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我手持毛笔在画卷上染第一朵梅花,可其他梅花也被染色,我盯着画卷,无语凝噎。

    第一次见到消寒图,我在小姐身边。第一次画消寒图,墨霜在我身边。

    如今再画此图,身边空无一人。

    小姐当年道:“冬日难熬,每日染梅也算有所期待。”

    是啊,冬日难熬。

    我紧紧握着笔,几近断裂。甚至想一口气将所有梅花都染上,企求冬日迅速结束。

    天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厚,比砚台中的墨还浓。

    怜星,你究竟在哪。

    走到屋外,抬头看天时,连整片天空都感到陌生。

    我很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我直挺挺地倒在积雪中,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想着:小姐过得如何呢。

    时间眨眼而过,又到了来年开春。

    虽不在幽山,但我制作了彩幡来到小姐宫庙,也算不负瑶儿的期望。

    四月,我正推着货架往县外走,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清泠。”

    一瞬间我的泪就落了下来,却依旧往前推了几步。

    熟悉又陌生,我不敢认。

    这样的画面我日日在想,又怕只是存在我的脑海中。

    近乡情更怯。

    我紧紧握着把手,一步步地向前踏。

    “清泠。”声音离我更近了。

    我的泪砸在手背,此时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就抱住了她。

    原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可真正见面时,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我紧紧地抱着她,泪滴在她的肩颈。

    她敲了敲我的头,笑道:“我终于到景阳见你了。”声音是强压下的疲惫和故作轻松的愉悦。

    “你又说大话。”我也笑道。可满耳都是哭腔。

    “好啦,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好好聊。”怜星放开我,抬手给我擦泪,自己的泪却落在了地上。

    “好。”此时我几乎都不想要这个货架了,只想拉着怜星回去。

    “你刚到景阳吗?”我迅速推着货架,问道。

    “嗯。刚到这里一个时辰。”怜星跟在我的身旁,“在县上转了转,想着能不能找到你。没成想晃到这里的时候就见到了你。”

    怜星又笑道:“方才看到你的背影,我还不敢认呢。”

    “你还说我。”我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她一身灰白棉裙,上面还沾着好些尘土。发髻也只是用一支树枝挽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看就是摔了很多次。

    “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我心疼道。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脸不好意思道:“在逃亡的途中免不了摔跤,你就别再说我了。”

    我没再说话,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一到家,我立刻把货架甩一旁,就带着怜星进屋了。

    我拿过她的背包,让她安坐好后,又翻出药箱,找了能治疗她脸伤的药给她敷上。

    “一看这个伤就是近日才有的。”我开口道。

    “还未到景阳时,我被追杀,在跑进山的时候,衣裙被树枝勾到才摔了下去。也正因如此,我躲过一劫。”她坐得很乖巧,安静地让我上药。

    “追杀?!”我万分诧异。

    怎么还会有追杀,不是在通缉我吗?难道画卷上不只有我一人?还是后面又追加了通缉令?难道那一跳沈清财居然认为没死?

    一瞬间我脑中乍现很多疑问,上药的手也停住了。

    “嗯。”她拉着我让我坐在凳子上,才道,“不过不是抓我,而是抓你。”

    这话顿时令我浑身一松,放下心来,是抓我就好。

    “此话怎讲?”

    “一路上都有人在拿着画卷盘查过往行人,只要是稍微相似的都会被抓起来仔细询问。当时心慌,我看到时下意识就跑走了,因此才被追杀。”

    “不过朝着景阳方向,倒是没看到那些盘查的人。我认为是顺国太大,他们也不一定都能查完。”

    这话却没有让我有所放松,我道:“这么说其实一直都有人在查,只是没查到景阳?”

    “是。一直都有,至少我经过的那些地方都有。”

    “你从哪里来?”我问。

    “本来我是按照你给的方向走的。可刚出京城不远,才到凝良,立马就被拦住。他们说虽不是画像上的人,但记得见过我,是沈府的侍女。我逃出抓捕后,不得不改变既定行踪,朝北出发,一路过了宁州、丹阳郡,最后经过古原到景阳。”

    难怪我从来没见过怜星,我是朝南出发的,从莲花州到燕水才到的景阳。

    “怪不得要这样久。”我心惊道,“这样的距离实在远。”

    可就算这样,他们都还能盘查。何时又会到景阳呢?我脑中不断想着要什么时候离开景阳,又要向哪里走。目前来说京城是肯定是不回去了。

    “你如今叫何名字?”怜星笑道。

    “芙琴。”我答。

    “是个好名字。”怜星若有所思。

    “你呢。”我问。

    “银殿。”她答。

    我挑眉道:“也是个好名字。”

    我两人相视一笑,又都没解释。

    不过我想到一个问题,听怜星这样说来,那从未见过季大人的人。

    他们又会如何走呢?

    顺国这样大的地方,且不说漫无目的,无法选择,至少怜星说的那几个地名我都不曾听过。这样的距离和版图又该如何选择?

    “现下我经过的地方都能看到高昂的悬赏令,我看大家对你很是熟悉。”怜星的声音一下戳穿我的沉思,也带着低沉。

    怜星话中的提醒意味我也能知,但此时我却在想另一件事。

    “从北出发?”我喃喃出声。

    “嗯。我是这么走的。”怜星有些疑惑,“怎么了?”

