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三年,隆冬时节,天欲雪。

    铅灰色的层云压在天边,冰冷的风从北方而来,呼啸在广袤的关中平原。

    黑衣红甲的羽林卫将士持戟负剑游弋在街衢巷闾,飒踏脚步声仿佛铿锵有力的鼓点,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蜗居在屋子里的长安百姓的心。

    “要死人喽……”

    他们窝在燎炉边上,摇着头叹息道。

    很快,雪花簌簌而落,鹅毛大小的冰冷雪花落在了连绵起伏的长安城阙之上,也落在了立在东市市楼的监刑官裴瑛身上。

    漫天皆白里,他是矗立其间的一抹深重的绯色,是天地间最为浓墨淡彩的一笔。

    他的眉眼是阅不尽的书卷,渡不过的沧海,仿佛氤氲着雾霭山岚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晶莹的雪花落了上去,像是松枝上凝缀的冰凌,折射着雪光。

    冰冷肃杀,沉静华美。

    裴瑛负手而立,冷风盈袖,冯虚御风,独立世外,俯瞰人间。

    他沉默良久,以至肩上都堆满了雪。

    等待三百辆囚车陆陆续续地驶入刑场,悉数停在刑场的空旷处,裴瑛这才抬起了眼,心里算了算并无缺漏,便挽袖将火签从黑漆竹筒里抽出来,交给了在一侧待命的行刑官。

    行刑官断续的宣诏声淹没在狂风暴雪里,飞溅的血花尚未落下便冻成血冰,咕噜噜的人头满地滚着,刀斧手的砍刀也闪出骇人的血光。

    风雪呼啸在眼前,满布尸首的刑场很快就又被大雪掩尽血腥,裴瑛负手听完行刑官的汇报,随即下达命令。

    “收敛尸身,行巫蛊者头悬东市,以警世人。”

    黑色的官靴转了过去,踩过石砖上落了的一层厚厚的冷雪,他便也就此往下了市楼,漫天风雪飘摇里,又有一人迎面而来,他面色苍白,走路都踉跄,走一步都要颤抖一步,走得分外艰难。

    裴瑛停住脚步,领随行官员向来者拱手。

    “真杀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浑身上下也都颤抖着。

    “自然。”

    裴瑛淡淡地回道,同时目无波澜地便将他的崩溃尽数收入眼中。

    “都杀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裴瑛,面上每一寸肌肉都颤抖着扭曲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几乎要暴突出来,他狠狠地盯着裴瑛,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嘎吱作响。

    “也是自然。”裴瑛扫了扫肩上的雪,漆黑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扫了过去,淡漠地说道,“只可惜了,卓大人既没有皇帝陛下的手令,也没有劫法场的胆识。”

    “所以,他们自然活不了了。”

    “当然,卓大人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谋事在天,成事在天,事已至此无可更改,还请卓大人节哀顺变。”

    “裴瑛,你不得好死!”官居廷尉一贯自诩沉稳的卓贤第一次爆发了,他怒不可遏地扑向裴瑛,向一只凶猛的老虎,可他还未碰到裴瑛的衣角,便被列在两侧的甲士的长戟交叉制在地上。

    “李忠不过与你不和,你便要取他性命。你这奸佞,合该天打雷劈!我要启奏陛下,要你这奸佞死!”

    李忠职任御史中丞,一向与裴瑛不和,后因牵扯进巫蛊案而被处死。

    卓贤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诅咒谩骂着裴瑛,他艰难地从交叉的锋利长戟中探出头来,拼命地向上仰着头,他甫一抬头,便对上裴瑛的眼睛。

    一瞬之间,所有的愤怒戛然而止,然后被无情地撕碎。

    这一双细长优雅的凤眸,映着刀剑长戟的寒光,故而显出几分冰冷来,而那优美的薄唇却又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来。

    盈盈一笑胆生寒,鬼殿阎罗索命来。

    裴瑛本就生得好看,是天下独一分的温润俊雅,像是白色的隐隐泛着空山新雨的青色的玉石。

    如此温柔的皮囊,往往便会让人生了错觉,以为可以拿捏他,利用他,压制他。

    朝野中很多人都这么想,都觉得裴氏已然落败,裴瑛虽得陛下信任,可毕竟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怎么能与他们这般权势滔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老臣相比呢?

    卓贤的怒气荡然无存,登时感受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可压抑的畏惧,他顿时住了嘴,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裴瑛,看着那抹笑意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快到几乎让卓贤以为那只是他的错觉。

    “地上凉,卓大人快起来罢。若是让心怀不轨之人看见卓大人如此模样,定以为下官欺辱大人。”裴瑛看向诸位羽林卫将士,两侧将士随即会意,随即收起长戟,一人一手拎着卓贤的胳膊将他拎了起来。

    “风大雪急,大人腿脚不好,若是染了风寒,下官何其担忧。下官本该亲自送大人回府歇息,只是下官需向皇帝陛下复命,难以奉陪。还请大人见谅。”

    裴瑛的话极其恭敬,说罢,他便向着卓贤一拱手,而后便和着风雪一并离开,就在与他擦肩而过之际,裴瑛又站定,微微偏过头来,温润谦恭地说道:

