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天下未定，七国割据，战乱四起。雍宁据东，南有大盛，西接长息，岐平守北，中有兆池、风渊两国相对，岐平极北又有一弹丸小国九修盘踞，七国同存，暗潮涌动。
这七国中最值得一提的长息国，本寂寂无闻，又国多内难，川西的地方，也为雍宁所夺。加之僻处西陲，开化最晚，国力衰微，为其他几国所瞧不起。
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国，竟在风起云涌的连年战乱中韬光养晦，找准时机挑起战端，直攻兆池，又一鼓作气兼吞边陲弱国九修，一跃而成诸国最强者。后大盛势起，攻下风渊，自此七国只余四国并立。
此后四国相安无事至今一百五十九年，已历三世。
…………
“要说十四年前的那场天灾，算得上是大盛建国以来最大的灾祸。”
茶楼里高桌大椅前立着的说书先生说到此就忽地顿住了，掀起眼皮观望了台下茶客的神色，旋即又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引得他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七嘴八舌，纷纷叫嚷起来。
“接着说啊！”
“怎样的灾祸？”
“停下来作甚？继续继续！”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醒木往桌上一拍，清了清嗓子：“诸位莫急，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话说这大盛崇定三十一年，北边的通城、盘城暴雨连下三十余日不歇。二城相接处有一条名唤荆水的大河，世代哺育着两城黎民。这暴雨下了月余也就致使荆水暴涨，山洪暴发。”
这说书先生惯会吊人胃口，话没说几句，又开始沉吟不语。
不过他见底下茶客面色已有不悦，也不敢多拖沓，呵呵一笑就接着讲了下去。
“那一年，是大盛的灾年，是天灾降临，举国蒙难啊。单单一个盘城就有八千余户人家被冲没，溺毙了三百余人，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在这时候，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盘城以西的洛城大雨兼大雾，深达数丈。三城灾祸齐发，大盛整个北边，几乎是泡发在大水之中！此三城，乃至于整个大盛，都人人自危。”
他话音一落，茶楼里的气氛陡然沉重起来。
在座的不乏有年长者，其实也都或多或少听闻过大盛这场天灾，是一桩每每被提及，都让人扼腕叹息的灾祸。
沉寂了半晌，不知谁长叹了口气，台下茶客便都纷纷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我的故友便是大盛人，就死在了十多年前那场来势汹汹的洪灾里……”说这话的男子，两鬓有些花白，他垂着头，神情略显悲伤。
这话激起一众人感慨唏嘘，都共情起来，纷纷谈论起十几年前大盛的这场天灾。在座竟还有不少人的亲友旧识，都曾和那场灾祸有过牵扯。
这先生见台下谈论声渐歇，又接着开口：“就在所有人举足无措之际，奇迹诞生——”
台下一众人屏息敛神，知道了要到关键时刻。说书先生微微一定神，手里醒木在桌上又是重重一拍，好像这一拍就拍走了方才茶楼里积压着的重重阴霾与凝重的情绪一般。
他抬高了声量，洪亮又中气十足地道：“那日大盛皇宫正上方景星明亮，天现红云，神光彩溢，璀璨非凡。建章宫中当夜便诞生了位小公主，说这公主是哭声响亮，红光满面。不仅如此，更奇的是，她甫一出生，那北边来势汹汹，势不可当的暴雨竟停了！顷刻间阴霾尽散，日光四射。这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山洪水泄的奇功自然归于这同太阳一道诞生的婴孩。”
“这福星公主来得也太是时候，果然天不绝大盛啊。”台下一人刮刮茶沫，呷了口茶，不禁感慨。
“谁说不是呢，不过当年这大盛也算是倒霉，这天灾虽解，但紧接着便薨了皇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受了不小打击。”
身后那位茶杯还没放下，闻言马上点头附和道：“不错，我听闻大盛帝后情深，那大盛崇定皇帝自皇后薨逝后一蹶不振，足足一年不曾上朝！整日烂醉如泥，失了魂一样，朝政全靠那位异姓王稳着。”
这人身后一红衣女子身形一僵，搭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说书先生也不打断，静静等着台下人讨论。
等台下声音差不多小了些，他才将手里醒木一拍，又继续讲下去。
