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象诡异万分。距离上一次的傩戏才只过去了小半月,今日傍晚时分,天边竟然再度现出了一轮圆月。同月之内,两次满月,这种天象云蕖从前简直闻所未闻,但听这里的村民们说,此天象缙在许多年前便已经预言到了,他曾说过,同月内的第二个满月之夜对于汜叶国尤为重要,他会在那一夜举行傩祭,唤醒玄龟,带领汜叶国找到最后的归宿。

    此言同样也意味着,这夜往后,汜叶国便有处可居,再也不必在西海上漂荡。

    因为缙的预言,众人都对这一场傩祭无比看重,几乎在瞧见圆月轮廓的那一刻,村民们便开始忙活起来,布置好祭坛,点好篝火与火把。

    等云蕖与穷奇走出偏院准备去参加傩祭的时候,鹞与他的爹娘所在的小院已经没了人影,云蕖猜测他们大概也和其他的村民们一样,无比期待着这场傩祭,便早早前往了祭坛附近。

    不多时,云蕖二人便到达了祭坛处。今夜的祭坛旁侧格外拥挤,整个汜叶国的子民们都来到了这里,他们簇拥着祭坛,各人人手中都高高地举着火把,虔诚万分地望向祭坛之上。

    面前是一堵厚厚的人墙,人与人之间近乎摩肩擦踵,云蕖无法上前,只好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踮着脚才能依稀越过这些人的头顶看见祭坛。

    俄顷,当天色全然昏暗下去的那一刻,满月的轮廓于夜幕中清晰可见。一个人影随之缓缓地走上了祭坛。他的步伐迟缓,显得苍老与疲惫。

    那人带着可怖的傩面,獠牙在夜色中闪着森然的寒光,可云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影。

    他就是自己初到汜叶国时在傩戏中留意到的那个少年。也是这里村民们口中的“缙”。云蕖的眸中微微讶异,随即恢复如常。虽然她前些时日又问了鹞一些关于缙的问题,尤其是缙的来历,她从鹞那里知道了缙是方相氏嫫母唯一的后裔,活了至少有一千多岁了。但听说归听说,亲眼看着那样一个看起来十分幼小的少年主持傩祭,云蕖的心中难免还是会有惊讶。

    很快,随着缙走上祭坛后,其他部族的巫觋也纷纷手中握着各类法器登上了祭坛。他们开始跳傩舞,众巫觋挥舞着法器,身躯颠来倒去,不断地舞动着。那种低沉、宛若兽类的祝颂声又一次在祭坛上响起,如波纹般扩散开来。

    人影交错间,云蕖忽然留意到了一点。

    这一次,缙手中所拿的那个颅骨与上回的不一样。今日他手里的颅骨看起来更小,没有成日打磨的光滑,颅骨中间虽然有着荒草,却十分稀少,像是刚长起来的那样。

    不知为何,云蕖的心中陡然一紧,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云蕖攥紧了裙裾,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半晌,她才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祭坛上的祝颂声终于停止,同一时刻,云蕖感受到身下的土地猛的颠簸了一下,随即那种剧烈的颠簸化作了微微的起伏感,她意识到是玄龟被唤醒了。

    见此情状,周遭的村民们都欣喜若狂,他们举着火把,围在温暖的篝火前,一起喝酒踏歌,热闹不已。

    云蕖莫名想起了鹞,想起了那个总是缠着自己,一声声地唤她“阿蕖姐姐”的鹞。他今夜是不是也像汜叶国的其他子民一样开心?玄龟会在缙的指引下带着汜叶国找到他们的归宿,从此定居下来,人人都会拥有安稳的生活,不必时刻忧惧海啸与涡流。

    她欣慰地想着,待到那日,阿鹞一定会平安顺遂的长大的。

    夜幕渐沉,祭坛旁的人群逐渐散去。云蕖同样也随着人流一起离开。

    就在云蕖即将回到住处时,天空上方骤然响起一道凄厉悲切的哭嚎,似婴孩,又似鸟雀。她当即抬起眼眸,追随着那道声音而去,只见就在离她不远处的天际。一只周身赤红,泛着赤色光芒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不断盘旋着。它形如羽鸡,羽翼纤长而华美,可它的叫声听起来却悲痛欲绝,像是在哭诉。

    云蕖微微张着嘴,不知怎的,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只鸟儿,愣了好一会。

    她认得那只鸟的模样。

    它叫做伤魂鸟,又被称作“相弘鸟”,传闻一旦有无辜者人死于非命,他的亡魂便会化作伤魂鸟。久久徘徊在原地,撕心裂肺地哀嚎。

    汜叶国中,有人死了。

    云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从傩祭开始后的不安与恐惧感骤然向她袭来,那一刻,仿佛整颗心脏都被谁用手紧紧攥住了。

    鹞。突然之间,云蕖再一次想起了鹞。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不断驱赶着她回去,驱赶着她去找鹞。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径自抛下了身后的穷奇便向小院飞奔而去。

    云蕖一把推开了小院的门。

    房内的灯火还亮着,可是鹞不在里面。里面唯有他的爹娘,他们的眼眶又红又肿。看起来哭过。

    “……阿鹞呢?他在哪里?”云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觉得喉咙又干又涩。

    鹞的爹娘没有回答她。他们闷着头,一言不发。许久,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锥心刺骨。

    云蕖的心中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猜出了答案。所有的希望,所有自欺欺人的说辞都在那一刻宛若巨石般将她砸到在地。她几近窒息。

    那颗更加幼小的、不够光滑,却簇新的头颅。

    她想过傩祭需要祭供,可她没有想到,他们献祭的竟然是活生生的人。是鹞的颅骨。

    云蕖的喉咙骤然收缩,她感到她的胃部正在扭曲筋挛,双肩也几乎颤抖了起来,她快要吐出来了。

    那个会仰起脸对她笑,会唤她阿蕖姐姐的鹞死了。

    他的皮肉被巫觋们割去,头颅被洗净,成为了行傩的祭品。

    可是云蕖不甘心!她愤恨!那些巫觋,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轻易夺去一个孩子的性命?他们凭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孩童成为这场傩祭的牺牲品!