    “卓大人方才的话,下官会酌情上奏陛下的,还请卓大人放心。”

    他的声音极为动听,却卷起一阵寒流,卓贤因此浑身颤抖着,他就这么目送裴瑛离开,裴瑛却也连余光都没有再施舍给他。

    而护卫在刑场的羽林卫将士随他鱼贯而退,偌大风雪场里只剩下卓贤一个人。

    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刑场,当一个个横倒的尸首在出现时,他却只呆呆地站着,摔倒在地,痛哭着,他的哭声漫长而又痛苦,一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风雪声中。

    风声雪声哭声渐渐止息,续起的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窦丞相家的小女儿窦云儿特地办了场小宴,请了自己熟悉的小友前来小聚。

    花厅里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有乐人弹琴奏曲,有舞女长袖起舞,穿的色彩斑斓的小女郎们嬉戏打闹,好不热闹。

    窦玉夫妇最疼这个小女儿,知她要请友人,更是请了百戏表现,规模虽说不大,但是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等诸多杂技幻术却也是应有尽有的,各位官家贵女一时之间瞠目结舌,而后又是高兴得笑个不停,你看我我看你,而后又一齐看向那精彩绝伦的表演,而后吃惊地捂着嘴,遇到危险处纷纷捂住了眼,却又从指缝处偷偷去看。

    一身红色袍子的窦云儿捧了酒爵来,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踏着地上铺着的红毡,娇俏的脸上映上的火光的红色,更添上一分妩媚,她一路走,一路敬着酒,转过不知多少人群,便到了一处长案旁。

    案上倒着一盏酒爵,爵底澄黄酒液成了一条细小的溪流流淌下来,凝作一滴圆润的珠子,摊在漆黑的长案之上。

    一瞬灯火璀璨,照亮了长案之后双颊酡红姑娘的脸,乌黑的发髻上簪着金桃枝,自花蕊处坠下一颗金珠子,折灯火之光落进她漆黑的眸子里,便是一池粼粼金波,缠枝花纹双绕长粉色曲裾长长的裙摆像是灼灼绽放的桃花花瓣,青色披帛葳蕤蔓延其上。

    这姑娘,正是裴瑛之妹。

    裴明绘。

    小巧的下颌搁在光洁如玉的手背之上,一点朱唇唇微微翘起,迷醉的黑色眼眸望向花厅外那热闹的场景,各色绚烂的光影映在了她的眸中。

    一颦一蹙,倾国倾城。

    “怎么不喝了。”

    窦云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亲昵地揽了裴明绘的肩膀。

    “今儿我做东,美酒自是不限的。我爹爹说了,今儿酒窖里的美酒好酒都归我。”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裴明绘扬起一个微笑来,眼睛也弯了起来,像是月牙一样,好看得很。

    窦云儿却晃了神,爵中酒一不小心也撒了裙裾之上,就这么痴痴地看着裴明绘,喃喃地说道,“你可真像你哥哥。”

    “是么?”裴明绘闻言又是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闪着浅浅的光、

    “是啊。”窦云儿捧住粉衣姑娘的脸,亲昵地凑了上去,“太像了,一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你喜欢我哥哥?”裴明绘带着微醺的醉意,颇有些疑惑地问道。

    “长安哪位姑娘不喜欢裴大人呢?”窦云儿捧着脸颊,脸上满是惆怅。可倏然话锋又是一转,她就又抱住了裴明绘,醉醺醺地贴在她的身上,又扒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着女儿间的悄悄话,“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告诉裴大人。我很喜欢裴大人,特别特别喜欢他。从见裴大人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他了。”

    少女的心事随着醇厚的酒意一并从心头流淌出来,她抱住裴明绘的胳膊,脸颊上飞上一团红来,“你命真好,能与裴大人做兄妹。”

    “是啊。”裴明绘似乎也是醉极了,她嫣然一笑,遂斟了酒,“若非哥哥,我早就没了命了。”

    “那你帮帮我好不好。”窦云儿突然高兴起来,兴奋地执了她的手来,“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裴大人一向疼你,只要你开口,他绝无不应之理的。”

    裴明绘怔了怔,但是酒意上头,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都想不起来了,只囫囵地答应着笑着。

    窦云儿被她哄得咯咯直笑,亲自执了酒壶给她斟了满满一爵酒,“喝了我的酒,可别忘了你说的话。”

    外头吹拉弹唱热闹非凡,丝竹管弦此起彼伏。

    “忘不了。”裴明绘笑着接了过去,正要仰头一饮而尽之时,却又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酒爵拿走了。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执着花纹繁缛富丽的吉金色青铜酒爵,近处的火焰再度升腾起来,华光盛大浓烈,一片璀璨之色映入眼帘。

    二姑娘正恼是谁如此不识趣,打扰二人雅趣,便含着愠怒纷纷回过头去,可就在回头的刹那,一张笑吟吟的面容便撞进了两个人眼中。

    修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优雅的薄唇,一笔一画浑然天成,绯金色的光间或落在他的脸上,为这天工神笔的容颜镀上一层柔和却又美丽逼人的光泽。

    “哥哥……”