“因着这公主出生之时天象不凡，生后更是大灾得解，大盛崇定皇帝得之如福星至宝，加上大盛国姓为云，取云端初宁之意，为她亲赐名‘端宁’，应了这暴雨停歇的景，更是破了寻常公主及笄后方可拟封号的例，出生之时便为她定下封号羲和。这羲和公主受举国之恩宠，风光无两……”
听到这，台下一个肥头大耳的紫袍男子将手中折扇哗地下收拢，他舔了舔唇，脸上堆满了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这什么羲和公主长得如何？”
说书先生叫人打断虽有些不悦，但一见是他，也只得恭恭敬敬回道：“自是风华绝代。小老儿去年曾游历至大盛，机缘之下有幸一睹公主玉颜，娉娉袅袅，矜贵无双，见之难忘。”
“岂止如此，”一男子折扇一收，不轻不重地击在桌案上，忍不住接话：“那大盛崇定帝膝下仅她一女，又得‘福星’傍身，尊贵无匹。有传言道‘得福星者得天下’，便是说她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面色都隐隐一变，不自觉朝他的方向看来。
大盛羲和公主的故事并非人尽皆知，但这一句“得福星者得天下”在长息却是传遍大街小巷，连三岁稚子都能说得上来。
传说中的福星公主，就像是隔在云端的明月，越是可望不可即，越是让人迫不及待拨开云雾，一探究竟。
也越是有人敢摘星揽月，妄图据为己有。
紫袍肥腻脸上藏着的两颗眼珠瞬时放出光来，然后又很快黯淡下去。他面露遗憾，喟叹一声：“未得娶公主为妻，真乃憾事一桩！”
这话一出，茶楼内人面上皆现鄙夷之色，个个都在心底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肖想娶那公主为妻，不过无人敢当真笑出声。
“呵。”
在寂静得能听到邻座气息的茶楼里，蓦地传出一道极其响亮清脆的嗤笑。
一息。
两息。
三息。
三息静默，无人敢出一声动静，整个茶楼刹那间陷入死寂，甚至连那紫袍本人都惊愕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惊奇，何人有如此胆量，竟敢笑他？
紫袍怒极，大梦初醒一般，猛然将折扇重重一把甩在桌上，霍地起身踹开椅子，四下张望。
“谁？谁敢笑小爷？！”
“听了半天书，倒是有些乏了，还多谢公子讲笑话解闷。”
紫袍更恼了，循声望去，脱口而出止不住的怒火：“你可知小爷我……”
原本狠厉怨怼的眼神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却蓦地顿住了。
“是谁……”
这末两字却是细若蚊蝇般嗫嚅出口。
说话人是个年轻女子，一身赤衣。
红衣之下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噙着笑的朱唇明艳动人。微挑的一双凤眼娇俏妩媚，仿佛蓄着熠熠骄阳，流连辗转间顾盼生辉。
尤其眼下一颗红痣如活了一般，嵌在玉肌上，随着眼睫微动而潋滟生姿，美得惊心动魄，光彩照人。露出在外的一截玉颈，更是纤长白净，缀着串珊瑚珠链，光耀非凡。
仅就这一颗痣，他竟一时之间看呆，无法自拔。
眼前这人，美得实在太……
嚣张。
这双妩媚多姿的凤眸把紫袍从上打量到下，再挑着眉从下打量回上。
如果眼神能骂人，此刻他已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端的是大方有礼。
“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声音珠盘玉落，清脆空灵，让原本怒气冲冲的紫袍，也莫名散去几分怒火。
他这才恍然清明，怪道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女子。
想到这他也不气了，倏然得意地笑起来，抱臂扬起下巴斜眼看她：“难怪敢对小爷如此不敬，原来是个孤陋寡闻的，”他整了整衣襟袖口，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给我听好了！小爷的大名——韩锦，当今从五品下定远将军徐冲正是小爷舅父！”
韩锦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那“定远将军”四个字更是刻意咬重了说出来，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
半晌，红衣女子嘴角挂着笑，歪头看他，“讲完了？”
“你！……”
