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的长风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呼啸而来,席卷吞吐着云端宁的斗篷,清爽地撞进她如瀑的青丝。风也眷恋她,把她的发梢扬起漂亮的弧度。

    长息疆域辽阔,南北气候迥异,都城奉天位于南部,此时在开花,而长息以北,则正在化雪。

    云端宁此时正在奉天,头顶一颗和暖的太阳,嵌在无垠天上,耳畔是嘈杂的叫卖声,呼吸着裹挟花香的清风,胸腔仿佛都被涤荡开来。这样热烈真实的自由感让她恨不得能两肋生出双翼,即刻翱翔天宇。

    她是只高飞的鸾凤,骨血里流着天空和自由。

    “宫里来信了。”

    她正瞧着路边一个摆着刀、剪并一应杂货的摊贩新奇,突然听叶扶景这话,顿了顿,然后走到这小摊前,随意拿起把小刀一面把玩,一面头也不回地说:“说什么?”

    叶扶景缓步走上前和她并立,低声道:“陛下想你了。”

    “怎么卖?”她手里拿着个小巧玲珑的袖箭,饶有兴致地看向摊主。

    叶扶景:“……”

    他就多余说。

    这摊主双眼一亮,立刻笑夸起来:“姑娘真是好眼力!”

    他看云端宁二人穿着气度皆是不凡,心下斟酌衡量一番,大胆地报出个数字:“三两!”

    见云端宁不说话,只是盯着这袖箭反复看,他又忙道:“虽说贵是贵了些,但真真是物超所值!这箭筒仅有六寸,可以藏于袖中,射出四寸六分的箭,轻巧精致得很。”

    云端宁还是没说话。

    他狠了狠心,“我见姑娘你实在喜欢,也是缘分,今日就贱卖了,二两如何?”

    对面依旧沉默。

    他懵了,愣怔着打量这女子,从头到尾也不像个会计较这一两半两的人啊。

    “一两!”他咬牙又默默补上一句,“再不能低了。”

    “叶扶景,付钱。”

    云端宁对这袖箭爱不释手,也没在意这摊主三两二两最后报出了个什么价,回头甩给叶扶景一句话就往前走了。

    叶扶景翻了半天,身上哪里有碎银?见云端宁越走越远,一急之下索性给了这摊主十两银忙往前追她去了。

    “不必找了。”

    这摊主直接傻了眼,接过去手都是抖的,十两银子!

    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是谁?

    他看着云端宁二人离去的背影,泪眼汪汪恨不得磕一个。

    叶扶景正犹豫怎么措辞劝云端宁回大盛,垂首想了一路,正要开口时,便听她说了一句。

    “明日便回大盛。”

    他一愣,有些意想不到。

    “羲和公主金口玉言,一诺千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歇脚的客栈,云端宁瞥他一眼,一脚跨进去,轻嗤一声:“还值当骗你。”

    叶扶景哑然,一时无言。

    之前不知道谁说看完火树银花便回,而今日已是看完第三天……

    云端宁正低头摆弄她那袖箭,不防迎面叫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肩头一阵痛,她揉着肩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打量撞她这人。

    这人紧绷着脸,下颌冷硬,身姿挺拔,整个人直挺挺像根柱子般立着。

    云端宁揉着肩吃痛,心下一阵腹诽,这人肩头莫不是镶了铁板了,撞她身上竟这样疼。

    叶扶景俯身捡起个东西,递给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略带寒意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这人,那人也丝毫不怯,依旧挺立无言,两人无声对峙。

    云端宁看着叶扶景递来的金钗,抬手抚了抚被撞散的发髻,鬓边的一根簪子竟被撞掉了。

    还偏偏是她最心爱的那支金累丝红宝石簪子。

    不仅如此,簪子上那颗红宝石似乎也有被磕碰的痕迹。她眉头一凝,眼神从这簪子幽幽落到了面前的罪魁祸首身上。

    那人凛然的脸一僵,耳廓悄然一红,缓缓低下头不敢再与云端宁对视。

    “云开,给这位姑娘道歉。”

    此言一出,云端宁二人忙循声看去,说话人竟是萧煦。

    他正提着袍角,缓步走下楼梯。

    云端宁一愣,他今日打扮与初次很不一样。

    初遇之时,他穿一身玄衣,冷冽深沉;今日却穿着一身宝蓝销金长袍,多了几分矜贵优雅,敛去了几分冷厉。

    见萧煦终于姗姗来迟,日裴如释重负。

    他垂头生硬地向云端宁说了声:“抱歉。”