    裴明绘登时酒醒了半分,但仍有半分醉在裴瑛的斑驳光影里,但她的心思又有九分在那尚未饮下的酒里。

    她伸手就要去够他手里的酒,裴瑛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酒爵靠后,垂下目光来,看着她满脸的醉态,双颊上浮起胭脂色的红晕。

    如此模样映在裴瑛眼中,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暗色,但很快却又淹没在温柔的海面之下。

    “好了,天晚了,该回去了。”

    裴瑛按住她乱伸的手,微挑了眉,他露出一抹笑来,看向也已然沉醉的窦云儿,温声道,“窦小姐,舍妹有些醉了,我先接她回去。我在此就多谢窦小姐的款待了。”

    “好……好。”窦云儿赶忙起身去送他们,却被裴瑛笑着拦住。

    “天冷雪重,窦小姐怕也是醉了,便在此止步罢,小心着凉。”

    关切的话毕,外头焰光璀璨绚烂,绽放之后便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缓缓坠落,逸散的光芒让他美到虚幻,一瞬间巨大的震惊感笼罩住了窦云儿,一时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想伸手拦住裴瑛,可是最后还是将手放了下去,目光一瞬不离地看着裴瑛搀扶着裴明绘离开。

    冷风压过暖意,吹起窦云儿的鬓发,原本沉醉迷离的眼神也逐渐消沉下来,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瑛走进光焰绚丽的身影。

    一旁着蓝色深衣的女郎走了过来,目光从裴瑛的远去的方向收了回来,看向窦云儿,执起她的手来,宽慰道:“小姐莫伤心,我看啊裴大人心里可能是有你,毕竟谁人不知长安窦小姐的名号。更何况,裴大人还是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无丞相,裴家的那桩陈年旧案怎么翻,裴大人又何以擢升太中大夫之职呢?”

    窦云儿抿紧了唇,沉默着点了点头,显然认同这位蓝衣女郎的说法:“方才绘儿已经答应帮我牵线了,我的心便也安定了许多。”

    蓝衣女郎闻言冷笑道,“小姐莫被这裴小姐诓骗了,谁不知道这裴小姐不是裴大人的亲妹妹,而是一介小吏之女,只不过因缘际会才被裴大人认作义妹。最要紧的是,二人又不是打小的情谊,焉知二人没有……”

    蓝衣女郎感受到了窦云儿扫过来的凌厉眼风,心里顿时一紧,只得突兀闭了嘴,又谨慎斟酌用词,方才开口道,“焉知这穷山僻壤的小吏之女没有生出别样的心思,毕竟裴大人秉性高洁,自然不会想到义妹对自己生出不可告人的心思。”

    窦云儿垂下眼帘,揉搓这自己的袖子,将袖子边缘开得盛大的牡丹都揉皱了:“别这么说,无凭无据,怎么好平白污蔑人家?”

    “怎么会无凭无据呢?”蓝衣女郎眼珠一转,痛心疾首道,“如今裴大人这般年纪的,已然儿女俱全了。我看,裴大人至今尚未婚配,便是这裴明绘从中阻挠,怕是担心被未来的嫂嫂夺了兄长的宠爱。”

    随着蓝衣女郎的话音落定,窦云儿瞬间面若金纸,原本丰润的朱唇被她咬出了鲜血。

    外面的丝竹依旧热闹,女郎的欢笑此起彼伏。

    “都闭嘴,都滚。”

    窦云儿骤然发了疯一般夺了乐师手中的秦筝,重重地摔在地在地上,登时秦筝摔为两截。

    弦绝乐息,人皆惶然,两两相孤,哑然无言。

    *

    “阿嚏——”

    冷风铺面,裴明绘不由掩袖打了个喷嚏。

    裴瑛随后接过婢女拿过来的斗篷,将裴明绘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后又将巨大的兜帽戴在她的头上,真是一丝冷风都漏不进去,只可惜这下连路都要看不清了。

    裴明绘见状便要将帽子掀开,头顶却又落下一只手,让她掀不开。

    “外头风大,先戴着罢。”

    裴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裴明绘仰起头来 ,视线穿透毛绒绒的镶边,堪堪看到裴瑛的下颌。

    “人家亲自给我斟的酒,哥哥就偏要拿走,好扫兴。”

    “好了,你都醉了,走路走不稳了。”

    裴瑛的声音温润而又动听,规劝着吃醉了酒的妹妹。

    “我才没醉。”

    裴明绘将头一扭,偏偏这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就往前扑去,而后就稳稳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臂弯,以及那扑面而来醉人的冷香。与此同时,头顶又传来一声笑意。

    “醇酒味甘,饮者不知已醉也,甚者忘其亲友。幸亏,为兄来得即时,方才没有叫你忘了为兄。”

    裴瑛的话满是欣慰,可是裴明绘虽然喝醉了,脚步也踉跄了,但是她却听出了裴瑛话里的别样的意思。

    他在阴阳她?!

    裴明绘脚步一顿,顿时转身,一把便将兜帽摘了下来,一双迷蒙的眼睛亮起起来,愤愤地盯着裴瑛,双腮也鼓了起来。

    她显然气得不轻。

    “看哥哥的意思,竟是把我想成酒葫芦了?”