韩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平日里受众人谄媚讨好惯了，哪里遇见过敢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他又恼又惊，寻常人听他说出舅父名号早便吓得屁滚尿流，这人居然这般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竟是不知者不畏到这般地步？
韩锦看她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更是怒上加怒，恼得牙根发痒。
余光看周围人神色，有的竟情难自禁笑出声，他脸色即刻难看起来，羞愤之间竟突然扬起手中折扇，发了狠地砸上身前红衣的脸。
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默怜惜她。这韩锦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这一扇子下去，想那白玉一样的脸不知要肿上几日。
这女子怕是吓傻了，竟也不知道躲。
谁承想，韩锦还未来得及出手，只摆出了个架势，说时迟那时快，那红衣女子身旁的一个白衣男子猛然起身，凌厉一脚踢飞折扇，下一脚直踹向他膝窝，韩锦登时跪了下去。
这白衣长身玉立，俊逸清举，端的在那一立，仿若是块上佳的璞玉修成了人形。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事毕还不屑地拍了拍手，像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你竟敢打我？！”
韩锦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羞辱，气急败坏，作势要起，那白衣右肘猛地击上他的后颈，左手将他一只右臂生生折断。
韩锦的惨叫声震天响，杀猪一样盘旋在茶楼上方。
有人愣在原地，震惊得一动不动；有人互相推搡，低声惊叹，倒吸着凉气；更有人见场面实在不妙，不宜久留，悄悄遛逃出去。
韩锦平素里仗着将军舅父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呼风唤雨，何人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唯恐说一句错话，谁又曾见他被打成这副模样？莫说是打了，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你们……你们给老子等着！”
他捂住伤得不轻的右臂，边弓身边连跑带爬地退出门外。
白衣转身抱拳向茶楼里的人赔了个不是：“打扰诸位雅兴，还请见谅。”
话罢，和那红衣女子一道出了茶楼。
茶楼里瞠目结舌的人都再次愣住了，这两个人，倒都是讲礼……
他二人迎面和说书人擦肩而过，说书人望着这女子离去的背影，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拈起长须。
“这姑娘，好生眼熟，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皱着眉垂头自顾自喃喃：“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老眼昏花喽……”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用醒木敲了敲头，无奈笑了笑。
想到方才的闹剧，又叹了口气，这书怕是说不成了。
书……
思及此，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猛然惊觉，浑浊的眼球射出一丝亮光，转身又看向他二人离去的方向，下意识愕然开口：“莫不是她！”
“她，是谁？”
说书人叫这冷不丁的问话吓得一激灵，他转头一看，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凛冽眸子。
他又是一惊，颤巍巍后退了两步，抚着前胸缓了缓，方才开口。
“若没记错，她便是那大盛，羲和公主。”
那双鹰隼般的狭长眼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当真？”
说书人见他不信，信誓旦旦道：“自是千真万确。若是他人，小老儿这双昏花的老眼倒是不敢作保认准，然羲和公主那样风姿，世间少有，是断断不会错认的。”
“更何况，不是小老儿夸海口，这整个长息，”他手里醒木点了两下自己胸口，略带得意地笑了两声，“除了小老儿我，也找不出几个见过那羲和公主的。”
