昀似有所感，他微微回了回头，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此刻已到了决战时分，他身为主帅，也弃了帅帐，亲自登上了城楼督战，因此他白净的脸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血污。
他方才眉头紧锁，如鹰隼般盯着敌方的活动，盘算着下一步的防御。在与阿荞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的表情却迅速冰雪消融，好像他现在站着的不是摇摇欲坠的城楼，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阿荞不为所动，朝他打了个手势。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手势，姬昀知道，她在请示要从后城楼到他身边。
姬昀笑着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示意她放心的手势。
阿荞看到了，执拗地再次比划了一遍。
……姬昀无奈，到底谁是才是主帅啊。
阿荞野猴子似的几步便蹿下了刚才站着的城楼，身形似鬼魅般轻灵飘忽，不过片刻，就到了姬昀身侧。
她站定，行了个军礼。
这迅疾如风的速度让叙阳城的一众守城将领大惊失色。
这丫头是怎么做到从几个城楼间如履平地的穿梭的？她是会茅山穿墙术吗？！
而隶属姬昀的凤翥军的将士们却是早已司空见惯。
姬昀把她拉到了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温声道：“不必担心我。”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包得干干净净的干粮递给她。
“近日物资紧缺，我见你已有两日未曾进食了，快吃了吧。”
他们已经被敌人围困了半月余，所有的补给都被切断了，刚刚那场胜仗才勉强撕开了一个口子，这些天来，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连他这个主帅都不例外——这一小块干粮也是他省下了自己今天的口粮才有的。
“不需要。”阿荞语气毫无起伏的对答道，“我可以在四天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继续作战，将军不必担心妨碍战斗。”
“我不是在担心你不能作战……”
阿荞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那么，您为什么要给我补给？”
因为担心你啊。
远处的战场又传来异动，姬昀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无妨，快吃了吧。”
阿荞行了个军礼，“是！”然后毫无吃相地狼吞虎咽下去了。
她又把他的话当作了命令。
姬昀叹了口气。
“慢点吃，小心噎着。”
……
姬昀走到一众副将身边。
“狨狄人的物资也支撑不住了，不出一炷香，他们就会有动静，而且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进攻。弟兄们，决战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战争就快结束了，打好这最后一仗，诸位袍泽就可满载军功和赏赐，回家！”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又一波战事开始了。
这一仗，不知又持续了多少个日夜。
凤翥军射出了最后一支羽箭，狨狄人最后的一把刀也卷了刃。
双方谁也不肯后退。
于是，古老的城墙似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化作遍地焦土与碎石。
城墙塌了。
……
阿荞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左胸口插着一支箭，剪尾正抵着一块乱石，使得这箭牢牢地钉在她的伤口。
她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将军？将军你在哪？”
周遭却只有一片死寂。
她得不到回应，呼喊的声音更加凄厉，直到最后变了调子。
声声泣血。
终于，乱石堆里有了一声微弱的回应：“我在这儿……”
她努力睁大眼睛，在层层乱石间隙透出的一丝光线下查探着姬昀的情况。
姬昀被钉在了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上，胸前插/着一根长矛，胸口汩汩的流着鲜血，面色相当难看。
阿荞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别的，只想挣扎出来去解救他。可是她被乱石死死地困着一条腿，那条腿似乎也被砸得失去了直觉，无法用力，动弹不得。
她心一横，当即打算干脆舍了这腿！
只要能解救将军，别说一条腿，哪怕她直接交待在这，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姬昀慌得嗓子变了调：“住手！”
他一字一顿道：“你若敢锯了这条腿，我立刻自绝于此！”
他立即死命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嘴角片刻间已渗出了鲜血。
“将军不要！”
“别慌，咱们……咱不提这些无聊的事了，唉，生死有命……”
阿荞明亮的眸子因为急出了眼泪而更显得晶莹剔透。
他凝视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阿荞，咱们这些年整日里虽也朝夕相对，却无甚时间闲聊，有句话，我在心里琢磨了好久，居然从未对你说过。现在么……”
