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六年正月,大魏,圣音寺。

    “女婢只为公主而来,有办法让观松来见公主。”

    空气中凝结的寂静与紧张焦灼了片刻,四公主盯着眼前的秭姜缓缓开口:“去温泉池。”

    身后的宫人默默松了口气,一溜小跑去抬肩舆。

    四公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着跪在地上的秭姜发问:

    “ 你的本名是?”

    “回公主,女奴秭姜,家人皆唤‘姜娘’。”

    “瞧着是个机灵的,可会梳头?”

    秭姜赶忙上前小声回:“卜卦、妆面、只要公主想要,定能助您达成。”

    现代人招聘启示:简历夸的好,用时是棵草。不论如何,打入敌人内部,便成功了一半。

    “赐你本名,升为侍婢。今后便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是。”秭姜眼前一亮,想了想,依旧跪在那里。

    “还不快跟上?”

    “女婢斗胆,请公主饶鹦鹉一命。”

    “罢了,金画眉本就濒死,那个叫什么鹦鹉的没死就送回去吧。”

    咦?四公主竟如此通情达理?

    秭姜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犹豫着迈步跟过去。

    “七日后的宫宴,若你描妆的手艺不精...”凤仙花涂染的鲜红指尖向身侧的鹦鹉一点,“同她结成伴,一起去死也不迟。”

    ......

    伤口包扎好已是深夜,鹦鹉一直发着热病,昏迷时嘴上时不时蹦出一句:“公主饶命。”

    夜晚山上极冷,经历了白天那一出,秭姜也睡不踏实。她替鹦鹉洗干净血衣,搓着冻僵的手缓了一会,点燃灯笼里的烛火蹑手蹑脚出了门。

    群星闪耀的夜幕下,能清楚看到那朱红的柱子,雕花的椽子,古色古香,美轮美奂,无一不精巧绝伦。

    回忆的大幕拉开,现实与过去模糊了界限。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钢筋水泥铸造的现代都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繁华夜景,还有顶头上司在会议上颐指气使的模样。

    她原名于月,混迹江湖四年,即将喜提三室一厅的小白领。

    生日那天抽中了火锅店赠送的非遗灯会入场券,是她28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抽中奖品,第一次感受几万人同放孔明灯是何等的震撼和壮观。

    生长在南方,她见识过年味十足的十里长街。烟花璀璨如昼,人流如织,鱼龙灯舞,灯光绚烂闪耀长夜。

    眼前红黄相间的锦旗上方,红色的巨型八角盒子,高高悬挂在空中,每一面都写上了代表吉祥的符文。

    她在这里见到了失传许久的盒子灯。

    燃放时为呈现绚丽多彩的效果,盒子底部一层一层相继掉落,每一层都生动展现神话传说、鬼怪故事、戏剧人物、鸡鱼虫兽、花红柳绿各种形象。细心地工匠用竹子制造框架,将各种炫目古朴的造型、灯火、焰火、绘画等进行精细组装,演绎出别具一格的戏剧。

    火树银花不夜天,流光溢彩巧说书。

    头顶的巨型灯笼燃烧起来,腾地一下冒出绿幽幽的火焰,配合着烟火盒子最底层从半空坠落,类似戏曲的音乐从盒子的顶部广播,一幢华丽的帝王宫殿在眼前徐徐展开。

    于月的大脑像被植入芯片,连续剧一样的情节轮番在脑中上演。

    第一层,小公主同父皇起了争执,负气跑进幽暗阴森的山林里遇见了青衣小和尚。公主对和尚一见钟情,周围喷射出桃花形状的烟火,粉色的泡泡充斥整个夜空。

    结束后第二层掉落,妖妃奸臣当道,下令灭佛,公主痛失所爱,竟然弑父。百姓对皇室纵情背礼、伤风败俗的作风积怨已久,战争四起。春花绿树一夕之间成焦土,烟火不再绚烂,纸做成的佛像焚毁成灰。

    第三幕,新帝登基,曾经辅佐他的公主失去利用价值,为平民愤,公主沦为阶下囚。可怜的公主最终落得个万人唾弃,被心爱之人以一杆红缨□□穿心脏而亡。

    这一出盒子戏结束,音乐还在继续,越来越诡异的声波直入脑海。于月看得入神,被那些制作精良的图画所吸引,更为一个悲伤结局的故事而心碎。

    一位幼年失怙失恃,长大后被癫狂皇室浸淫,极致狠辣残忍的公主。虽然行事乖张,可面对心上人时瞬间化作温顺绵羊,甚至有些谄媚之态。

    “可惜了,一个容貌绝伦的公主。本可以凭借尊贵出身和极高的悟性,成为事业型的女强人,拥有别人十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辉煌人生。恋爱脑不可取啊!一手好牌打个稀烂,不值,忒不值。”

    于月频频摇头,为那罗陀公主惋惜之际,黑暗中,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烟火缭绕,于月眯起起眼,浓郁又刺鼻的火药味伴随着一方巨大的流珠,在空中四散,带起丝丝流光向她头顶倾泻。

    变幻莫测的烟雾中一个古代装束的男人出现,火焰映照在他漆黑的瞳仁里,于月十分确信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人唇边浮起一丝嘲弄之色。

    于月表示不服,她冲上去理论,火焰倏地腾空,‘嘭’地一下,似乎要把整个花灯都燃烧殆尽。

    男人像在烟火中凭空出现的一样,又突然消失。于月眼前一黑,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绷,直直倒下。

    戏乐戛然而止,暗哑的声音响起:“去吧,只有你能改变她悲惨的命运。所有人找到真爱,你才能回来。”

    于月的身体得到了解脱,轻飘飘的像是进入异度空间,她陷入昏迷,不知道过去多久。

    尖细又高亢的声音将她唤醒:“愣着干什么?不过是个婢女,安能忘了本分,躲在这魂游天外?咱家看你是铜嘴豆腐脚 --- 能说不能行。”

    宦官伸直指尖,在她额头戳个没完,秭姜算是彻底清醒了。显而易见,老太监这是在暗暗诟病她白天媚主的德行。

    一个现代牛马,穿到了古代还是牛马。她才不管那么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她要回家!