他身后一个青衫中年男子闻言也是一惊，不由自主低声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长息的春天竟这样冷。”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也不知道多带些衣物，”叶扶景扯下披着的外氅裹在她肩上，自然熟稔地拢住她脑后长发轻轻抽出，“还当这里是大盛，一年到头温暖如春？”
她紧了紧大氅，拈着促狭的笑打趣他：“世子殿下这样温柔，真是让人怀疑方才那茶楼里大打出手的人是不是你了。”
“也不知是为了谁。”
她轻哼一声，偏头扫了叶扶景一眼，“并未求你。”
叶扶景意料之中地叫她一呛，无奈一笑。
垂头把这些天的经历顺了一遍，他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早说了长息是个是非之地。
半月前，这公主一句想去看看大千世界，只身一人便敢私逃出宫。他吓得不轻，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追上她，跟着一起跑来了长息。
刚到长息盘缠就被偷，在大盛金尊玉贵，脚不沾地的公主动辄十几里路一声不吭地硬生生走了下来，素面杂粮吃过，风吹日晒雨淋过，没喊过半句苦半句累。
叫苦叫累就不是云端宁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位羲和公主撞了南墙也要爬起来嘲笑一声“不过如此”。
直到云端宁连哄带骗叫他狠心当了几块当作宝贝一样的玉佩，这趟后面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日子是好过了，痛失宝贝的他过得一日比一日煎熬。
“明日便启程回大盛。”半晌，叶扶景才开口。
长息这个地方，他片刻都不愿久留。
“要回你回，”云端宁拒绝得很快，“三日后便是初九，长息会有火树银花，我来长息就为看这火树银花，怎么也要看完才走。”
长息每逢二月初九当街便会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有绵延绚丽数十里的盛况，蔚为奇观。
叶扶景自然也是听说过的，所谓火树银花，便是在夜空中以火铸花，铸成漫天华彩，遍地生金。火树银花不夜天，万点星辰如雨落。相传在第一簇火花被打起时许愿，必然成真。
不过他从来只在书里看过那火树银花是何等壮观绚烂，却不曾亲眼看见那漫天璀璨，焰火升腾的不夜天。
叶扶景抿唇，自然不能说个不字。
他看着云端宁微叹了口气，心道你自小到大什么没见过，何苦千里迢迢奔走他国只为看一场烟花？
这七国中最值得一提的长息国，本寂寂无闻，又国多内难，川西的地方，也为雍宁所夺。加之僻处西陲，开化最晚，国力衰微，为其他几国所瞧不起。
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国，竟在风起云涌的连年战乱中韬光养晦，找准时机挑起战端，直攻兆池，又一鼓作气兼吞边陲弱国九修，一跃而成诸国最强者。后大盛势起，攻下风渊，自此七国只余四国并立。
此后四国相安无事至今一百五十九年，已历三世。
…………
“要说十四年前的那场天灾，算得上是大盛建国以来最大的灾祸。”
茶楼里高桌大椅前立着的说书先生说到此就忽地顿住了，掀起眼皮观望了台下茶客的神色，旋即又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引得他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七嘴八舌，纷纷叫嚷起来。
“接着说啊！”
“怎样的灾祸？”
“停下来作甚？继续继续！”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醒木往桌上一拍，清了清嗓子：“诸位莫急，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话说这大盛崇定三十一年，北边的通城、盘城暴雨连下三十余日不歇。二城相接处有一条名唤荆水的大河，世代哺育着两城黎民。这暴雨下了月余也就致使荆水暴涨，山洪暴发。”
这说书先生惯会吊人胃口，话没说几句，又开始沉吟不语。
不过他见底下茶客面色已有不悦，也不敢多拖沓，呵呵一笑就接着讲了下去。
“那一年，是大盛的灾年，是天灾降临，举国蒙难啊。单单一个盘城就有八千余户人家被冲没，溺毙了三百余人，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在这时候，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盘城以西的洛城大雨兼大雾，深达数丈。三城灾祸齐发，大盛整个北边，几乎是泡发在大水之中！此三城，乃至于整个大盛，都人人自危。”
他话音一落，茶楼里的气氛陡然沉重起来。
