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息,齐王府。

    溯明院窗子半开,细碎的光从窗缝挤进来,星星点点铺在地上,在幽寂的房中格外突兀,房内的紫金鼎炉正幽幽地吐着清爽的水木香。

    再踏入里间,入眼便是陈设极为简单又十分宽敞的卧房,内里的摆设零星几件,一览无余。剩下的空间就是被苦涩浓重的药味填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经年累月的药渣仿佛已将室内的每一根柱子,每一方角落腐蚀上浓烈的清苦气息,一走进去,药味就席卷上周身每一寸肌肤,侵染进四肢百骇五脏六腑,苦得人心里发麻。

    虽已闻惯这药味,但孟延意一踏入房门,浓重的药味就侵袭而来,她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口鼻。

    她看着床榻之上斜倚着的男子,眼神寡淡凉薄。

    “又是如何病成这般?”

    还没等榻上男子接话,床前侍奉的丫鬟忙跪地回道:“启禀娘娘,天气转凉,殿下不慎染了风寒……”

    孟延意眼神锐利地平视前方,看也没看她一眼,冷冷截断她的话:“本宫问你了吗?”

    那丫鬟瞬间面如土色,忙不迭重重跪下磕头请罪:“娘娘恕罪。”

    孟延意穿一身绛红色掐金鸾鸟朝凤锦袍,气度雍容。脸上妆容精致,珠光宝翠加身,不怒自威。

    萧煦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轻声开口示意那丫鬟退下。

    她如蒙大赦,仓皇退下,走到门口时,孟延意的话还是避无可避地幽幽追过来:“下去自领三十杖。”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在她脊背上,生生逼出满腔泪来。

    三十杖下去,她焉有命在?

    萧煦眼眸微阖,长睫低垂,在眼下扫出浅淡朦胧的阴影,轻笑:“母后这是何必?父皇善待宫人,叫他知道,又该怪您了。”

    她微眯着眼,厉声道:“你还敢跟本宫提陛下?”

    萧煦笑意不减,“儿臣为何不敢?”

    孟延意冷笑:“嫡长二字都叫你占尽了,却仍不得圣心,甚至不如许涟漪那两个庶子得宠,百无一用!”

    “不得圣心,”萧煦唇齿碾磨着她的话,墨色鹰眸抬了抬,含着笑意温声补充,“母后也与儿臣同病相怜啊。”

    这话无疑像柄利刃,精准无比地捅到孟延意心底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逆鳞。

    “逆子!”她果然怒极,竟是蓦地抬手把案几上的杯盘玉盏一应扫落在地。

    萧煦收了笑,淡淡看着地下几瓣碎片。

    “母后失态了。”

    孟延意胸口起伏不定,怨毒的目光紧紧锁住榻上隐约被帷幕遮挡,看不清面容的萧煦。

    “你真不配做本宫的儿子。”

    “母后慎言。”

    孟延意冷哼一声,愤然拂袖甩门离开。

    她刚走,萧煦就起身下榻,走到屏风前。

    屏风后面竟是闪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装束简单,男子凌厉凛然,女子清丽柔美。

    女子名唤雪霁,她臂间搭着件玄金斗篷,抖开轻柔地披在萧煦身上。

    萧煦穿得简单,不过一身玄色锦缎直裰,再无其他。

    他眉骨挺拓,狭长的鹰眸微眯,无论看不看你时,都隐隐透出拒人千里冷冽寒意。长发拢起,戴着顶玉冠,露出一张极冷峻出尘的脸。玄金斗篷加身,衬得他越发意气风发,俊美无俦。

    萧煦有一双较常人更要深上三分的黑瞳,像灌满了被揉碎的浓墨子夜,藏着深不见底的疏离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雪霁一惊:“您又吃了那药?”

    萧煦不置可否,抬手揉着眉心,神色疲惫。

    “殿下,是药三分毒。先生特意交代过,能不吃则不吃!”

    雪霁急了,今日并无大事,有什么值得吃那药的?吃一次伤三天元气,再康健的人也要吃坏身子。

    普天下人人求医问药皆为治病,她家殿下倒好,千方百计只为以药致病!

    萧煦摆了摆手,“无碍,”他抬眼看向一直挺立无言的云开,问:“苏先生可有话给你?”