现在再不说恐怕是再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正好是个闲当，我说就说了，你就当听个乐！”他强颜欢笑道。
阿荞歪了歪头，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
对上她清亮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姬昀突然又紧张了起来。“我……”向来在军中雷厉风行的将军成了个小媳妇。
他支支吾吾了太久，连阿荞都忘记了方才痛苦地挣扎，疑惑看着他。
最终，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道：“我心悦你，你知不知道？”
阿荞沉默了半晌，久到姬昀以为过了天荒地老。
她开了口。
“将军，什么是心悦？”
“你竟……”姬昀先是不可置信了一瞬，而后他又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阿荞虽然从不会察言观色，但也觉得这个笑无比刺眼，比哭还看得人心酸。
“将军，我……这个问题不可以问么？”
可是平日里，她的任何问题将军都会解答呀。
姬昀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像往常她看了一个时辰也不懂某一首诗句的含义一样，仍对她回以一个无奈又纵容的微笑。
但是这次，阿荞将再也无从得知他的反应了。
死神先一步替他做了回答。
他脚下摇摇欲坠的横梁终于断成两截。
两人所处的空间同时不堪重负地塌陷下去。整个世界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
初春，六博镇。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街上原来被废弃的酒肆和食店仿佛都被洗刷得明净一新。战争结束，人们仿佛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醒来，迷迷蒙蒙地拖起遍体鳞伤的残躯，回到自己不得已抛下的、灰扑扑的家乡。橐橐的马蹄声、脚步声惊醒了已昏迷了月余的阿荞。
她甫一恢复意识，便跳下了床，还没长好的伤口随着她的动作渗出了血，但她毫不在意。
这里不是军帐，也不是她曾停留过几日的将军府……
她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那，将军又在哪？
她的钺就摆在旁边的小桌上，她一把拿起它就要往外走。还没走出去，门开了。
她把钺横在胸前，警惕的提防着来人。
门外走进来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他端着一碗药，冲阿荞温和一笑：“你终于醒了。”
“季将军？”她疑惑道。
“记性还不错嘛！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你竟还能记得我姓什么。”
“隆庆九年三月廿三与庆辉三年腊月初六各见过您一次。”阿荞对答如流。
“季将军，姬将军在哪？”
季理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很快就若无其事道：“他现下有机密要务，你不便跟随，他遂委托指派了你先到我这里……战争结束了，你也算是解甲归田啦！左右无事，你先在此处好好休养罢。”
既然是将军的命令，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她必须服从。
但她口比心快，脱口而出道：“他在执行任务么……可他的伤……他当时受了很重的伤！”
“他的伤自有御医来治，”季理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堂堂武安侯 ，身边怎么会没有神医妙药呢？顾好你自己的伤即可，不要多费心了。”
阿荞皱了皱眉。
“季将军，那么我什么时候能与将军汇合？”
季理不忍对上她那清澈见底的眸子，他含混地答道：“总之，你先在此处待命吧。”然后他快步转身离开，不敢再回头多看阿荞一眼。
一个月后。
阿荞木然的看着“季荞”这个名字被登记在册。
季理送走了主簿，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阿荞笑道：“这是战后在统计人口，以规划今后的赋税。为避免事端，只得先委屈你暂时假扮我的妹妹了。”
阿荞点了点头。
季理把她领出了自己的小院，两人慢慢走在街上。
“我其实已经退伍了，你以后不必称我为将军，叫兄长就行。”
阿荞：“将军，这不合军中规矩。”
大夏军令有云：军中人，即便是退了伍，士兵也应依照对方的最高军衔来尊称。
季理被反驳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想了想，道：“那便叫掌柜吧——我们到了。”
阿荞停住脚步，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一个二层的小酒楼映入眼帘，金灿灿的“四季酒楼”四个大字喜气洋洋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的酒楼，最近新开的，你就先在这里做工吧！”
酒楼里干净整洁，桌椅摆得整整齐齐，花里胡哨的装饰物一概没有，一看便知是行伍出身的季理的手笔。
季理一只脚刚迈入酒楼的大门，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便大着嗓门迎了上来。她一把扑进季理的怀里，撒着娇嗔怪道：“掌柜！您可算舍得回来了！”