    裴明绘似乎格外不开心,说着便推开裴瑛,自己快步朝着停在窦府的辎车而去。

    “你慢点。”裴瑛一惊,没想到裴明绘喝了这么酒脑子竟然还清醒着,而且脾气也清醒的时候大了很多。

    以往裴瑛朝堂上口若悬河言若利剑,明里暗里刚柔并用,上讽高官,下刺臣僚,无不将那些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恨不得以头作锤来撞死他,以泄其怨也。

    可他如今统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惹得她发了这么大脾气。

    算了,谁让他只有这个一个妹妹。

    他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便也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抬脚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强行让她的动作慢了下来,一手将她愤愤摘下来的的毛绒绒兜帽又给她戴上了,将冰冷呼啸的风隔绝开来,“为兄是高兴,高兴你喝了这么多酒,忘了别人,却还记得为兄。”

    裴瑛垂下头,眸光刚好看见那巨大兜帽之下露出的忍不住勾起的唇角,不由温柔涌上心头:“好了,回家罢。”

    “那好吧。”

    裴明绘往前欢快地走着,裴瑛被她拉着,原本沉稳的步子也不由被她感染,变得轻快起来。

    穿过重重灯光影里,她们就走到了辎车前,裴瑛扶着她,让她先一步扶轼登车,而后自己方才上了辎车,可是突然间,多年的谨慎顿时叫他直起了身体,目光逡巡四周,除了为各处风灯所照耀之处,便是被白雪映照的茫茫黑夜。

    “哥哥,你在看什么?”

    裴明绘等了半天,也不见裴瑛进来,方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四处环顾眼神凛冽的裴瑛。

    裴瑛收回目光:“无事,风大了些罢了。”

    裴明绘点了点头,又将头收了回去。

    裴明绘脑子已然有些昏,眼皮一下一下往下坠着,头也往一旁歪,眼看便要倒下去,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头。

    “醒醒,回去再睡。”

    裴瑛的声音简直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裴明绘艰难地点了点头,可是在辎车粼粼之声中,她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头便又往裴瑛身上倒去。

    裴瑛无奈地摇了摇头,张开双臂让她倒在自己怀中,而后宽大柔软的袖子落了下来,正好将她盖得严实,他垂眸看着在怀中安睡的她,宠溺温柔地笑意浮现在唇畔。

    辎车很快就停在了裴府门前,扈从将辎车帘子撩起,裴瑛弯腰将怀中人抱了起来,稳步下了辎车。

    就在他准备进府之时,便有一甲士策马而来,他勒定骏马之后翻身落地,正欲向裴瑛禀报什么,却见裴瑛伸出手来示意甲士噤声,眼神示意他进府等待。

    裴瑛抱着裴明绘大步进府,走过五步一风灯的游廊,穿过月门,侍候在大门两侧的婢女便将门推开,裴瑛遂抱着裴明绘越过屏风进了里间,春喜与夏荷也从外间进来,准备帮小姐更衣盥洗。

    可就在裴瑛准备将裴明绘放下的时候,裴明绘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脖颈,裴瑛被她带得一坠,险些摔在榻上。

    二人的面容离得极尽,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家主。”

    两个婢女俱是一慌,连忙便要去掰裴明绘的手,却被裴瑛出声打断。

    “无事。”

    他将她放在榻上,而后手搭在了她的手上,轻轻一按,她的手就松了开来,裴瑛将她摆正睡姿,却又不防自己的发丝从身后坠了下来,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

    显然有些痒,她睡梦之中又用手拽住他的头发,将他拽得头往她的一侧偏去。

    “嘶……”

    裴瑛蹙起了眉,只得又单膝跪在榻前,大手覆上她的手,轻柔却极富妙力地便将她紧攥的手松了开来,而后将她的手放在身前,方才起身站了起来,无奈地叹息道。

    “下次,定不让你再喝这么多酒了。”

    二婢女见状,便走了过来服侍她更衣盥洗。

    待二位贴身婢女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将素色的坠着流苏的床帏轻轻放了下来,又熄了内间的灯,方才蹑手蹑脚地从退出了里间,往外间守夜去了。

    *

    裴瑛忙完这一切,方才又去了书房。

    虽然自从巫蛊案始,他已然接连操劳多日,其间休憩的时间不过寥寥,但他似乎并不疲惫,而且能在准确地掐着宫里下钥的时间赶回来将妹妹从窦府接回来。

    那甲士早在书房等候多时,一见裴瑛走来,立即拱手见礼,身上软甲甲叶碰撞,发出清脆金铁之声。

    “见过大人。”

    “无需多礼,说事。”

    裴瑛一掀袍袖,便在书房长案之后坐了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拿起搁在墨玉笔山的毫笔。

    “属下探得廷尉暗中勾连朝臣近侍,意欲联袂上谏为李忠伸冤,更有其门客挥洒千金招揽游侠,意欲行刺大人,同时坊间多有不利于大人的流言,经属下勘察,多也是卓贤门下门客所流传。”