    云开垂首:“明日初九,是火树银花的大日子,城北望江楼是观景的好所在,先生说邀您同赏。”

    萧煦点头,沉吟不语。

    苏悭若无大事绝不会找他,主动邀约更是头一遭。不过若说单纯为了看那火树银花,照他那捉摸不定的性子,却也真干得出。

    丝丝寒凉的风顺着未关牢的窗子席卷进来,萧煦抬眼看向窗外,入目只有浓黑如墨的夜。

    “她方才来之前可问过什么?”虽是冲着日云开说话,但他眼神还是停在窗外夜色中。

    这个“她”,自然是指皇后孟延意,他的生母。

    “娘娘只问陛下可曾来过。”

    萧煦神色淡淡,唇边挂着几分嘲弄的笑。

    他这位母后,还是一如既往揣着颗永远残存希望的心。莫说他只是咳两声,就是他烧得几欲死时也不见他那位父皇陛下纡尊降贵问一声,更遑论来看他。

    他父皇名叫萧策,未及弱冠便称帝,文韬武略,年少有为。即位后励精图治,举贤用能,广开言路,短短六年便开创“永嘉盛世”,彻底奠定长息在四国中的领先地位。除了帝后不和的宫闱秘闻偶尔成为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作为皇帝,他几乎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当然,帝后不和也已经不算什么秘闻了。

    若硬说还有什么不足,便是后宫不丰,子息单薄。萧策膝下仅三子。正宫皇后所出嫡长子齐王萧煦,贵妃许氏所出荣王萧照,以及早亡的宫女赵氏子信王萧然。

    萧策不喜欢他,除了因为不喜欢孟延意恶其余胥也连带着讨厌他之外,还因为他自小性情凉薄,孤僻少言,不像他另外两位兄弟能言善道,讨人喜欢。以至于太子之位空悬至今,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对着这位置虎视眈眈。

    每一双眼睛都小心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敏锐窥伺着波云诡谲下的风吹草动,随时准备给他人致命一击。

    黑夜是隐藏行踪的天然屏障,为伺机而动的人大开方便之道,至翌日天光大亮之时,夜色里的一切便都会消弭不见了。

    萧煦和他们不一样,他本身就是叫人窥探不明的黑夜。

    *

    火树银花表演时,须得寻一处十分空旷的场地,一般是在城北最为繁华的街头,驱散各类小摊商贩,搭出三丈高的双层花棚,棚上遍布新鲜柳枝,上面绑满爆竹和烟火。

    棚中间会竖起一根高约二丈的长杆,长杆以铁浇铸,极有分量。

    杆旁一般设一熔炉化铁汁。化铁汁倒也不难,只需往炉子里倒入煤炭,用橐龠将生铁融化即可。约莫半个时辰,看到火发白了,就炼好了。

    云端宁二人到的时候,恰是铁水加热到足够滚烫,蹦出金花的时候。

    废铁在炉膛里融化流淌,但见一壮汉抄起一把木勺,将烧红滚烫的铁汁舀起,朝空中奋力一击。这一刹那,火星四溅,天地颜色被喧夺,无数金光怒放滚落,像是星河沸腾在人间。

    再是一敲,没有多大的声音,却带着振聋发聩的通透,贯彻天灵的鸣响。金色浪潮向天际喷涌,在暮色间一遍遍蓬勃生长怒放,那是比铁更顽强璀璨的生命力。

    云端宁怔怔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奇景,耳边甚至还有金花在噼噼啪啪地爆裂,震撼得无以复加。

    再没有什么比眼前此景这更壮美,更惊心动魄。

    她满脑子都只想着一句话——

    长息这趟来值了。

    金花在天穹绽开,在望江楼上,确实能将此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萧煦抬眸看向看得出神的苏悭,长指抚着玉盏,说:“先生叫我来,就是为了看烟花吗?”

    苏悭还是穿着一身青衫,与那日在茶楼里的打扮一般无二。

    他随意坐着,拿起酒杯抿了口酒,然后仰头一气喝干,满意地闭上眼喟叹一声,牵扯出面上大大小小的皱纹。

    “好酒!”

    他砸了咂嘴,看了萧煦一眼,旋即又不经意地瞥向楼下,笑问:“你说是这烟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萧煦一怔,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就被一袭红衣牵绊住了。

    是她。

    苏悭拾起筷子有意无意地点了点那长杆,嘿嘿笑了两声。

    “你说这杆子若倒了,首当其冲被砸的,是不是这红衣姑娘?”