在座的不乏有年长者，其实也都或多或少听闻过大盛这场天灾，是一桩每每被提及，都让人扼腕叹息的灾祸。
沉寂了半晌，不知谁长叹了口气，台下茶客便都纷纷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我的故友便是大盛人，就死在了十多年前那场来势汹汹的洪灾里……”说这话的男子，两鬓有些花白，他垂着头，神情略显悲伤。
这话激起一众人感慨唏嘘，都共情起来，纷纷谈论起十几年前大盛的这场天灾。在座竟还有不少人的亲友旧识，都曾和那场灾祸有过牵扯。
这先生见台下谈论声渐歇，又接着开口：“就在所有人举足无措之际，奇迹诞生——”
台下一众人屏息敛神，知道了要到关键时刻。说书先生微微一定神，手里醒木在桌上又是重重一拍，好像这一拍就拍走了方才茶楼里积压着的重重阴霾与凝重的情绪一般。
他抬高了声量，洪亮又中气十足地道：“那日大盛皇宫正上方景星明亮，天现红云，神光彩溢，璀璨非凡。建章宫中当夜便诞生了位小公主，说这公主是哭声响亮，红光满面。不仅如此，更奇的是，她甫一出生，那北边来势汹汹，势不可当的暴雨竟停了！顷刻间阴霾尽散，日光四射。这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山洪水泄的奇功自然归于这同太阳一道诞生的婴孩。”
“这福星公主来得也太是时候，果然天不绝大盛啊。”台下一人刮刮茶沫，呷了口茶，不禁感慨。
“谁说不是呢，不过当年这大盛也算是倒霉，这天灾虽解，但紧接着便薨了皇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受了不小打击。”
身后那位茶杯还没放下，闻言马上点头附和道：“不错，我听闻大盛帝后情深，那大盛崇定皇帝自皇后薨逝后一蹶不振，足足一年不曾上朝！整日烂醉如泥，失了魂一样，朝政全靠那位异姓王稳着。”
这人身后一红衣女子身形一僵，搭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说书先生也不打断，静静等着台下人讨论。
等台下声音差不多小了些，他才将手里醒木一拍，又继续讲下去。
“因着这公主出生之时天象不凡，生后更是大灾得解，大盛崇定皇帝得之如福星至宝，加上大盛国姓为云，取云端初宁之意，为她亲赐名‘端宁’，应了这暴雨停歇的景，更是破了寻常公主及笄后方可拟封号的例，出生之时便为她定下封号羲和。这羲和公主受举国之恩宠，风光无两……”
听到这，台下一个肥头大耳的紫袍男子将手中折扇哗地下收拢，他舔了舔唇，脸上堆满了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这什么羲和公主长得如何？”
说书先生叫人打断虽有些不悦，但一见是他，也只得恭恭敬敬回道：“自是风华绝代。小老儿去年曾游历至大盛，机缘之下有幸一睹公主玉颜，娉娉袅袅，矜贵无双，见之难忘。”
“岂止如此，”一男子折扇一收，不轻不重地击在桌案上，忍不住接话：“那大盛崇定帝膝下仅她一女，又得‘福星’傍身，尊贵无匹。有传言道‘得福星者得天下’，便是说她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面色都隐隐一变，不自觉朝他的方向看来。
大盛羲和公主的故事并非人尽皆知，但这一句“得福星者得天下”在长息却是传遍大街小巷，连三岁稚子都能说得上来。
传说中的福星公主，就像是隔在云端的明月，越是可望不可即，越是让人迫不及待拨开云雾，一探究竟。
也越是有人敢摘星揽月，妄图据为己有。
紫袍肥腻脸上藏着的两颗眼珠瞬时放出光来，然后又很快黯淡下去。他面露遗憾，喟叹一声：“未得娶公主为妻，真乃憾事一桩！”
这话一出，茶楼内人面上皆现鄙夷之色，个个都在心底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肖想娶那公主为妻，不过无人敢当真笑出声。
“呵。”
在寂静得能听到邻座气息的茶楼里，蓦地传出一道极其响亮清脆的嗤笑。
一息。
两息。
三息。
三息静默，无人敢出一声动静，整个茶楼刹那间陷入死寂，甚至连那紫袍本人都惊愕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惊奇，何人有如此胆量，竟敢笑他？
紫袍怒极，大梦初醒一般，猛然将折扇重重一把甩在桌上，霍地起身踹开椅子，四下张望。
“谁？谁敢笑小爷？！”
“听了半天书，倒是有些乏了，还多谢公子讲笑话解闷。”
紫袍更恼了，循声望去，脱口而出止不住的怒火：“你可知小爷我……”
原本狠厉怨怼的眼神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却蓦地顿住了。
“是谁……”