    听闻此等骇人意图,裴瑛却是依旧不慌不忙从竹筒里抽出一卷羊皮纸来,用蓝田玉镇石压住,而后提笔蘸墨,锋锐的笔尖润透漆黑的墨水,不疾不徐在其上写就铁画银钩。

    “我知道了,可还有其他事。”

    甲士显然惊愕于裴瑛的态度,可此事事关裴瑛性命,他也不可轻易待之,故上前一步拱手道:“属下斗胆,还请大人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者为人制。”裴瑛搁下笔,抬起头来,案头一盏的铜灯无声闪动着,明暗交织的光影跃动在裴瑛面上,他的面容也忽明忽暗起来。

    “再盯着他们,不要阻止,他们若有不便处,你且帮他们就是疏通一下,若他们踟蹰不前,你且暗中推波助澜就是。若有不能决处,先行通报。”

    “若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眼睛也眯了起来。

    当甲士听到裴瑛的话,突然便觉得眼前的人颇有些疯狂在身上,那些任侠也绝非良善之辈,虽以侠名,却不过是贵族豪强的家臣,先帝之时便有游侠暗奉先帝同母胞弟令前往刺杀了数位大臣,而他们无一不是中枢要臣,而刺杀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上书谏阻太皇太后将梁王立为储君的旨意。

    可裴瑛能够做到此等高位,又屡屡与朝中高官厚禄者公然为敌,他的手上不知沾染多少王公贵戚的鲜血。

    不知是运气绝佳还是计谋使然。

    这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个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疯子。

    但毕竟裴瑛是他的上司,他也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自己不过听命行事的下属。

    故此,甲士也不再劝阻,躬身退下。

    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各方势力都因为他杀了李忠诸人而心生不满,意图借此发难,将他彻底除掉。

    可那又如何,且叫他们来就是了。

    裴瑛忍不住笑了起来,珍贵的羊皮纸上龙飞凤舞,上书裴瑛自己的诸多罪状,一条接着一条,下笔行云流水,毫无阻塞之象。

    待这份自陈罪状的罪状书书写完毕,他便将将卷成卷轴,并用红色丝绳系好,装进铜管,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摁旋钮,整个铜管便也封装完毕。

    裴瑛将其递交到另一暗卫手上,而后暗卫消失无踪。

    就等裴瑛忙完之时,铜壶滴漏的浮舟木剑已然到了三更天时刻,窗外中天夜月方残缺,冷夜鸮声正凄惨。

    月光映着雪光,在照亮天地之时,却也漏出不详的阴影,随着月亮轨迹的行进,大片大片不详的阴影蔓延进书房之中,攀在墙壁书架之上,一盏小小的铜灯的光芒太过渺小,几乎就要被阴冷的黑暗吞噬。

    书房菱花窗本就开着一条小小的缝隙,不知何时外头风声又肆虐起来,寒意砭骨的风前仆后继地涌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吹向屋中的眼见铜灯的光便要熄灭,裴瑛的手却护了上去,原本微弱的火苗登时再度茁壮起来,外头的冷风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嘶——”

    随着火苗的蔓延,裴映得手心不知何时被火苗燎了一下,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可就在此时,风又再度肆虐起来,小小的铜灯没有来得及挣扎,瞬间便淹没在了黑暗里。

    裴瑛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在此坐了多少时候,外头突然寒鸦惊飞扑棱扑棱地声音顿时叫裴瑛警觉,迅速起身的同时抽出横于剑架之上的宝剑,宝剑粼粼划出幽蓝光芒,裴瑛横空一挡,电光火石之间便是清脆的金铁振声如同水波般荡开。

    “来了?”

    长剑一转,冷冽光滑的剑面瞬间照亮了对方黑布蒙面的面孔,以及那一双浸满杀意的眼睛。

    “既然敢来,如何不敢示以真面目。”

    裴瑛横剑直刺对方喉咙,对方显然也是武功在身,全力向后一仰,剑尖堪堪擦过喉咙。

    “到底是面目太过丑陋,还是心思太过卑劣,不敢污人耳目呢。”

    或许是裴瑛的话居高临下,占据道德高点,并以极其讥讽的语调说着太过伤人自尊的话语,极大地刺激了刺客的自尊自傲的心。

    自以来便缄口不言的刺客再出一剑之后登时回话,满含愤懑:“你这奸臣,天道皇皇,岂有你胡作非为陷害忠良,嗜杀如狂,还不受死!”

    “哦,竟是正义之士来伸张正义的?”

    裴瑛讽刺一笑,眸光瞬时一闪,手腕不动声色一转。

    “你若收人钱财买卖人性命来此倒也情有可原,可若为了正义……”

    话音刚落,对面刺客长剑脱手,刺客顿时想逃,可是下一刻冰冷的寒光顿时闪现在他的颈边,刺客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抬头,就对上裴瑛居高临下的眼神,映着剑光雪光月光三方冷色光芒,竟是冷冽入骨,望之失魂。

    “也未免太过可笑。”

    冰冷寒光自剑锋滑过,幽幽消逝在他的脖颈处。

    “你……”

    刺客错愕地转过眼珠,看着颈边差之毫厘便要取他性命的长剑却迟迟没有落下,顿时惊疑地看向裴瑛,此时此刻,他才认识到刀笔吏出身的裴瑛竟然还有如此武功,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立刻动手。

    裴瑛看着他的眼睛,读出了他所有的情绪。

    他的唇边勾起一分冷笑,一声清脆金铁振声落毕,长剑随之利落归鞘。

    “滚罢。”

    “我已然是你的阶下囚,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刺客显然想不明白恶名远扬杀人如麻的侍御史裴瑛为何不杀自己,以民间所传之裴瑛作为,当是斩尽杀绝心狠手辣的大恶人形象。

    “难道你就不怕我再来杀你吗!”

