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卿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

    入目一片漆黑,只映出一点晃晃悠悠的火光。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下意识去抱襁褓,却发现手腕脚腕皆被束缚,挣扎间传来一阵钝痛。

    在隐约的水声里,她意识到自己在一只木舟上。

    该死,她这是昏了多久。

    沈清卿咬着牙起身,蜷缩着挪到襁褓旁。

    “晗儿乖,阿姐在呢。”她勉强冲弟弟笑笑,艰难地背过身把食指放入他口中。

    似是吮吸到熟悉的血味,小孩止住了哭。小姑娘忍着疼,低声哄道:“晗儿乖,不哭了……”

    她记得昏迷前自己用仅剩的簪子在一户人家换了一晚柴房的住处。可是醒来怎么会在这?莫不是他们被骗了?

    沈清卿心道应是如此。连日来已经受尽欺负,她该更谨慎些的。

    小姑娘沉默了会,忍住发酸的鼻子,像是安慰弟弟,又像是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有父王母后庇佑,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凛冽的寒风从船头缝隙溜进来。沈清卿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连忙闭起眼睛装作昏迷。

    直到脚步声走远,她才冷冷地眯起眼睛,跪下身从鞋底的隔层扯出一把小刀。这是她逃走前带走防身用的,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小姑娘手脚并用地割起绳索,一面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姐,这俩崽子喝了迷药不可能这么快就醒……”

    “你还好意思说!都说了要女娃要女娃!你把她弟弟也弄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啊,谁知道这女娃把襁褓抱得太紧,我担心把她弄醒……好姐姐,行行好,那小孩就当添货了……你看那女娃子不错啊,长大一定是个尤物,这钱……”

    “哼,女娃是有个好胚子,看骨龄不过十三、十四,倒是调教得起。”

    割断绳子后沈清卿略松一口气,忍着恶心将船帘抵开了些,看清了两人的长相。男人蒙着面,但听声音能辨出来是先前那户人家的大儿子,女人年岁有些大了,虽不曾见过,但约摸是个老鸨。

    女人话锋一转,压低了声:“我可告诉你,最近北鄞在洛河边上查得紧,我们没走官道,要小心为上,明白?”

    “明白明白,姐姐放心。”

    沈清卿面色更沉。她已经望见了影影绰绰的河岸,若是再不反击等船靠了岸,恐怕难逃一劫。

    小刀在摇曳的烛火里泛出诡异的青蓝。她默默握紧了刀柄——如果她没有喝迷药,抛开女人不提,凭她的身手或许还能打败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只可惜她现在使不上力气,硬上只能是送死。

    她更不能呼救,贼人很可能鱼死网破。沈清卿不由地望向襁褓里的孩子,似乎从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周遭逐渐喧哗起来,远远地便能望见官道岸边有人指挥着船只有序地停靠。如今是数九严冬,洛河河岸还飘着大量的浮冰。他们走的不是官道,浮冰数量就更多。

    沈清卿心头微动。

    她趁着二人谈话,无声息挪到船尾。船尾只有一个桨夫在划船。沈清卿从先前的谈话推断此人不是贼人同伙,从他的装束来看应该只是个普通桨夫。

    “老伯,你是南聿人吧?”

    桨夫对突然说话的人吃了一惊,正要回过头却发现腰间一痛——竟是把刀!

    他背后一阵寒意,作势要喊船头的二人,不料那娃娃快他一步开了口:

    “你可看清了这是什么刀?”

    刀光闪过。桨夫瞅见蓝光莹莹,不由大惊:“这是我南聿青冥军的佩刀!”

    “不错。我本无意伤你,但你若是喊了船头二人我必死无疑。”沈清卿压低了声,“你应当知晓它削铁如泥。我拼尽全力这一刀刺下,虽不致命却也足以致你重伤。既如此不如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做决定。”

    桨夫默然。沈清卿神色黯然,顿了顿开口:

    “我南聿遭北鄞侵害,正是存亡之际。国家之忧,外有侵略,尚非心腹之患。而朝内隐疾,却更凶险,鱼目混杂,忠奸莫辨。”

    “女娃娃……你,你是什么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清卿惨笑一声:“我与弟弟受战火牵连,与家人分离,如今落入贼人手中,在劫难逃。临死之时,我才得知取我性命的竟是同袍之人……我们南聿之人自相残杀,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自相残杀……”桨夫低喃。

    看着船缓缓逼近岸边,沈清卿算着时机,敛眸继续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南聿人,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甘就这样死在同袍手中。老伯,我知你为难,不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但我弟弟刚刚出世,无辜受累。我只求你念在同袍一场,留他性命。”

    桨夫默然再三,久久地眺望故国的方向。沈清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只看到滚滚江水。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

    “你要我怎么做?”

    在桨夫的帮助下,沈清卿把襁褓放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幼子似有所感,离开姐姐的一刻就哇哇哭了起来。小姑娘最后在他额上落下一吻,眼眶酸涩许久,终于忍不住滑下泪痕。

    桨夫叹息一声,木桨推着那浮冰,就飘远了。

    她望着襁褓离开的方向,离官道还有些距离。她知道自己不能以晗儿的命赌这一遭,必须得尽快吸引北鄞官员的注意。

    “喂,你要干什么!”

