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平原都白茫茫一片，只有远处的村落浓缩成一个小黑点，灰扑扑的不起眼。
拖拉机的突突声中，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几只野鸟扑拽着长长的尾巴，扑簌簌飞远了。
刘政委看着飞走的鸟，用手挡着阳光努力辨认了一下，还是没看出什么品种。他砸了砸嘴：“昨天二顺逮的那一兜子麻雀，你家咋做的？我家那老婆子非得炖，那么大点小玩意，光收拾就收拾了一天。”
这话才说完，他就后悔了。
众所周知，林之行家里那口子……有点不着调。好好的野味，说不准就给埋了。
现在是七一年，各处运动都如火如荼的，可偏偏这冯孟云，喜欢搞点封建迷信。
每天神神秘秘地在家里待着，一点荤腥不沾，跟小林也不太亲近。家里有点钱就都跟她那个娘家一起去捐香火。
他这一趟顶风冒雪地出来，就是为了让小林跟他家那口子尽快划清界线。
林之行是整个第六师最年轻的营级，家里头沾上了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
生产建设兵团这边生产任务重，其他方面就抓得轻松些，可最近革委会巡查组过来了，万一真的查到点什么……
小林可是他们第六师的典型！
“林副营长，”刘政委换了个称呼更显得正式，“这次可不能推了！拖下来，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就算是有心瞒着，几个团的家属排都在一起，时间长了肯定有人会发现的。
林之行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没吭声。
他自己是个孤儿出身，自然不愿意再让闺女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妈在身边。
冯孟云这些年闹得十分离谱，在家吃斋念佛，连闺女都不让吃鸡蛋，家务活也就敷衍一二，甚至连夫妻之事也不愿意做。他忍了这几年下来，不就是为了至少闺女有个妈？
甚至，为了这个家不支离破碎，他特地打申请调到这边陲之地，就是为着这边的运动少些、安全些。
但谁也没想到，这场运动越闹越大。生产建设兵团的生产任务这么重，春耕秋收夏锄麦，冬天还要修水利。就这情况下，每天的批斗会都不能停。虽然是比京市环境缓和些，但到底还是有些底线不能触碰的。
封建迷信，就是其中的一项。
刘政委看林之行不吭声，生怕他又钻了牛角尖，苦口婆心地劝：“小林呐，你可别想左了！你要是不跟她划清界线，你也自身难保！你把自个保住了，她就是去劳动改造，到底人家也得看你面子给她个轻省点的活计，你说是不是？”
林之行重重地叹口气，眼看着马上就到村门口，放慢了速度。
“林副营长回来了？”
家属排的人不少，几批房子建下来，几乎已经是个小村子的模样了。村口几个中年妇女看见林之行回来，都有点遮遮掩掩的模样。
刘政委家的周嫂子也在，她跟刘政委杀鸡抹脖子地比划，看刘政委点了头，这才喝退了旁边几个跃跃欲试想去摸拖拉机的小子。
“干啥！别摸，都离远点，把你卖了都没这拖拉机金贵！”
“嫂子这是什么话，”林之行装作没看见刘政委两口子的眼神官司，从尤特兹-45上跳下来，“这尤特兹可难伺候着呢，咱机务排就缺几个有灵气的小子，二顺物理是不是满分？将来可就指望他来接班了！”
这话周嫂子爱听，整个生产建设兵团里头，最宝贵的就是机务排的技术兵了。林之行这么年轻轻就当了副营长，跟懂技术也脱不了关系。
她又看了刘政委一眼，小声提醒道：“刚刚巡查组的姜克思可来了，小林你别犯浑！这不是你能犯浑的事儿！”
姜克思本来是沪市来插队的知青，一肚子理论，所以大家取了马克思的两个字，管他叫姜克思。
这姜克思干活惯会偷懒，吃饭吃啥没够，但是学习毛主席思想讲用会上那叫一个忆苦思甜声泪俱下，整日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没多久就抽调进巡查组了。
林之行心里一沉。
要是别人，怕是还能讲讲情，可要叫这姜克思逮到，少不得就变成他“学习进步”的证据了。
他正要往村里头冲，却被刘政委一把拉住，把离婚报告拍在他手里。
“小林！千万别犯糊涂！团部都没走调解流程，直接就把你报告批了，你可别害得大家都犯错误！”
周嫂子也凑过来：“你别把你自个儿搭进去，想想你家禾禾，你两口子要都进批斗会，谁带禾禾？指望你那丈母娘吗？”
林之行脚下一停。
刚刚跟冯孟云相亲的时候，他知道冯家老太太常年吃素，倒也没当回事。看着冯孟云连只虫子都不肯踩，只觉得这姑娘可爱。