    既然是萧煦这位救命恩人的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垂眸淡淡应了句:“无妨。”

    萧煦扫了眼叶扶景手里的金簪,道:“这簪子价值几何,在下来偿。”

    云端宁颇不在意,“不必,一支簪子罢了。”

    “簪子事小,姑娘无物以饰事大。”

    萧煦一面说,一面走至门口,折下一枝花来。

    他拈着这根断花走到云端宁身前,这花花茎碧绿,长约三四寸,顶部开着的白花形似汤匙,勾着点嫩绿的尖,清新素雅。

    然后竟是非常自然,乃至旁若无人地垂眸将这花簮在了云端宁鬓间。饶是云开,淡漠冷硬的脸上也有一丝破裂。

    兴许是看花眼了呢?

    他僵硬地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后,复又重新睁开,正见他家殿下竟还为她将碎发挽至耳后,抿着的唇一僵,索性偏了头不敢去看。

    虽说长息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不设大防,但这公主也不是长息人啊。

    叶扶景眸光一寒,扼住萧煦的手,冷声道:“你放肆!”

    萧煦挣开他的手,却不看他,眸光流连在云端宁鬓边的花上。

    “此花名白掌,以花作簪,是最天然的雕饰。”然后略带笑意地补上一句,“很衬你。”

    他说得不错,云端宁容色极昳丽浓艳,平日本不爱白掌这类清丽之物,但此时绽在她鬓间,竟意外美得清灵纯净,明艳动人。

    云端宁坦然对上他毫不避讳的打量,在他如墨的眸子中,瞧见了自己。

    她鬼使神差般伸手探了探那枝名为白掌的断花,指尖传来花瓣微弱的凉意,轻柔娇嫩地也回触着她的指头,仿佛给她指头也染上了幽香。

    “好巧。”她听见自己说。

    短短三日,他们竟已偶遇两次,还是在四国之中疆域最为辽阔的长息。

    萧煦颔首。

    “那夜惊险匆忙,还未有幸请教姑娘芳名,颇为遗憾。”他顿了顿,眸光终于扫向叶扶景,复又回到云端宁身上,淡笑道:“既今日有缘再相遇,在下斗胆,想和二位交个朋友。”

    叶扶景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不必,我二人并非长息人,不日便要离开,露水缘谊,何必强留。”

    萧煦瞥他一眼,依旧噙着淡笑,神色如常:“公子这是,瞧不上在下,不愿和在下交这个朋友?”

    叶扶景见他步步紧逼,眉头一拧,双眼微眯,紧锁住他的那双鹰眼。

    气势上竟是弱了几分。

    “若公子一定要这样想,在下也没有办法。我二人即刻便要启程离开,山海有相逢,告辞。”

    话罢,拉着云端宁头也不回地便要走。

    萧煦仍含笑,并未阻拦,甚至侧身给他们让路。

    云端宁被叶扶景骤然拉走,木然跟着他拾级而上,行至一半时突然猛地挣开他的手,顿住步子。

    她并未回头,微微侧眸,身侧素手轻握成拳,声音灵动,夹着几分低哑,有力地从楼上徐徐荡开,萦绕在他耳畔。

    “我叫云端宁。”

    萧煦唇角笑意不减,顿了一瞬,他方悠悠回了一句。

    “在下记住了。”

    *

    四角碧蓝澄澈的天里,风声鸟鸣依旧,轻柔和畅地盘旋皇城上方。

    朝阳宫中,身披龙袍的崇定帝云恪正悠哉游哉地斜倚在榻上,皱眉紧盯着一盘棋局,苦苦思索破解之法。

    一男子衣袖带风,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到殿中。

    大太监白谷执着拂尘,远远就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他,忙快步迎上去弓身问安:“老奴给王爷请安,老奴去通禀……”

    “不必。”

    大盛唯一的异姓王,当今圣上的结拜义兄定安王叶承此刻正焦急万分,随意向白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便径直往内殿闯。

    叶承一进门,便看到云恪下棋饮茶,好不悠闲。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直愣愣地坐在云恪对面怒瞪着他。

    见他毫无反应,一心扑在棋局上,叶承怒得大掌重重拍在案上,狠狠咳了几声。

    云恪眉头一挑,这才抬首看他一眼,将他拍乱的几颗棋子拨好,方淡然开口。

    “来了?来得正好,同朕对弈几局。你上次所留之局着实是难,朕至今仍未想出破解之法。”

    “下棋?您还有心思下棋?羲和呢?您就半点不担心羲和吗,陛下?”