    桨夫的喊声惊动了船头的人。待他二人追至船尾,却只看到一个瘦小身影立于船尾悬木。

    “快抓住那个臭丫头!!!”

    南聿的岁末总是浸着寒,朝夕不见日,风雪映连天。

    沈清卿轻轻抬手,牵过飞絮一片。她从来没有一个人观过雪。

    她想,南聿的人把洛水称作自己的母亲,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生母去世得早,她受了委屈从来都是说给洛水听。但此刻,她忽然不敢望见江水。她担心那对岸的鲜红会不会顺着江水流淌到她眼前,映出一个个她熟悉的人面,和午夜梦回间来寻她的,枉死的灵魂。

    她感受到泪水肆虐,仿佛遍体鳞伤般得疼。

    “阿母……清卿累了……”

    坠入水中的刹那,她感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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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骁卫大人,这便是洛河今日全部的船只出入了。”

    晁诀擦着虚汗把明细递给一旁禁军装束的人,打量着他的神情开口:“大人事务繁忙,不知今日怎么得空来洛河?”

    吴千华看他一眼神情莫辨,“骁卫护守皇城,如今最容易混入奸细的就是你们这处。我不该来吗?”

    “该来该来……”晁诀是洛河监官,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过大人放心,官道查得森严,放不进外来的人。”

    “‘官道’?”吴千华翻看着明细,头也不抬地冷声,“莫非还有‘民道’?南聿到我北鄞的路只洛河一条,过往船只无论大小皆要核查,你不知道吗?”

    “大人误会了,”晁诀面色有异,“只是如今岁冬,洛河冰封万里,市舶只开了一条官道允许船只进出。这别处……这别处也行不了船啊,更何况皇城边还有驻兵把守,不会有漏网之鱼的——”

    “若我偏要查呢?”

    话音落,他身后闪出数个兵卫。

    晁诀却变了脸色冷笑道:“吴骁卫,小人虽官职五品,却也知道不能越俎代庖的道理。市舶与你们禁军十六卫从来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有圣上诏令,我看谁敢动我!”

    场面一时僵持,直到一道清润之声打破了寂静。

    “是我来的不巧,今日洛水边好生热闹。”

    来人一袭月白锦袍,正坐在木轮车上,眼中无波,却含着笑,如朗月入怀,春晓之花。

    两人止了争吵连忙行礼,“见过殿下。”

    “无妨。两位大人例行公务,我不打扰。”萧祈望着远处河水笑了笑,“只是府中小童替我寻扇子许久未归,我不放心前来看看。”

    晁诀闻言连忙道:“寻扇子而已,哪里需要殿下亲自前来。”

    萧祈不拦他,看着晁诀带着下人装模作样地找起来。待他们走远了,萧祈才笑着对身旁的人开口:“骁卫大人觉得,我这把扇子能找到吗?”

    “瞎子自然是找不到的。”吴千华冷哼,“小殿下今日约我前来,只是为了找一把扇子吗?”

    “骁卫大人忠君爱国,实乃人臣典范。”萧祈面不改色,“只可惜……大人猜错了,你看,他找到扇子了。”

    远处疾奔而来一连串的“殿下”,晁诀扑到那月白长袍前,气喘吁吁却是面露红光:“殿下!我找到了,是不是这一把……”

    他献宝般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

    萧祈半撑着脑袋,勾手接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在他打开的刹那,吴千华却清晰地瞧见扇面上四个大字——河面有异。

    “玉漆墨扇,昆仑云烟……的确是我那一把扇子。”萧祈端详着扇上纹样,恍若未觉,“这倒是奇了,这扇子如此易见,我家小童却不知寻到何处去了。晁大人,莫不是你这洛河边有甚寻欢作乐的去处把我家小童引了去?”

    他扶着木轮作势朝洛水上游行去,吴千华紧跟其后。晁诀赶忙拦住,忙不迭地回应:“殿下说笑了。这洛河边能有什么去处,无非是些勾栏妓院。至于洛水之上,因为冰封怕是什么也无。”

    吴千华忽然伸手示意二人噤声,“小殿下,你可曾听见哭声?”

    萧祈摇头,“大人莫不是开玩笑,洛水万里冰封,怎会有哭声?”

    晁诀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却心生不安。

    “不对。的确是有哭声,是从上游传过来的。”吴千华与萧祈相视一眼。

    “想必是妓子哭声吧。”晁诀赔笑。

    然而,近乎就在他话音落下,远处忽然传来落水声。声音不大,在场的三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晁大人,你这又作何解释?”吴千华却是怒极,“洛河万里冰封。若是妓子跳河,岂不是以头抢地?”

    晁诀自知欺瞒不过,只得伏跪在地。

    等萧祈推着木轮缓缓赶到的时候,那水中已经人去影空,留下一只木舟。吴千华带着人去四处搜寻了。

    白森的月色照在小王爷的脸上,映出一道近乎病态的纤瘦轮廓。萧祈缓缓褪了笑意,一点点移动到水边。

    “主子……”

    在他身后的房檐上跳下个小子。他挠了挠头,看着怀里的东西似乎很不解。

    “为什么江水上会飘着一个襁褓?”

    萧祈极淡地笑了,他望着墨色的河水,又像是看到了别的更有趣的东西。

    “一命换一命……真是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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