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江宜镇,缭绕着一层濛濛水雾,像面容半掩的明月楼头牌姑娘月盈,颇有一种娇娇怯怯,欲说还休的风流韵味。

    张秀才撑着伞,无意欣赏这泼墨般的秀丽山水,匆匆往桥那端赶。一个不甚,纸伞被行人撞落,细密的春雨浇在他头上,他却觉不出冷意,一颗心越烧越烫。

    梦游一般,他飘飘然走到一个豆腐摊子前站定,捂着怀中的银镯子,嘴唇翕动,却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张大哥?”薛琼玉隔着帘子瞧见一双粗布平头鞋,却半晌儿没听着声,便疑是他。

    他听见她的声儿,好似大梦初醒,迷蒙着抬眼瞧她。

    纤纤素手掀起竹帘,露出来一张芙蓉面。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盈盈,凝脂的肌肤透出些许红晕,同朝霞映雪一般,令人不由心旌摇曳。

    张秀才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忙同她拱手作揖。

    “薛家妹妹……”他刚开口,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嚷截断了话音。

    “阿姊!”一个杏眼桃腮的俏姑娘疾冲过来,气喘吁吁地嚷着,“王掌柜那头正寻你呢。”

    薛琼玉拢起两道细长的黛眉,抬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空:“今日怎的这样早?”

    薛幼怜晃了晃脑袋,连道不知。

    余光一扫,她才注意到旁边站了许久的张秀才。她见他着了一身干净的苎麻布袍,黑发高束,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在自家阿姊身上,不由地轻嗽一声。

    “张大哥又来凑合阿姊生意?”她目光如炬,盯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张秀才面色微红,不着痕迹地将银镯子往里收了收,只对着薛幼怜轻轻颔首。

    他虽心悦薛琼玉,却尚未同她表露心意,自然也不能先叫她家里人知晓,让她难做。

    薛琼玉不知外头的情形,她擦了擦手,轻着声音:“阿嬷,我先去那头忙了,东西等我回来再收吧。”

    头发花白的老妪笑眯了眼:“玉姐儿且去吧,这点子活儿老婆子一个人做得过来。”

    她笑着应了声好,打着帘子走出来,同张秀才对视一眼。她弯了弯唇,将包好的豆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拿好便家去吧。”

    张秀才被她这一笑晃了眼,讷讷地接过来,不自觉别开眼,低声应了好。

    薛幼怜见了这出眉眼官司,白了两人一眼,随即双臂一缠,扯起薛琼玉的胳膊,便一路往“迎客来”酒楼跑。

    薛琼玉叫她拽着一口气跑过了桥,险些喘不上来气,一巴掌拍在薛幼怜的手上,才拖着她慢下来。

    “小妮子,你是想累死你阿姊吗?”她没好气儿地又弹了弹她的额头。

    薛幼怜捂住额头,抿起唇,双臂缠得她愈发得紧,一双杏眼水润润的:“阿姊,你可是瞧上张大哥了?”

    薛琼玉想着那人呆头鹅一般的模样,心里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

    她不自在地斜了一眼小妹,扯着她的耳朵,故作成熟:“小孩子莫要管大人的事。”

    薛幼怜咿咿呀呀地叫着疼,薛琼玉忙撒了手,又见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嗔道:“阿姊,那个木头哪有一处配得上你啊?”

    薛琼玉不说话了,撑着伞揽过她的肩,静默片刻,捏了捏腰间瘪瘪的荷包,轻叹了口气:“说这些作什么,都是没影儿的事呢,倒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多挣些铜板,家中有米下锅才是正经事。”

    薛幼怜定住不走了,对着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连伞也不遮,冲进雨中跑将起来。草鞋踏在青石板上,溅起阵阵水花。