    秭姜立马露出与年纪严重不符的圆滑:“公公真是妙语连珠,劳您费心,女婢早就安排妥当,定然不叫大伙儿为我陪葬。”

    “哼,你知道就好,咱们四公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宦官还要啰嗦,秭姜对他挥挥手,扭过身逃也是的离开了。

    “下山一趟,公公明早不用留我的早膳。”

    老太监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莫名其妙地眨眨眼:“还早膳?想多了吧!”

    秭姜惴惴不安地从天黑等到天亮,即将冻死在这荒山上时,男主角他终于出现。

    好不容易等到人,半刻也不敢耽搁,秭姜快人一步,将原本要去大雄宝殿复命的观松带到温泉行宫。

    那罗陀身为公主不爱玉食,不爱锦衣,唯独沐浴泡汤这一消遣,即便顶风冒雪也要焚香洗浴,日日不能免。

    许是因为生活起居的宫殿建筑,仅供皇室享受游乐而非供拜佛顶礼之用,温泉行宫建在植被茂密的深山里。客房与楼观五百余间,设东西两座木塔,四面开窗,每面六门三窗,佛塔高达七层,每层檐上均挂金玲。

    周围树影绰绰,皆种果树,且不说四时之景,美不胜收。游人之乐在于果菜青葱,折藕摘瓜,更在调风弄月,男欢女爱。

    只可惜数九隆冬,这样萧瑟枯败的景象里硬要生出些浪漫主义太过牵强附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出家的和尚。

    那罗陀靠在木桌上,支着下巴痴痴望向门口,时不时拨弄着精致的茶点,似乎等待着谁的到来。不大会儿年迈的扫地僧堆积了半人高的枯枝落叶,他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挥着手里的扫把,划拉划拉的声音似乎叫时光都变得闲散缓慢。

    悠闲安逸的风情,此刻因为美人思君不见君的一点愁叹而变得烈火轰雷。

    初见的那片林,千年古树,浓荫遮天蔽日,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女罗刹的恶暴气焰,足以焚毁十方山林。他则是闷热夏季里,一阵温润纯白的穿林风。黄昏的光晕勾勒他修长挺拔的侧影,漫不经心地低头望过来,浑身罩了一层炫目迷离的光,叫她浑身酥麻。

    她脸庞稚嫩天真,她个性大胆张扬,全因阿娘说过她们母女拥有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男人疼爱,无人比拟。

    可阿娘口中的那个男人,她的父皇,在阿娘尸骨未寒之际册封了刘夫人的一儿一女,作为大魏最尊贵的太子和长公主。

    虽然太子生性敦厚、明睿宽毅。三姐天真烂漫,满腹诗书,仪态万方。虽然刘夫人是阿娘生前挚交,阿娘死后又将自己托付于她。

    她仍想不明白,为帝国鞠躬尽瘁,献出生命的女人都要不得善终,死后连一个名字都留不下吗?

    她同阿娘一样生而不凡,是天地孕育,背负使命而来的灵长。她同样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站的笔直,丰神俊朗的男子是她的结,她的心结。

    那罗陀的心结有很多,兄长不和,丧母之痛,还有她的父皇不再爱她,剥夺了她长公主的位子。

    棺椁前她哭得伤心欲绝,父皇的哄骗和狠绝让她起煞,又动杀心。在那一瞬间她想杀掉虚伪,荒淫,刻薄寡恩的父皇。

    远处宫人声声疾呼着四公主,是观松发现了她,随后闭上眼,开始默念起《往生经》:

    “轮回诸趣众生类,速生吾刹受安乐。

    常运慈心拔有情,度尽无边苦众生。

    吾行决定坚固力,唯佛圣智能证知。

    纵使身止诸苦中,如是愿心永不退。”

    树影晃动,清风阵阵,一念起,一念落。

    她想得到这个男人。

    那罗陀脸上发热,内心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敢问,小,小师父超度何人?”

    “阿弥陀佛,乃后宫一妇人。”

    “你,小师父可是与她有些渊源?”

    僧人摇头答道:“观松与她并无渊源,只是感受到了她灵魂的痛苦。”

    “什么痛苦?”那罗陀直直走近他,对上他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又念了句法号才道:“亲人的执念无法化解,致使她无法放下前尘,只能化作一缕细烟不能投胎。”

    “不忍的是谁?”那罗陀一把掰过男人的身体,冲他喊道:“快告诉我,阿娘舍不得谁?”

    男人情深意切地望向她,“是殿下你啊!”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人生来就是拯救她的,无需多言,仅凭直觉断定的,观松便是无尽苦海里的浮木,她的救赎。

    一段往生经,俊美无俦的僧人得到了公主的芳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染透温情,从此痴迷地追随着那个清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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