这末两字却是细若蚊蝇般嗫嚅出口。
说话人是个年轻女子，一身赤衣。
红衣之下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噙着笑的朱唇明艳动人。微挑的一双凤眼娇俏妩媚，仿佛蓄着熠熠骄阳，流连辗转间顾盼生辉。
尤其眼下一颗红痣如活了一般，嵌在玉肌上，随着眼睫微动而潋滟生姿，美得惊心动魄，光彩照人。露出在外的一截玉颈，更是纤长白净，缀着串珊瑚珠链，光耀非凡。
仅就这一颗痣，他竟一时之间看呆，无法自拔。
眼前这人，美得实在太……
嚣张。
这双妩媚多姿的凤眸把紫袍从上打量到下，再挑着眉从下打量回上。
如果眼神能骂人，此刻他已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端的是大方有礼。
“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声音珠盘玉落，清脆空灵，让原本怒气冲冲的紫袍，也莫名散去几分怒火。
他这才恍然清明，怪道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女子。
想到这他也不气了，倏然得意地笑起来，抱臂扬起下巴斜眼看她：“难怪敢对小爷如此不敬，原来是个孤陋寡闻的，”他整了整衣襟袖口，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给我听好了！小爷的大名——韩锦，当今从五品下定远将军徐冲正是小爷舅父！”
韩锦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那“定远将军”四个字更是刻意咬重了说出来，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
半晌，红衣女子嘴角挂着笑，歪头看他，“讲完了？”
“你！……”
韩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平日里受众人谄媚讨好惯了，哪里遇见过敢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他又恼又惊，寻常人听他说出舅父名号早便吓得屁滚尿流，这人居然这般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竟是不知者不畏到这般地步？
韩锦看她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更是怒上加怒，恼得牙根发痒。
余光看周围人神色，有的竟情难自禁笑出声，他脸色即刻难看起来，羞愤之间竟突然扬起手中折扇，发了狠地砸上身前红衣的脸。
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默怜惜她。这韩锦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这一扇子下去，想那白玉一样的脸不知要肿上几日。
这女子怕是吓傻了，竟也不知道躲。
谁承想，韩锦还未来得及出手，只摆出了个架势，说时迟那时快，那红衣女子身旁的一个白衣男子猛然起身，凌厉一脚踢飞折扇，下一脚直踹向他膝窝，韩锦登时跪了下去。
这白衣长身玉立，俊逸清举，端的在那一立，仿若是块上佳的璞玉修成了人形。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事毕还不屑地拍了拍手，像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你竟敢打我？！”
韩锦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羞辱，气急败坏，作势要起，那白衣右肘猛地击上他的后颈，左手将他一只右臂生生折断。
韩锦的惨叫声震天响，杀猪一样盘旋在茶楼上方。
有人愣在原地，震惊得一动不动；有人互相推搡，低声惊叹，倒吸着凉气；更有人见场面实在不妙，不宜久留，悄悄遛逃出去。
韩锦平素里仗着将军舅父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呼风唤雨，何人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唯恐说一句错话，谁又曾见他被打成这副模样？莫说是打了，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你们……你们给老子等着！”
他捂住伤得不轻的右臂，边弓身边连跑带爬地退出门外。
白衣转身抱拳向茶楼里的人赔了个不是：“打扰诸位雅兴，还请见谅。”