    云恪一手捏着枚黑子,一手拈着块糕点往嘴里送,眼睛却还是粘连在棋盘上。

    “急什么,她也不是第一次出宫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家阿景陪着?有阿景在,朕很放心。羲和这丫头,出去历练几番倒也好,省得整日在宫中叫你我娇纵,养成她个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妄为的性子。”

    叶承急得直接从榻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这次可是去长息啊,山长水远,人生地不熟,就阿景一个在她身边,我怎能放心?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一个人骑匹马就敢说走就走……”

    “她胆子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云恪轻笑,斜眼看他,“还不是叫你骄纵成这般?”

    叶承轻哼一声:“若说骄纵,谁又能比过陛下?”

    云恪无言以对,忙拾着棋扯开话题:“好了,快些来陪朕手谈一局。”

    “此局定不让你!”

    “朕何时需要你让?”

    叶承摇首轻笑,整衣端坐,一如既往执了白子。

    下了两局棋,就见太监白谷急匆匆进来。

    “老奴请圣上安,请王爷安。”

    云恪也未抬眼,拨了拨棋篓中的棋子:“何事啊?”

    “公主与世子殿下已回来了,现正在殿外候召。”

    叶承一愣,对上云恪同样错愕的眸子,随即拊掌大笑起来:“我不是听错了吧,我们的羲和公主竟然学会了听召?”他瞥向云恪,指指他又点点自己,一脸的不可置信,“竟是把你我放在眼里了?”

    云恪轻咳两声,佯装愠怒:“做错了事,自然不敢再放肆。且罚他二人在殿外候上半个时辰,待朕气消了再进来。”

    叶承瞬时止了笑,眼一瞪,冷哼一声,下了榻就往殿外走:“陛下不思念羲和,本王可想念得紧!本王要出去看羲和,陛下若当真不让他们进来,本王便同他们一道在殿外候着!”

    云恪一时愣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叶承就已跨出了殿门。好个叶长奉,这会儿倒是显着你了,朕成了个苛待女儿,不通情理的严父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那丫头岂会乖乖听他话当真守在殿外候着?

    白谷瞧这场面,心下了然,微笑着道:“陛下,可要老奴去请王爷与公主世子进来?”

    云恪瞪他一眼,压低声线:“还不快去!”

    *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先生说过,此药伤身,一日至多一服。”

    萧煦半倚在床榻上,他看着床下夺走他药碗的雪霁,眼底寒光凛冽。

    她身上穿着件鸦青长裙,长发拢起,斜插着一根碧色玉簪,清丽婉约。

    雪霁很清楚地意识到,殿下这是生气了。

    但她还是很固执地死死攥着碗沿,不肯妥协。

    萧煦没时间再跟她纠缠下去,他长指屈起,抵住眉心,阖眸吩咐:“云开,去再煎一服药。”

    “是。”云开应声退下。

    “殿下!”

    萧煦眯起眼看她。

    “苏悭也告诉过你,令无不从。”

    雪霁猛地跪下,瘦削的脊背挺直,倔强开口:“殿下要伤害自己的身体,雪霁恕难从命。”

    “你既不听我令,那便回去吧。”

    雪霁挺直的脊背狠狠一颤,双目蓦地一红,怔然看向萧煦。

    “殿下……”

    她泪水弥漫了双眼,缓缓放下手中的药,伏在地上颤声道:“雪霁僭越,再无下次,这就下去领罚。”

    她自领了三十杖。

    萧煦在殿内看着她挨完三十杖,半个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却仍咬紧着下唇一声不吭。

    看了许久,他侧眸吩咐云开:“给她送点药。”

    云开领命退下。

    雪霁伏在榻上,惨白着脸,听得他来了,却是连眼睛也睁不开。

    云开放下药,看着她轻叹了口气。

    他一向话少,但还是忍不住解释了。

    “陛下临时急召殿下进宫赴宴,这宴来得突然,殿下也是事急从权。”

    雪霁这才明白事情原委,方才情急之下满心只想着那药多服伤身,能劝则劝了。

    她打着颤泪如滚珠不断,哑声道:“是我多事了。”

    “无人怪你,”他指了指案上的药,“殿下让我送来的。”

    她终于用力睁开眼,幽幽看了一眼那药,心中一暖,微微带着笑阖上眼。

    殿下嘴硬面冷,心却软。

    “替我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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