但自打有了禾禾之后，冯孟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也开始在家里当居士。她能摸到的钱，恨不得都拿回娘家去，让冯家老太太捐出去。
他断然不能再让禾禾也落到这老太太手里的。
况且，他不是没劝过冯孟云。
为了把冯孟云从那迷信活动里拉回来，他没少费功夫，光是经书都不知道烧了多少回。还领着她读语录，给她找工作，领着她出去玩，指望她能重新变成他的妻子。
可冯孟云不想。
她一门心思钻在那里面，告诉他，她自己的选择自己有担当。
她只想着她自己，想着那虚幻的天国，又何曾想过这个家庭到底怎么样？
林之行低头看那份改了红色公章的离婚报告，从刘政委手里头接了过来。
“小林，这才对。”
刘政委看林之行接过了那份离婚报告，心里一松。他们几个老家伙，年纪都不小了，看着现在的形势，说不得就在这生产建设兵团退下去了。
但小林不是。
只要把小林扶上去，他们几个老家伙，将来多多少少也能落点香火情。
“走，只要拿着这个，就没人能把你俩扯在一起。”
这离婚报告已经打了公章，只要回头往户籍那边一交，这两口子就彻底没关系了。
而且，林之行毕竟是整个第六师当用的技术骨干，没了他，几个团下面的耕作都得瘫痪。只要他自己去打了报告，别说是姜克思，就是马克思来了，也不能再往他身上攀扯。
想到这，刘政委高兴起来，他扯着林之行一路往林家的方向走过去，心里头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至于那冯孟云，冥顽不灵、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以后就不关他的事了！
刘政委兴冲冲在前面走，林之行被扯着，脚下一步慢似一步，倒好像他才是那个上了年纪的。
他往村子最里面的角落望过去。
刚分来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他对新生活还是有憧憬的：
远离了冯家老太太，这边的运动风潮又不那么积极。他最后一批分过来，正好分到了最新的独门独院的红砖房。
想着妻子能远离家里影响，慢慢地忘记那些，哪怕她仍旧不干活，只要别成天因为吃荤吃素吵架，只要夫妻俩能有点亲近，日子也就还能过下去。
可一转眼半年过去了，一点改变没有。
他的心，也从一开始的仍有期待，变成了现在的死水无波。
本来想着，只要凑合着别离婚，只要禾禾还有个亲妈就行。可现在看来，他的最低要求也满足不了了。
冯孟云，我救不了你了。
拖拉机的突突声中，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几只野鸟扑拽着长长的尾巴，扑簌簌飞远了。
刘政委看着飞走的鸟，用手挡着阳光努力辨认了一下，还是没看出什么品种。他砸了砸嘴：“昨天二顺逮的那一兜子麻雀，你家咋做的？我家那老婆子非得炖，那么大点小玩意，光收拾就收拾了一天。”
这话才说完，他就后悔了。
众所周知，林之行家里那口子……有点不着调。好好的野味，说不准就给埋了。
现在是七一年，各处运动都如火如荼的，可偏偏这冯孟云，喜欢搞点封建迷信。
每天神神秘秘地在家里待着，一点荤腥不沾，跟小林也不太亲近。家里有点钱就都跟她那个娘家一起去捐香火。
他这一趟顶风冒雪地出来，就是为了让小林跟他家那口子尽快划清界线。
林之行是整个第六师最年轻的营级，家里头沾上了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
生产建设兵团这边生产任务重，其他方面就抓得轻松些，可最近革委会巡查组过来了，万一真的查到点什么……
小林可是他们第六师的典型！
“林副营长，”刘政委换了个称呼更显得正式，“这次可不能推了！拖下来，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就算是有心瞒着，几个团的家属排都在一起，时间长了肯定有人会发现的。
林之行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没吭声。
他自己是个孤儿出身，自然不愿意再让闺女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妈在身边。
冯孟云这些年闹得十分离谱，在家吃斋念佛，连闺女都不让吃鸡蛋，家务活也就敷衍一二，甚至连夫妻之事也不愿意做。他忍了这几年下来，不就是为了至少闺女有个妈？
甚至，为了这个家不支离破碎，他特地打申请调到这边陲之地，就是为着这边的运动少些、安全些。
但谁也没想到，这场运动越闹越大。生产建设兵团的生产任务这么重，春耕秋收夏锄麦，冬天还要修水利。就这情况下，每天的批斗会都不能停。虽然是比京市环境缓和些，但到底还是有些底线不能触碰的。
封建迷信，就是其中的一项。