季理用温和又不容置疑的力度缓缓把她推开，无奈道：“小柳儿，说了多少次，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多少注意点形象！”
柳絮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然后她指着后面的阿荞道：“她谁啊？”
季理招呼来了账房老张头和厨子大丰，拍了拍阿荞的肩膀，对他们正色道：“这位是阿荞，以后就在咱们酒楼干活了。小柳儿，你俩年纪相仿，你要多照顾着阿荞，要好好配合哦！”
柳絮不情不愿地嘀咕道：“我一个人干活也挺好的……我是说，那她来做什么活？”
季理扶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这样，以后你来负责洗碗，阿荞顶替你之前的活计，来跑堂。”
……
季荞在四季酒楼的“任务”进行得并不顺利。
作为一名前军人，季荞延续了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严肃高效的作风，并将之加入到了酒楼跑堂这一新职务中。她响应速度极快，一个人干出了十个人的速度，即使是在傍晚这种繁忙时段，也能同时接待多批客人。她干活如此麻利，自然是能让任何一个掌柜满意，包括本就宽厚的季理。然而，这种非人哉的工作节奏对柳絮来说却是一种挑战。
洗碗的活原本没有一个清晰的边界，是大家各干一点，现在却全归了柳絮。于是她有意保养的手就这样日日泡在冷水和油渍里，想到这，柳絮愤愤地攥了攥拳头。
柳絮虽然并不偷懒，但她毕竟只是个正常体力的少女，和季荞这种仿佛长了三头六臂的“太岁星君”共事，还是吃不消。柳絮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她的节奏，经常还没等她把上一桌客人用过的碗洗好，季荞已经领着下一桌客人就座了。
这人还一点眼力见没有，就那么冷眼看她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忙着，丝毫不打算上手帮忙。
柳絮真是鲜少碰见这种刺头。于是，柳絮对季荞的不满与日俱增。
两人摇摇欲坠的关系在这种气氛下逐渐降至冰点。
终于，矛盾在某一天爆发了。
……
“柳姑娘近日怎的如此马虎，我看呐，还不如人家新来的小姑娘咧！”
向来不懂察言观色的季荞呆呆地站在一旁，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这是一位显赫的常客。方才，季荞延续她一贯的风格，如常快速接待，将客人安排到了柳絮刚刚开始清理的桌子旁。柳絮焦急地试图加快速度，但仓促间却打翻了一杯刚刚收走的茶水，溅到了这客人的衣服上。
客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开始借“夸”阿荞来阴阳怪气。
季理给阿荞使了个眼色：“快说些什么救救场啊。”
阿荞：？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感谢您的赞赏。”
四季酒楼众人：……
季理在心里扶额。
他赶忙走上前去安抚了这位常客，又安慰了快要气炸了的柳絮。
待这鸡飞狗跳处理完后，柳絮气冲冲地对季荞大声道：“你安的什么心？！”
说罢，不等季荞开口，委屈地对季理说道：“掌柜，我实在受不了她了，四季酒楼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季理没料到两个小姑娘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愣了一下，继续劝着柳絮：“哪有这么严重啊，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谁我都不会解雇的！”
柳絮叉着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季理见这样说也不管用，这个多年舞刀弄枪的糙汉将军智慧火花一闪而现，他想起营地里的大兵们互相看不惯时，就会比试一番，摔跤射箭，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赛一赛，互相服气了，矛盾自然就化解了。
于是他一打响指：“那么，阿荞，小柳儿，你们两个比试一场，比赛内容小柳儿你来定，输了的要完全服从胜者，怎么样？”
柳絮沉吟片刻，道：“掌柜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她转向阿荞，冷哼一声：“你听着，我们便比谁干活更周到。让每个来店里的客人选出我们俩中表现更好的一个，时间设置在七天内，输了的人是去是留要任凭对方处置！季荞，你敢不敢应战？”
季理思索了片刻，道：“好吧，就这样办了。”
……
五天过去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阿荞不负众望地……输的很惨。票数很快就拉得非常悬殊。
柳絮敢打这个赌，就有她的底气——这些街里街坊认识她多久了，怎么可能选才初来乍到的季荞。
“等着卷铺盖滚蛋吧！”柳絮在心里冷笑。
残阳如血。
薄薄的天光逐渐消弭在暮色中
秃鹫盘旋几圈，见无人阻拦，俯冲到地面，叼走一块不知被谁砍落的断肢，正准备得意洋洋的带着它的战利品飞走。
蓦地，一柄飞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它的头，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喉管的鲜血便奔涌而出，喷射在空中，其中几滴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阿荞的脸上。