    云蕖抹掉眼泪,深深吸了口气,夺门而出。

    她要去找缙问个清楚,他是汜叶国地位最崇高的巫觋,这一切肯定是他的主意。她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鹞那么敬重他,那么崇拜他,他的爹娘也都虔诚的信仰着他,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云蕖在村落中穿梭着,奔跑着,冬日的寒风似是尖刀般簌簌刮过她的肌肤,而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与寒冷,只是如同木偶般不知疲倦地不断前行,在村落里挨家挨户的询问着缙的下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彻底空了,唯有心下滔天的恼恨在支撑着自己,让她感到自己至少还没有麻木。

    终于,云蕖找到了缙的住所。

    她粗暴地踹开了房门,闯了进去,房内未曾点烛,只能透过门外依稀的月光看见里面的模样。

    云蕖对着那个黑暗中的身影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鹞!”

    月色惨淡,云蕖只能隐隐看见那个少年端坐于大堂之上,他的手中捧着那颗颅骨,声音淡而又淡:“那是他注定好的宿命。也是汜叶国的宿命。”

    “全是狗屁!”云蕖怒极反笑,话音极尽讽刺:“那不是他的宿命!若你不杀他,他根本就不会死!”

    “那么,汜叶国就会在下一次的海啸中沉没在西海里。”缙的语调毫无温度,他那双近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

    片刻,缙又道:“那孩子的八字与玄龟相同,唯有以他献祭才能够唤醒玄龟。玄龟会驮着他们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如此,汜叶国才能长久的存在下去。”

    云蕖听到缙那淡薄的腔调,心中越发的愤懑,她觉得缙简直不可理喻:“可他不愿意!鹞他不愿意!你想用他的命去救汜叶国,但你从不曾问过他的意愿,你知不知道,他的灵魂甚至都化作了伤魂鸟,他的悲鸣,你全都听不见吗!”

    被强行夺走性命,活生生地剜掉身上所有的皮肉,对于一个尚且还不谙世事的孩子而言,该是多么的痛苦难熬,又该是多大的冤屈啊。

    缙没有应答。云蕖向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扫过他的房内,仅仅是这一眼,在浅淡的月光之下,她便瞥见了房内四角堆叠而起的颅骨。

    无数密密麻麻的颅骨整齐地摞在一起,它们黑洞洞的、没有眼睛的眼眶空洞的盯着云蕖的方向。

    云蕖攥紧了拳头,眸中跳动着怒火。

    鹞说,缙活了将近一千年。

    这一千年里,像今夜一般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缙旁边的那些颅骨,全都是曾经的祭品。

    “这一千年的岁月里,你已经杀了够多的孩童了。”云蕖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她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

    云蕖继续上前,步步逼近缙的方向:“你是巫觋,你早就算出了汜叶国的灭国之祸,可你却凭着你的巫力,一次又一次地扭转了灾殃。你逃得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傩祭时,你又准备杀掉哪一个孩子?”

    “我只是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保护好汜叶国的子民,”过了很久,缙才轻声说道,话中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以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利益,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云蕖的神情一僵,整个人仿佛突然被谁泼了一盆冷水那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觉得悲哀,替鹞悲哀。与汜叶国全族的性命相比,鹞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连棋子都算不上,随随便便的就能被人舍弃掉。成为一缕孤魂。

    一国与一人,孰轻孰重,云蕖不是不知道。但她做不到那样冷硬的就把一个活人逼上祭坛,让他为了众人的命运献祭。她做不到。

    半晌,大堂之上的少年蓦地叹了口气,他垂下头,极轻地对着云蕖说道:“对不起。”他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苦涩地开口道:“是我太没用了……我虽然身为方相氏的后裔,其实我并没有巫的能力。真正的巫,无需借助任何事物便可卜筮吉凶,引神灵附体,而我,却只能靠着一些旁门左道才能勉强达到先祖一半的力量。”

    缙的步伐停在了那些头颅身边,用手指了指头颅,说道:“这些颅骨,都是我曾经用过的法器,我在亡者的颅骨中种满了聂魂草,让那些草扎透他们的头颅,逼迫亡者请出神灵,从而让我得以卜卦,短暂的获取神力。”

    缙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虚弱:“如你所见,我只能靠着这些。只能……靠着这样卑鄙的手段……我的双目被反噬,身体也变成了残废,我就这样活了将近一千年……哈哈哈哈哈……一千年啊!”他说着说着,忽然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可笑声中却唯有自嘲。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我答应过她要保护好汜叶国的子民,让汜叶国长存。我没有……没有违背与她的诺言。”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剧烈地喘息着,用手扶着墙面,几近跌倒,而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云蕖,低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姑娘。让我在死前……为你卜上一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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