    那杆子约莫盆口般粗,又有二丈高,若砸在身上,轻则伤残,重则性命堪忧。

    萧煦闻言一凛,敛眉看向苏悭,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想到什么,陡然明白这一切。

    他将玉盏不轻不重地猛地搁在桌上,长眸微眯,眼底沁出寒意,沉声道:“不可。”

    “怎么?嫌不光彩?”苏悭闻言用力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轻哼一声:“英雄救美虽说俗套了些,手段虽说不体面了些,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有本事,你光明正大,你堂堂正正去认识人家?”

    萧煦面色一沉,侧首凉凉扫他一眼。

    “不救便罢,”苏悭叫他看得一怵,阖眸开口:“三息之内,此杆必倒。”

    萧煦神色阴郁,苏悭这是摆明了把他架在火上烤。除了救人,完全没有第二个选择,除非他能做到眼睁睁看着活生生一个人被砸死而无动于衷。

    来不及了。

    鹰眸攫住摇摆不定的杆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没有犹豫即刻起身。

    他足尖一点,飞跃到下首,那杆子已然倾斜欲倒。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以身子做缓冲撞开杆子,伸臂揽住云端宁旋到另一侧。

    饶是他已然疾步如飞,速度迅猛,杆子还是不可避免地砸到了他的右肩,更是不慎被飞溅的火花灼伤手背。

    叶扶景人在杆下,没有察觉到杆子的异动,等他反应过来,早已来不及了。他大惊失色,心跳如擂鼓,冲过去拉着云端宁的手左右检查,打着颤问:“有没有受伤?”

    他这一拉,萧煦也就顺势放开了揽住云端宁的手。

    肩上被砸得不轻,后心连着前胸都疼得厉害,呼吸之间都隐隐抽痛,手上火辣辣地灼烧,他默默将手藏到身后。

    面上半点情绪不显。

    云端宁愣怔在原地,目光停在萧煦身后又粗又高的杆子上,方才落地之时都是沉重的闷响,他竟用身子格挡?

    眸光又顺势流连在眼前男子身上,容色出众之人她见过不少,麻木到看谁都不过尔尔,不过眼前的人不一样。

    云端宁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沉黑如墨,鹰隼般凌厉,淡然所视之处,似乎能照彻一切,让人无处遁形。

    萧煦以为会从这位公主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惊恐,再或是对他这位救命恩人的感激,但是都没有。

    这位公主毫不避讳地大方打量着自己,漂亮的眸子里是狐疑的探寻。

    “救命之恩,我记下了,他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萧煦还没来得及回应,这公主又接着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一旁的叶扶景一愣,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日在茶楼质问恶徒,她似乎也是这个语气……

    “在下姓萧,单名一个煦字,表字子温。”

    十分详尽,甚至多余,没有半分隐瞒。

    这下萧煦终于在云端宁眼里捕捉到几分诧异了。

    “萧子温……”

    云端宁喃喃他的名字,面上不显露,心里却大骇,三个字像滚滚惊雷劈下。

    这个名字她是不陌生的,甚至可以说很是熟悉。

    闲时常和皇叔聊起长息,萧姓乃是长息国姓,长息帝膝下三子,皆单字成名,从四点底。

    而那位最是特殊的嫡长子齐王萧煦则少不了被特摘出来谈。

    皇叔言之凿凿,说那萧煦迎风咳血,久病难医,行走坐卧均需人搀扶。年及弱冠也没有半分婚配的意思,想来定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怕哪家好姑娘嫁去守寡。

    可这?

    眼前身姿挺拔,甚至狠狠受了那铁杆一击都谈笑自若的男子,哪有半分病态?

    她对皇叔是何等信任,下意识之间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怀疑皇叔的话。

    传言果然不可信,这位齐王殿下非但不体弱多病,甚至身手矫捷,稳健硬朗。寻常人叫那杆子砸一下,不趴在地上起不来,也要吃痛上几分,哪里能像他这般谈笑风生?

    谣言肆虐,竟然已经荒唐无度到了这种地步。

    待她回到长息一定好生责难皇叔不加思辨,信谣传谣!

章节目录

羲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半摇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半摇月并收藏羲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