那张脸如瓷娃娃般，白净、剔透、稚嫩，此刻却沾染了斑斑血迹，显得天真又残忍。
阿荞百无聊赖的把手中的飞镖扔在一旁，继续擦拭起手里的鸳鸯钺，把尖上的血抖落到地上。
她习惯性地不时瞥一眼城墙中央。
那上头立着一个身穿雪亮银甲的年轻将军。他生得极俊秀，面容端庄沉静，眉似北境的万仞高山，眼如江南的千里江波，逍遥与持重，两种气质交织在同一张脸上，却奇妙的自成一派风流。
城墙上，姬昀似有所感，他微微回了回头，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此刻已到了决战时分，他身为主帅，也弃了帅帐，亲自登上了城楼督战，因此他白净的脸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血污。
他方才眉头紧锁，如鹰隼般盯着敌方的活动，盘算着下一步的防御。在与阿荞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的表情却迅速冰雪消融，好像他现在站着的不是摇摇欲坠的城楼，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阿荞不为所动，朝他打了个手势。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手势，姬昀知道，她在请示要从后城楼到他身边。
姬昀笑着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示意她放心的手势。
阿荞看到了，执拗地再次比划了一遍。
……姬昀无奈，到底谁是才是主帅啊。
阿荞野猴子似的几步便蹿下了刚才站着的城楼，身形似鬼魅般轻灵飘忽，不过片刻，就到了姬昀身侧。
她站定，行了个军礼。
这迅疾如风的速度让叙阳城的一众守城将领大惊失色。
这丫头是怎么做到从几个城楼间如履平地的穿梭的？她是会茅山穿墙术吗？！
而隶属姬昀的凤翥军的将士们却是早已司空见惯。
姬昀把她拉到了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温声道：“不必担心我。”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包得干干净净的干粮递给她。
“近日物资紧缺，我见你已有两日未曾进食了，快吃了吧。”
他们已经被敌人围困了半月余，所有的补给都被切断了，刚刚那场胜仗才勉强撕开了一个口子，这些天来，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连他这个主帅都不例外——这一小块干粮也是他省下了自己今天的口粮才有的。
“不需要。”阿荞语气毫无起伏的对答道，“我可以在四天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继续作战，将军不必担心妨碍战斗。”
“我不是在担心你不能作战……”
阿荞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那么，您为什么要给我补给？”
因为担心你啊。
远处的战场又传来异动，姬昀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无妨，快吃了吧。”
阿荞行了个军礼，“是！”然后毫无吃相地狼吞虎咽下去了。
她又把他的话当作了命令。
姬昀叹了口气。
“慢点吃，小心噎着。”
……
姬昀走到一众副将身边。
“狨狄人的物资也支撑不住了，不出一炷香，他们就会有动静，而且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进攻。弟兄们，决战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战争就快结束了，打好这最后一仗，诸位袍泽就可满载军功和赏赐，回家！”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又一波战事开始了。
这一仗，不知又持续了多少个日夜。
凤翥军射出了最后一支羽箭，狨狄人最后的一把刀也卷了刃。
双方谁也不肯后退。
于是，古老的城墙似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化作遍地焦土与碎石。
城墙塌了。
……
阿荞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左胸口插着一支箭，剪尾正抵着一块乱石，使得这箭牢牢地钉在她的伤口。
她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将军？将军你在哪？”
周遭却只有一片死寂。
她得不到回应，呼喊的声音更加凄厉，直到最后变了调子。
声声泣血。
终于，乱石堆里有了一声微弱的回应：“我在这儿……”
她努力睁大眼睛，在层层乱石间隙透出的一丝光线下查探着姬昀的情况。
姬昀被钉在了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上，胸前插/着一根长矛，胸口汩汩的流着鲜血，面色相当难看。
阿荞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别的，只想挣扎出来去解救他。可是她被乱石死死地困着一条腿，那条腿似乎也被砸得失去了直觉，无法用力，动弹不得。
她心一横，当即打算干脆舍了这腿！
只要能解救将军，别说一条腿，哪怕她直接交待在这，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姬昀慌得嗓子变了调：“住手！”
他一字一顿道：“你若敢锯了这条腿，我立刻自绝于此！”