刘政委看林之行不吭声，生怕他又钻了牛角尖，苦口婆心地劝：“小林呐，你可别想左了！你要是不跟她划清界线，你也自身难保！你把自个保住了，她就是去劳动改造，到底人家也得看你面子给她个轻省点的活计，你说是不是？”
林之行重重地叹口气，眼看着马上就到村门口，放慢了速度。
“林副营长回来了？”
家属排的人不少，几批房子建下来，几乎已经是个小村子的模样了。村口几个中年妇女看见林之行回来，都有点遮遮掩掩的模样。
刘政委家的周嫂子也在，她跟刘政委杀鸡抹脖子地比划，看刘政委点了头，这才喝退了旁边几个跃跃欲试想去摸拖拉机的小子。
“干啥！别摸，都离远点，把你卖了都没这拖拉机金贵！”
“嫂子这是什么话，”林之行装作没看见刘政委两口子的眼神官司，从尤特兹-45上跳下来，“这尤特兹可难伺候着呢，咱机务排就缺几个有灵气的小子，二顺物理是不是满分？将来可就指望他来接班了！”
这话周嫂子爱听，整个生产建设兵团里头，最宝贵的就是机务排的技术兵了。林之行这么年轻轻就当了副营长，跟懂技术也脱不了关系。
她又看了刘政委一眼，小声提醒道：“刚刚巡查组的姜克思可来了，小林你别犯浑！这不是你能犯浑的事儿！”
姜克思本来是沪市来插队的知青，一肚子理论，所以大家取了马克思的两个字，管他叫姜克思。
这姜克思干活惯会偷懒，吃饭吃啥没够，但是学习毛主席思想讲用会上那叫一个忆苦思甜声泪俱下，整日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没多久就抽调进巡查组了。
林之行心里一沉。
要是别人，怕是还能讲讲情，可要叫这姜克思逮到，少不得就变成他“学习进步”的证据了。
他正要往村里头冲，却被刘政委一把拉住，把离婚报告拍在他手里。
“小林！千万别犯糊涂！团部都没走调解流程，直接就把你报告批了，你可别害得大家都犯错误！”
周嫂子也凑过来：“你别把你自个儿搭进去，想想你家禾禾，你两口子要都进批斗会，谁带禾禾？指望你那丈母娘吗？”
林之行脚下一停。
刚刚跟冯孟云相亲的时候，他知道冯家老太太常年吃素，倒也没当回事。看着冯孟云连只虫子都不肯踩，只觉得这姑娘可爱。
但自打有了禾禾之后，冯孟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也开始在家里当居士。她能摸到的钱，恨不得都拿回娘家去，让冯家老太太捐出去。
他断然不能再让禾禾也落到这老太太手里的。
况且，他不是没劝过冯孟云。
为了把冯孟云从那迷信活动里拉回来，他没少费功夫，光是经书都不知道烧了多少回。还领着她读语录，给她找工作，领着她出去玩，指望她能重新变成他的妻子。
可冯孟云不想。
她一门心思钻在那里面，告诉他，她自己的选择自己有担当。
她只想着她自己，想着那虚幻的天国，又何曾想过这个家庭到底怎么样？
林之行低头看那份改了红色公章的离婚报告，从刘政委手里头接了过来。
“小林，这才对。”
刘政委看林之行接过了那份离婚报告，心里一松。他们几个老家伙，年纪都不小了，看着现在的形势，说不得就在这生产建设兵团退下去了。
但小林不是。
只要把小林扶上去，他们几个老家伙，将来多多少少也能落点香火情。
“走，只要拿着这个，就没人能把你俩扯在一起。”
这离婚报告已经打了公章，只要回头往户籍那边一交，这两口子就彻底没关系了。
而且，林之行毕竟是整个第六师当用的技术骨干，没了他，几个团下面的耕作都得瘫痪。只要他自己去打了报告，别说是姜克思，就是马克思来了，也不能再往他身上攀扯。
想到这，刘政委高兴起来，他扯着林之行一路往林家的方向走过去，心里头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至于那冯孟云，冥顽不灵、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以后就不关他的事了！
刘政委兴冲冲在前面走，林之行被扯着，脚下一步慢似一步，倒好像他才是那个上了年纪的。
他往村子最里面的角落望过去。
刚分来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他对新生活还是有憧憬的：
远离了冯家老太太，这边的运动风潮又不那么积极。他最后一批分过来，正好分到了最新的独门独院的红砖房。
想着妻子能远离家里影响，慢慢地忘记那些，哪怕她仍旧不干活，只要别成天因为吃荤吃素吵架，只要夫妻俩能有点亲近，日子也就还能过下去。
可一转眼半年过去了，一点改变没有。
他的心，也从一开始的仍有期待，变成了现在的死水无波。
本来想着，只要凑合着别离婚，只要禾禾还有个亲妈就行。可现在看来，他的最低要求也满足不了了。
冯孟云，我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