话罢，和那红衣女子一道出了茶楼。
茶楼里瞠目结舌的人都再次愣住了，这两个人，倒都是讲礼……
他二人迎面和说书人擦肩而过，说书人望着这女子离去的背影，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拈起长须。
“这姑娘，好生眼熟，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皱着眉垂头自顾自喃喃：“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老眼昏花喽……”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用醒木敲了敲头，无奈笑了笑。
想到方才的闹剧，又叹了口气，这书怕是说不成了。
书……
思及此，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猛然惊觉，浑浊的眼球射出一丝亮光，转身又看向他二人离去的方向，下意识愕然开口：“莫不是她！”
“她，是谁？”
说书人叫这冷不丁的问话吓得一激灵，他转头一看，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凛冽眸子。
他又是一惊，颤巍巍后退了两步，抚着前胸缓了缓，方才开口。
“若没记错，她便是那大盛，羲和公主。”
那双鹰隼般的狭长眼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当真？”
说书人见他不信，信誓旦旦道：“自是千真万确。若是他人，小老儿这双昏花的老眼倒是不敢作保认准，然羲和公主那样风姿，世间少有，是断断不会错认的。”
“更何况，不是小老儿夸海口，这整个长息，”他手里醒木点了两下自己胸口，略带得意地笑了两声，“除了小老儿我，也找不出几个见过那羲和公主的。”
他身后一个青衫中年男子闻言也是一惊，不由自主低声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长息的春天竟这样冷。”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也不知道多带些衣物，”叶扶景扯下披着的外氅裹在她肩上，自然熟稔地拢住她脑后长发轻轻抽出，“还当这里是大盛，一年到头温暖如春？”
她紧了紧大氅，拈着促狭的笑打趣他：“世子殿下这样温柔，真是让人怀疑方才那茶楼里大打出手的人是不是你了。”
“也不知是为了谁。”
她轻哼一声，偏头扫了叶扶景一眼，“并未求你。”
叶扶景意料之中地叫她一呛，无奈一笑。
垂头把这些天的经历顺了一遍，他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早说了长息是个是非之地。
半月前，这公主一句想去看看大千世界，只身一人便敢私逃出宫。他吓得不轻，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追上她，跟着一起跑来了长息。
刚到长息盘缠就被偷，在大盛金尊玉贵，脚不沾地的公主动辄十几里路一声不吭地硬生生走了下来，素面杂粮吃过，风吹日晒雨淋过，没喊过半句苦半句累。
叫苦叫累就不是云端宁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位羲和公主撞了南墙也要爬起来嘲笑一声“不过如此”。
直到云端宁连哄带骗叫他狠心当了几块当作宝贝一样的玉佩，这趟后面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日子是好过了，痛失宝贝的他过得一日比一日煎熬。
“明日便启程回大盛。”半晌，叶扶景才开口。
长息这个地方，他片刻都不愿久留。
“要回你回，”云端宁拒绝得很快，“三日后便是初九，长息会有火树银花，我来长息就为看这火树银花，怎么也要看完才走。”
长息每逢二月初九当街便会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有绵延绚丽数十里的盛况，蔚为奇观。
叶扶景自然也是听说过的，所谓火树银花，便是在夜空中以火铸花，铸成漫天华彩，遍地生金。火树银花不夜天，万点星辰如雨落。相传在第一簇火花被打起时许愿，必然成真。
不过他从来只在书里看过那火树银花是何等壮观绚烂，却不曾亲眼看见那漫天璀璨，焰火升腾的不夜天。
叶扶景抿唇，自然不能说个不字。
他看着云端宁微叹了口气，心道你自小到大什么没见过，何苦千里迢迢奔走他国只为看一场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