    薛琼玉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叹了口气,步子像是沾了水的蜻蜓翅膀,笨重得很。

    她如今也十九了,这个年纪,按理来说早该配了人的,她却因着隐疾,迟迟拖着不肯说亲。可依着爹娘的意思,非得在今岁将她嫁出去不可。

    她是不愿嫁人的,这古怪的病症吓着人事小,拖累人事大。如若到时非要找个人家,她也只能寻个老实可靠的,将这藏了十一载的秘密和盘托出,倘或因此被人视作不祥,她就舍了江宜镇,另寻个地儿生活罢了。

    只是,一想到要走,她就舍不下养了她十一载的薛家父母,和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妹妹。

    愁绪锁上眉梢,浓得化不开。薛琼玉闷了一路,苦着脸走进“迎客来”。

    “薛家玉娘,你丧着一张脸作甚呐。”掌柜的满面春风,捋着自己八字胡,一手搭在滚圆的腰上,吊着眼睛看她。

    他今日内着一身黛青色粗绸布窄袖圆领袍,外罩斜领交襟褙子,破天荒地束起勒帛,戴起黑色直脚幞头,彷佛有贵客登门,打扮得人模狗样的。

    “王掌柜……这是?”她忍着笑,抿唇问道。

    掌柜的斜了她一眼,被勒帛挤成两半的“福气肚”抖了抖:“这是你的财运到了呀。玉娘啊,你平日在我这里忙活一日,顶了天也就只赚得了三十文。今个儿,若你伺候好楼上那两个贵人,让他们指缝儿里落点儿银子下来,可不就发财了?”

    他说着,一双眯缝眼在她嫩白如玉的小脸上扫来扫去,心中兀自叹息,要不是上面那位贵客非要好看的姑娘伺候,这发财的机会哪里轮得上眼前这个妮子。好在他还赏给他一笔寻人的银子。

    薛琼玉却拧眉不语,她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间最好的雅室。

    门口立着一个穿着黑色直裰,腰间佩刀的男子。他五官英挺,冷眉冷眼地扫着四周,瞧着便让人心中发怵。

    她犹豫着,实在不愿同达官贵人们打交道。

    幼时她不过是被个地主买去,便遭了老罪,落下这无药可治的隐疾。

    王掌柜见她踟蹰,又眯了眯眼:“玉娘,礼哥儿可还在吃药?”

    薛琼玉愣了愣,思量片刻后,对着王掌柜竖起三根手指:“这次分成,我七成,你三成。”

    她想通了,家中如今有难处,礼哥儿的病又极耗钱,这个时候有银子送到跟前,她岂能因着过去那些不好的事,就不赚银子了?

    掌柜的“呦”了一声,虚指着她,笑骂道:“好个精打细算的薛家娘子。”

    “掌柜的,应是不应?”薛琼玉觑他的眼色,想从这王扒皮身上薅银子是要讲策略的,她原也只想要六成的利,先头说七成只是为了方便同他继续讲价。

    谁料这王扒皮眼珠子一转,竟破天荒地应下了:“成,我应了。你也赶紧着,手脚麻利些,莫让贵客们等急了,省得吃他们挂落,叫你一个子儿都挣不了。”

    薛琼玉心中一喜,好生拾掇了一番,踩着吱嘎吱嘎的梯子便上了楼。

    离近了些,她有意去看那守门男子的穿着。

    一身墨黑色的直裰,其上缀着莲花样式的暗纹,系束的勒帛也是锦缎的,好不富贵。

    她正忖着屋中人的身份,忽听一道清越有力的声音传来,声若金石交击,不容忽视。

    “无过,去把明月楼的头牌姑娘请来唱曲。”

    “是。”无过抱拳,面若寒霜地瞥薛琼玉一眼,一个翻身便跃下了楼。

    薛琼玉愣在原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揪了揪裙子。

    她要如何进去?

    思索片刻,她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良久,没有回应。

    她吸了口气,又抬手叩门,还是无人应她,再想叩门,却听得一道极不耐烦的声音:“要进便进,莫非要爷亲自给你开门不成?”