    “怎么,你想找死?”裴瑛再度冷笑一声,显然并未把他的攻击放在心上,“如此武功,出来行刺,丢命又丢人。”

    刺客显然被他的话噎住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像你技艺如此差的,定然是自己打了主意来的。”裴瑛答道,他略有些疲惫地坐回了长案之后,靠在凭几之上,淡漠地吐出极具杀伤力的四个字。

    “何患之有。”

    他语气里深深的轻慢叫刺客受了莫大的侮辱,但是他又知道此时他定然打不过裴瑛,故只能灰溜溜地拾起了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而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裴瑛,迅速翻上屋顶走了。

    而就在书房中安静了下来,黑暗之中各处声响簌簌而来,裴瑛抬手,他们就有全部安静了下来。

    裴瑛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颀长隽秀的身影落满了似霜的冷光,寂寥而又落寞。

    嗜杀如狂,陷害忠良吗?

    裴瑛无奈地笑了笑,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意气风发慨而慷,有着独身一剑平奸邪的豪气干云,曾经天翻又地覆,一朝从云端跌入尘泥,骄傲的裴家公子沦为逃亡的犯人,他却依旧背负仇恨心怀天下。

    可是多年的风云变幻,却叫他明白了,杀人不能解决问题,可是解决问题不得不杀人,而不必管他的是非对错。

    因为朝堂之上无是非。

    心里思绪太重,加之多日的劳顿,裴瑛着实疲惫,可是案上仍有些积累的公文急需处理,明日朝会须得承报皇帝,他便强行压下疲惫,点亮灯烛,从一旁堆积如山的书简上拿出明早急务,再次提笔蘸墨,可方才写了几个字,疲惫困倦便如潮水般压来。

    案角的铜灯灯火瞬间闪烁了一下,而后他眼中铜灯的光晕缓缓扩大,眼前的景色瞬间模糊起来,他的头不受控制缓缓搁在胳膊上,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最后沉沉地阖上了。

    一片混沌之间,似乎光影迷离。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落在裴瑛的掌心,他抬起头来,仰头便见铅云重重白雪纷纷,一低头,一个白色的身影就撞进了他的眼眸。

    粗麻缟袂在狂风暴雪中飘扬,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那一双红着眼眶的眼睛露了出来,盈着露水似的泪。

    隔着密如帘子的鹅毛大雪,他望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哀伤地望着他,像是衰败的花池里那苦苦坚持的一瓣皎洁凄美的花,浸润在寒冷秋气里,凝上一层冰冷的霜。

    “是谁?”

    裴瑛心跳瞬间停跳,心底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呐喊,震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起了漩涡。

    “你是谁?”

    他无法控制地喊了出来,那人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进了滔天的风雪之中。

    “等等!”裴瑛心里一慌,想要追上去,可是风雪更加疯狂,天上的雪无穷落下,地上的雪疯狂卷起,形成一座雪墙,铺天盖地压来。

    蓦然天光一线,裴瑛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桌案上的书简堆哗啦一下悉数倒了下去,龟身雁头砚台也打翻在地,黑色的墨汁流溢在红色地毡之上,缓缓地渗了进去。

    在外随侍的书吏听闻声响,急忙就跑了过来。

    “大人!”

    书官赶忙扶着手臂已然酸麻的裴瑛站了起来,他摁了摁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恍惚,那道白色的身影的余色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外面的颜色是日升前的静谧的蓝,映衬着光洁的雪,越过窗子绷得整齐的绢布,落在裴瑛的涣散的黑色瞳眸之中。

    “大人?”

    书吏见裴瑛状态似有不对之处,正欲伸出手之时却被裴瑛一袖子挥开了。

    “无事,预备一下,准备上朝罢。”

    裴瑛整了整凌乱的领口,所有的迷茫瞬间收了回来。

    “诺。”书吏应声退下。

    *

    裴明绘昨夜虽然饮了醒酒汤,但是今日酒醉醒来,却还是有些头疼,春喜端了丞着热水的黄铜盆来,夏荷则拿了布巾沾了热水拧干了之后小心地擦了擦她的脸。

    迷蒙的水汽笼罩住了裴明绘的脸庞,过了些时候,她这才从朦胧睡意里清醒了过来。

    “小姐可还难受?”