他立即死命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嘴角片刻间已渗出了鲜血。
“将军不要！”
“别慌，咱们……咱不提这些无聊的事了，唉，生死有命……”
阿荞明亮的眸子因为急出了眼泪而更显得晶莹剔透。
他凝视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阿荞，咱们这些年整日里虽也朝夕相对，却无甚时间闲聊，有句话，我在心里琢磨了好久，居然从未对你说过。现在么……”
现在再不说恐怕是再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正好是个闲当，我说就说了，你就当听个乐！”他强颜欢笑道。
阿荞歪了歪头，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
对上她清亮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姬昀突然又紧张了起来。“我……”向来在军中雷厉风行的将军成了个小媳妇。
他支支吾吾了太久，连阿荞都忘记了方才痛苦地挣扎，疑惑看着他。
最终，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道：“我心悦你，你知不知道？”
阿荞沉默了半晌，久到姬昀以为过了天荒地老。
她开了口。
“将军，什么是心悦？”
“你竟……”姬昀先是不可置信了一瞬，而后他又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阿荞虽然从不会察言观色，但也觉得这个笑无比刺眼，比哭还看得人心酸。
“将军，我……这个问题不可以问么？”
可是平日里，她的任何问题将军都会解答呀。
姬昀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像往常她看了一个时辰也不懂某一首诗句的含义一样，仍对她回以一个无奈又纵容的微笑。
但是这次，阿荞将再也无从得知他的反应了。
死神先一步替他做了回答。
他脚下摇摇欲坠的横梁终于断成两截。
两人所处的空间同时不堪重负地塌陷下去。整个世界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
初春，六博镇。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街上原来被废弃的酒肆和食店仿佛都被洗刷得明净一新。战争结束，人们仿佛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醒来，迷迷蒙蒙地拖起遍体鳞伤的残躯，回到自己不得已抛下的、灰扑扑的家乡。橐橐的马蹄声、脚步声惊醒了已昏迷了月余的阿荞。
她甫一恢复意识，便跳下了床，还没长好的伤口随着她的动作渗出了血，但她毫不在意。
这里不是军帐，也不是她曾停留过几日的将军府……
她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那，将军又在哪？
她的钺就摆在旁边的小桌上，她一把拿起它就要往外走。还没走出去，门开了。
她把钺横在胸前，警惕的提防着来人。
门外走进来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他端着一碗药，冲阿荞温和一笑：“你终于醒了。”
“季将军？”她疑惑道。
“记性还不错嘛！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你竟还能记得我姓什么。”
“隆庆九年三月廿三与庆辉三年腊月初六各见过您一次。”阿荞对答如流。
“季将军，姬将军在哪？”
季理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很快就若无其事道：“他现下有机密要务，你不便跟随，他遂委托指派了你先到我这里……战争结束了，你也算是解甲归田啦！左右无事，你先在此处好好休养罢。”
既然是将军的命令，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她必须服从。
但她口比心快，脱口而出道：“他在执行任务么……可他的伤……他当时受了很重的伤！”
“他的伤自有御医来治，”季理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堂堂武安侯 ，身边怎么会没有神医妙药呢？顾好你自己的伤即可，不要多费心了。”
阿荞皱了皱眉。
“季将军，那么我什么时候能与将军汇合？”
季理不忍对上她那清澈见底的眸子，他含混地答道：“总之，你先在此处待命吧。”然后他快步转身离开，不敢再回头多看阿荞一眼。
一个月后。
阿荞木然的看着“季荞”这个名字被登记在册。
季理送走了主簿，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阿荞笑道：“这是战后在统计人口，以规划今后的赋税。为避免事端，只得先委屈你暂时假扮我的妹妹了。”
阿荞点了点头。
季理把她领出了自己的小院，两人慢慢走在街上。
“我其实已经退伍了，你以后不必称我为将军，叫兄长就行。”
阿荞：“将军，这不合军中规矩。”
大夏军令有云：军中人，即便是退了伍，士兵也应依照对方的最高军衔来尊称。
季理被反驳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想了想，道：“那便叫掌柜吧——我们到了。”
阿荞停住脚步，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一个二层的小酒楼映入眼帘，金灿灿的“四季酒楼”四个大字喜气洋洋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的酒楼，最近新开的，你就先在这里做工吧！”