    这语气,一听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主。她暗自叹息,扯起唇角,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外室无人,老旧屏风上映着两道挺拔的影子,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呼吸不由一窒。

    两位气质超然的年轻郎君凭窗相对,面朝她的那位头戴皂纱幅巾,穿交领皂缘衣衫,神色专注地擦着手里的琴。

    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勾起唇角,似在同她见礼。

    眉如墨画,眼如星辰,双目微挑却不显轻浮,比江宜镇最有学识的吴举人更有几分书卷气。

    “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一声嗤笑传入耳中,薛琼玉如梦初醒,尴尬得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又听得一声嘲讽。

    “笨手笨脚的,跟个鹌鹑似的。”

    她不由拧眉,恰好对上一双黝黑的丹凤眼,胸口莫名突突跳起来。

    “知瑾,不得无礼。”面如冠玉的男子拢起好看的眉,轻声呵斥着同他对坐的男子。

    薛琼玉松了口气,清醒跋扈的贵客只有一人。

    她缓了缓,再次扯起唇角,同两人见礼后,轻手轻脚地跪坐在两人跟前。

    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空空如也的茶杯,薛琼玉明白他的暗示,端起茶壶,低敛着眉眼替他添了些茶水。

    “抬起头来。”慵懒的声音下达命令,她下意识地服从。

    双手攥着裙子,薛琼玉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他,脸上挂着个勉强的笑。

    他着一身宫锦窄袖圆领袍,腰系白玉花鸟纹绦环,玉簪束发,眉宇间透出几分豪放不羁,斜靠在椅子上,散漫中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劲儿。

    楼景珩瞥一眼她刻意上翘的唇,唇角轻勾,一个字点评:“丑。”

    他生平最烦这种假笑,既不发自肺腑,也不能以假乱真,像是戴了张丑陋的面具招摇过市,愚蠢至极。

    薛琼玉活了十九年,也听过不少骂她的话,却从未听人用过“丑”字形容她。

    她只觉得新鲜,却也不恼,平心而论,若她生成这两位公子的模样,指不定一日要揽镜自照八百回。她缩着脑袋,垂下头,真诚地应着他的话:“郎君生得好,民女自愧不如。”

    本是发自肺腑之言,出口却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瞄了一眼面前的男子,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闭着眼睛假寐,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子。

    薛琼玉也不语,安安静静地对窗而坐,春风裹着寒湿的雨丝打在她脸上,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有些后悔晨起时没多裹件衫子。

    “将窗户关上吧,我有些冷了。”

    谦和有礼的郎君似乎注意到她的窘态,目光移至她脸上,笑得如三月春风,和煦暖人。

    薛琼玉回以一笑,起身刚将窗户合上,便听得一阵吱嘎声响。

    “来了不是?”楼景珩掀了掀眼皮,眸中滑过一抹轻笑。

    薛琼玉透过屏风,见几人抱着东西陆续走进来,为首的是个娉婷的女子,她曳着莲步从屏风后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美人脸,正是明月楼的月盈姑娘。

    薛琼玉暗自咋舌,彩绘描金花草缘边白罗衫罩着枣红色抹胸,菱格花草纹百迭裙微微摆动,一双小巧弓鞋在裙下若隐若现,体态风流,绰约多姿,真不愧为头牌。

    “两位爷,奴家月盈,这厢有礼了。”月盈抱着琵琶,微微颔首,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的嗓子似浸过蜜一般,甜腻腻的,不禁让人想入非非。

    薛琼玉被她耳畔那对儿长叶形金耳坠晃得眼疼,忽听一道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

    “看够了就去给美人赐座。”

    她暗道要命,今个儿定是美人见多了,竟一连几次失态。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麻利地取了个杌子端到月盈跟前,又退了回去。

    月盈轻笑着,款款落座,不着痕迹地觑着英姿不凡的二人。一个只在她进来时抬头看了她两眼,另一个眸光倒是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心中琢磨起来:才来传话的侍从只说这两人身份皆不一般,倘我能勾得其中一人替我赎了身,也能就此脱了苦海……

    “爷可有爱听的曲子?”她边调着弦,边柔柔地看向那笑得不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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