    春喜见她秀眉微蹙,想来宿醉之后定然免了头疼,加之裴明绘又并非善于饮酒之人,一场酣饮之后自然而然就要头疼些时候。

    “嘶……”

    手指微攥成拳敲打自己隐隐发蒙的头,裴明绘在二婢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床榻上站了起来,盥洗更衣之后又用了早膳,便已经是辰时末刻,外头天光已然大亮,透过窗布照得屋内一片透亮,自青铜博山炉上袅袅直升的香雾也透出一份格外的光彩来。

    “眼见着就将岁首了,各处的礼物都不能怠慢了,等下我说得人你都记好了,待会儿拟出单子给我。”

    裴明绘亲自执着裴府上下的册簿,裴瑛忙于政务,府中一应大小事务便悉数交由了裴明绘。裴明绘记性好,脑子转得也快。

    府中后院各处人事大都由裴明绘指派,原本裴明绘也是不懂着些的,但经由裴瑛一番指点,倒也是融会贯通,府中大小事务井井有条。自此裴瑛也就放心将府中事物交由她而专一处理政务去了。

    十三年前裴家突遭大难,裴家嫡系几乎悉数覆灭,只剩下各地零零散散的旁支。

    裴明绘虽不是裴瑛的亲妹妹,但是二人的兄妹情谊却远远超过了血脉的联结,遭逢大难惺惺相惜相互依靠七年。

    虽说裴瑛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但到底裴家人丁稀少,嫡系几乎只剩下裴瑛一人,当此之时,最要紧的便是回拢各地旁系支脉。

    原本河东裴氏人才济济,不管嫡系旁系都是文武将相世代簪缨,不管是承袭爵位还是靠策问靠举荐,都是一番百花齐放的景象。

    只可惜十三年的寒冬来得太过快太猛烈,一瞬间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了裴氏,嫡系覆灭,旁支的不少裴氏子弟也受到牵连,纷纷罢官隐退。

    几乎是一夜的功夫,昔日裴家便成了凋零的枯树,被掩埋在皑皑冬雪里无法解脱。

    幸得裴明绘父亲明子玉的相救,才救得裴瑛性命,留下裴家嫡系的一棵幼苗,等到春天一来冰雪消融成春水,裴家又再度复兴了起来。

    裴明府到了库房,特地问了库房总事,总事原是个四十有余的男人,可今日奉了裴瑛的命令亲自去东市去采买一些大宗货物,故此便也不在。

    一时之间,流畅进行的府库核查突然就卡了壳,裴明绘正在苦恼之际,一声脆亮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姐,我知道,让我来告诉小姐罢。”

    府库里走来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粗布麻衣身上也为着布衣围裙,虽然衣着简朴却干净利落,圆圆的小脸上大大的杏眼,朝气蓬勃地立在裴明绘身边,热情洋溢为她讲着府库所有的东西,甚至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也记得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裴明绘不由被眼前这个姑娘吸引,不由脱口而出询问她的姓名。

    “回小姐,奴婢叫聂妩,是库房总事聂林的女儿,今年十七岁。”

    聂妩的语调很是欢快,声音就像是黄莺婉转啼叫一般动听。

    “小姐若是有哪里不知道的,尽管问奴婢就是,在库房这一方面,就算是奴婢父亲也不如奴婢呢。”

    “哦?”

    裴明绘的目光不由自主被眼前这个名唤聂妩的姑娘吸引住了,见她如此激灵又如此能干,心中一动,遂问道,“那你可愿跟着我,到我院子里去做事。”

    聂妩顿时喜笑颜开,顿时跪下来叩首,“奴婢自然愿意,府里头都知道小姐是个大善人,谁若是跟了小姐,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裴明绘听罢,不由也笑了起来,遂叫春喜领了她去自己院中安置。

    西山衔日,寒鸦归巢。

    裴瑛走过长长的司马道,过了司马门,便到了宫门车马城,登车之后便却并回去大臣所聚居的尚冠街,而是轻声吩咐驭手,却了酒肆繁聚颇为热闹的正阳街。

    海内四方之人若来长安,定是要来正阳街,故此,此条长曰十里的街道便是长安最为热闹的街道,南方的便是南越人,北方的便是胡人,时时可见金发碧眼的人混杂其间。

    可是越是人多,便也意味着鱼龙混杂。

    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自然也就容易生出事端。

    辎车辚辚仕过青石板铺就得长街,长街两侧招徕客人的酒旗在冷风灯影里舒卷着,醇厚的酒香穿过深蓝色车帷的经纬织就得线的缝隙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而后幽幽地萦绕在他的鼻尖,想要借此麻痹他的心神。

    裴瑛闭着眼,手一下接着一下抚着剑柄上冰冷繁复的花纹,静静等待着,再度等待着一场行将掀起的滔天狂澜。

    却突然闻见了在寒意砭骨空气中那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得血腥气味,彼时牵车的两匹同色骏马也在不安地嘶鸣着。

    裴瑛顿时警觉,偏过头去,一只冷箭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条恐怖的血痕,直直插在了辎车内壁之上,箭身不住晃动,带出恐怖的嗡鸣之声。

    此处离司马门并不算远,而司马门自有公车司马令率羽林卫戍守,如此堂而皇之刺杀,若非是丧心病狂,便是有着绝对的实力可以在羽林卫中全身而退。

    而后,辎车之外一阵兵荒马乱,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骏马不安地嘶鸣着,凌厉果决的破空之声伴着飒踏的脚步声转瞬逼至裴瑛近前。一阵刀光剑影,辎车的深色车帘瞬间化作四片残缺的布片坠落,冷冽的长剑瞬间滑了过来。