酒楼里干净整洁，桌椅摆得整整齐齐，花里胡哨的装饰物一概没有，一看便知是行伍出身的季理的手笔。
季理一只脚刚迈入酒楼的大门，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便大着嗓门迎了上来。她一把扑进季理的怀里，撒着娇嗔怪道：“掌柜！您可算舍得回来了！”
季理用温和又不容置疑的力度缓缓把她推开，无奈道：“小柳儿，说了多少次，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多少注意点形象！”
柳絮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然后她指着后面的阿荞道：“她谁啊？”
季理招呼来了账房老张头和厨子大丰，拍了拍阿荞的肩膀，对他们正色道：“这位是阿荞，以后就在咱们酒楼干活了。小柳儿，你俩年纪相仿，你要多照顾着阿荞，要好好配合哦！”
柳絮不情不愿地嘀咕道：“我一个人干活也挺好的……我是说，那她来做什么活？”
季理扶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这样，以后你来负责洗碗，阿荞顶替你之前的活计，来跑堂。”
……
季荞在四季酒楼的“任务”进行得并不顺利。
作为一名前军人，季荞延续了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严肃高效的作风，并将之加入到了酒楼跑堂这一新职务中。她响应速度极快，一个人干出了十个人的速度，即使是在傍晚这种繁忙时段，也能同时接待多批客人。她干活如此麻利，自然是能让任何一个掌柜满意，包括本就宽厚的季理。然而，这种非人哉的工作节奏对柳絮来说却是一种挑战。
洗碗的活原本没有一个清晰的边界，是大家各干一点，现在却全归了柳絮。于是她有意保养的手就这样日日泡在冷水和油渍里，想到这，柳絮愤愤地攥了攥拳头。
柳絮虽然并不偷懒，但她毕竟只是个正常体力的少女，和季荞这种仿佛长了三头六臂的“太岁星君”共事，还是吃不消。柳絮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她的节奏，经常还没等她把上一桌客人用过的碗洗好，季荞已经领着下一桌客人就座了。
这人还一点眼力见没有，就那么冷眼看她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忙着，丝毫不打算上手帮忙。
柳絮真是鲜少碰见这种刺头。于是，柳絮对季荞的不满与日俱增。
两人摇摇欲坠的关系在这种气氛下逐渐降至冰点。
终于，矛盾在某一天爆发了。
……
“柳姑娘近日怎的如此马虎，我看呐，还不如人家新来的小姑娘咧！”
向来不懂察言观色的季荞呆呆地站在一旁，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这是一位显赫的常客。方才，季荞延续她一贯的风格，如常快速接待，将客人安排到了柳絮刚刚开始清理的桌子旁。柳絮焦急地试图加快速度，但仓促间却打翻了一杯刚刚收走的茶水，溅到了这客人的衣服上。
客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开始借“夸”阿荞来阴阳怪气。
季理给阿荞使了个眼色：“快说些什么救救场啊。”
阿荞：？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感谢您的赞赏。”
四季酒楼众人：……
季理在心里扶额。
他赶忙走上前去安抚了这位常客，又安慰了快要气炸了的柳絮。
待这鸡飞狗跳处理完后，柳絮气冲冲地对季荞大声道：“你安的什么心？！”
说罢，不等季荞开口，委屈地对季理说道：“掌柜，我实在受不了她了，四季酒楼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季理没料到两个小姑娘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愣了一下，继续劝着柳絮：“哪有这么严重啊，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谁我都不会解雇的！”
柳絮叉着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季理见这样说也不管用，这个多年舞刀弄枪的糙汉将军智慧火花一闪而现，他想起营地里的大兵们互相看不惯时，就会比试一番，摔跤射箭，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赛一赛，互相服气了，矛盾自然就化解了。
于是他一打响指：“那么，阿荞，小柳儿，你们两个比试一场，比赛内容小柳儿你来定，输了的要完全服从胜者，怎么样？”
柳絮沉吟片刻，道：“掌柜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她转向阿荞，冷哼一声：“你听着，我们便比谁干活更周到。让每个来店里的客人选出我们俩中表现更好的一个，时间设置在七天内，输了的人是去是留要任凭对方处置！季荞，你敢不敢应战？”
季理思索了片刻，道：“好吧，就这样办了。”
……
五天过去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阿荞不负众望地……输的很惨。票数很快就拉得非常悬殊。
柳絮敢打这个赌，就有她的底气——这些街里街坊认识她多久了，怎么可能选才初来乍到的季荞。
“等着卷铺盖滚蛋吧！”柳絮在心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