    “可我沿着南边走,经过燕水时,也听说有人在通缉我。”我不解道,“难不成有两批人。沈清财居然布放得如此缜密。”

    “你还去了燕水?!”怜星没管我的问题,扭头盯着我,惊诧中带着愤怒,“你不知道他们肯定会去燕水的吗?!”

    我猛地反应过来,忙给她拍背顺气道:“你别生气。我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我实在担心你会像我担心你那般担心我经过那里,所有我还是选择到了燕水。我想着若是真的遇上你就带着你一起走。我总归是能保护你的。”

    她听着这话脸色稍缓,但还是睨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能知晓我的意思,又笑道:“但我没停留很久,那里的确被人多次搜查,不久后我又离开了。”

    “那你还去了哪里?”她没好气问道。

    “莲花州。”

    此时她却有些愣住了,眼神瞬间呆滞,低声呢喃:“你去了莲花州?”

    “嗯。这确实出乎意料,和燕水不同,这个我是真没打算去。”我不知怎么回答,就按事实说了出来。

    “是了,若从燕水去,确实不会去到那地。”怜星的声音低低的。

    可我还是撒谎了,因为我是先去的莲花州。

    “那你……”她停顿了片刻,才抬眸看向我,问道,“有去李府吗?”

    “嗯。”我轻叹一声,才缓慢开口,“府中只剩老夫人一人,其余的都进京……奔丧。”

    这话一出,我感觉寒雪又落在了肩头,空气中只剩入鼻的寒气。

    我也没再说话,起身沏茶。

    在我二人喝完一壶茶后,怜星才问道:“阿姐是如何逝世的?”

    这一问话出乎意料,我从来没细想过瑶儿的死法,但也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我心似冻住般冷静地开口:“我也不知。那日我离开了京城,你也是。”

    “那日,我在她身边。”怜星开口。

    这时我却惊讶了:“那你为何问我?”

    她叹了口气,哽咽道:“我见了她最后一面,但当时她还活着。”

    脑子一片空白。

    许久,我才答道:“瑶儿有自己的打算。”

    “嗯。我也按照她的遗愿完成了所要做的事情。”怜星的疲惫此时不加掩饰地完全暴露,整个人像是干枯的树枝。

    “清泠,我好累。”

    “失去至亲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声音沙哑,“爹去世时我还小。”

    我不知如何安慰,拉过凳子坐在她身边,她顺势靠在我的肩头。

    熟悉的重量传来,这样恍惚的感觉又让我想起在季府时,瑶儿也是这样,慢慢地缓缓地靠过来。

    “好累啊。”怜星哭道,“原来失去至亲是这样的感觉。”

    我轻轻摸着她的头,无声劝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开口道,“是最棒的孩子。”

    她呜咽的声音响起,像是玉碎声。

    此时我又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她抬头向外看去,摇了摇头。

    我和她说了在莲花州上的见闻,也说了瑶儿留下的有关李府的未来打算,最后道:“戏班和李府算是保下了。”

    “嗯。”她点头,“阿姐的选择总归是不会错的。”

    又是一阵沉默后,怜星仔细盯着我,出声打破了这样的沉默,发问道:“当时你送我离开后,是怎么逃脱那些人的追捕。为什么没有我的画像。”

    声音很轻,情绪也很平,但威压甚重。

    ……我脑中迅速思索,必须有理的搪塞过去。

    我将视线从她双眸微微移到面颊,回道:“按你说的那个方法。不过我只是拿出了包裹里的鞋子和取下头上的首饰搁在崖边,伪造跳崖状。”

    怜星点头,一下就接受了,叹道:“你比我想的周到多了,我只想着死了就能躲过他们的追捕,让他们放弃通缉以及认为绝了后患。”

    我拍了拍她的手:“若不是你的想法,我也没能这样快想到对策。”

    “倒是让你受苦了。”她握住我的手,很是低落。

    我笑道:“不算受苦。能保护你那就是好的。”

    无声处,我想起她脸上的伤,又突然想到季大人给我们的药罐,问道:“药罐的药你可有用?”

    她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回道:“不曾。不过这药我也不知是何用处。隐约知道应是大有用处,否则季大人也不会给。当年离开京城时,情况实在紧急,她匆匆给了我两个背包,我也没仔细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药是救命药。”我和她说了这药的用途,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不是怕伤身,是药的特性决定了此药最好留在紧急情况救命用。”

    我忽地又笑道:“知道你没用这药,就说明你没遇到过濒死之境,我也就放心了。”

    “你怎的如此了解?”怜星问道。

    “因为小姐和我提起过。”我又想起当时她拿出药丸和我聊这药的用法,并且进了季府后,季大人也同我说了此药。

    她眼神骤变:“这么说阿姐肯定也吃了此药。”

    这话令我心惊,同时我也意识到:既然瑶儿也吃了这样的药,且凭季大人与她的友情,丸数定是不少。可即使这样都不能把她救回,她的病竟如此难缠无解?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读懂了我的意思,泪珠又落了下来:“命数已定,天地无解。”

    下一刻,她开口问我:“你可用过此药?”

    “吃过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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