    只不过却没有车外人想象的那般的顺利,他的剑锋被格挡住,不能再前进一步。

    而金铁振颤的嗡鸣声随即传来,另一道剑锋借势滑了过来,眼见便要了那人喉咙,却又被横空一只箭打了开来,黑衣刺客急忙闪身躲了过去,与此同时,凌冽的剑光以雷霆之势逼来,势必要将此人枭首。

    可却又在几个呼吸之间,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黑衣此刻从人群中出现,他们如风一般逼了上来,与此同时,守护在辎车周围的扈从方才亮出刀剑,与他们缠斗在一处。

    就听马蹄踏踏,羽林卫如闪电般而来,列成弧形包了过来。

    为首的是中尉沈知意,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被刺客纠缠住的裴瑛,眼见他落了下风,转眼间便要被割破喉咙。

    沈知意大惊,顿时猛夹马腹,骏马撒开四蹄,手中长枪猛地一挥,一点寒芒转瞬便到了刺客近前,可是偏偏到了紧要关头却又逆转了枪尖,用枪杆重重地打在了刺客的肩头,瞬间刺客便如同断线的纸鹞一般飞了出去,而后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大人!”

    沈知意一把将体力不支单膝跪地的裴瑛拉了起来。

    “无事,你快去拿了他。”裴瑛满是汗水的脸上浮上担忧的神色来,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若是跑了,你我都不能交差。”

    “诺。”

    沈知意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正准备起身的刺客,漆黑的眼睛闪过一瞬警告之意,而后迅速提□□去。

    刺客滚地起身,目光直直对上沈知意的眼睛,而后又越过了他,看向了在他身后从容而立的还在笑着的裴瑛。

    顿时,刺客原本生了退缩之心的刺客瞬间暴怒,再度提剑攻来,却又被沈知意的长枪挡住,力道之猛竟逼得沈知意后退了一步。

    “走。”

    沈知意眉头紧锁,无声地警告他。

    “今若有失,便再无机会!”

    刺客的声音刚好传到沈知意耳朵里,也正好传到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裴瑛的耳朵里。

    刺客显然是顽固了要杀他的心,双脚猛地点地,飞起一脚踹在了沈知意肩头,夺路奔向裴瑛,手中长剑猛地刺向裴瑛面门。

    裴瑛见状,提剑相挡顿时便是火花四溅。不过到底是因为手腕受了伤,两剑撞在一起瞬间便脱了手,裴瑛就算出于如此危险的下风,却依旧不疾不徐地绕着辎车躲避着。

    不得不说,裴瑛的闪躲技能简直拉满,总能在此刻刺客以为行将得手之际闪开,他的剑锋最多削去他停留在半空的发丝。

    三番四次极限拉扯,终于让急于求成的刺客暴怒了:“裴瑛,受死!”

    沈知闻言,终于不得不爬了起来,提枪而来,可是业已来不及了,或许,他就在等着这个巧妙的可以逃脱罪责的时刻,枪杆堪堪擦过剑锋,看似严丝合缝,却丝毫没阻碍长剑的前进。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利箭飞来精确打在剑锋之上,刺客长剑瞬间脱手,旋转着飞落,重重摔在地上。

    “动手。”

    裴瑛的语调十分平静,只是单纯命令沈知意行事。

    沈知意知道此时若不动手定然会落入裴瑛的陷阱,可是他仍然不想杀了他们,于是在纠缠中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让刺客跑掉,而后听闻身后凌厉风声逼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出枪反击。

    噗嗤一声刺入血肉之声传入耳中,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在寂静幽深的洞穴里滴落的一滴水珠,重重砸落在地面之上。

    可就在他尚未来得及旋身之时,便听周遭一片嘈杂,便是一片长剑出鞘的金铁振声。

    冰冷空气里似乎凝结了一根绷直的弦,似乎随时都有崩断之嫌。

    “拿下!”

    以公车司马令为首的另一队羽林卫率队而来,登时一片长剑出鞘之声如长风过林,一时之间所有的剑都指向了沈知意。

    沈知意不可置信地回头,就发现自己的枪尖正正刺在裴瑛的肩头,鲜血洇透了他的衣衫,而后一滴一滴汇聚起来,滴落在青石砖上。

    当他触及到那含着笑意的目光时,他几乎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冰冷的寒意蚀骨而生,一寸接着一寸攀着脊骨向上生长,深深扎根在头脑里。

    他为什么在笑?

    难道枪尖刺中的不是他的血肉吗?

    裴瑛依旧微笑着看着他,清冷俊雅的容颜逐渐失去红润颜色,他脚步一个踉跄,重重地向后栽去,鲜血浸透衣衫,缓缓流淌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沈知意手中长枪咣当坠地,他不可置信地退后,可是就在他退出第一步的时候,便被大步而来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押在了地上。

    这时,沈知意才醒悟过来,此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他,就是那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螳螂,被伪装成蝉的黄雀所捕食。

    荣华富贵,一瞬颠覆。

章节目录

嫁义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花云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花云暖并收藏嫁义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