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鄞皇城的冬总是绵长看不到尽头。信神与不信神的人,都期盼着把一年受的苦寒在元日那天悉数还给神。这千般万般疾苦,他们怨不得高高在上的天子,怨不得朝夕相伴的血肉,怨不得世间草木,到头来只能怨看不见的神与怨自己。

    “久等了,骁卫大人。”

    “哪里,”吴千华向他行礼,“那日之事,多谢小王爷提醒。”他这才发现萧祈身后推车的并不是侍女,而是一个白衣少年。

    “这位是?”

    那白衣少年行礼道:“在下纪泉,见过吴骁卫。”

    “早闻尚书大人家的小公子聪慧过人,没想到今日得见。”吴千华略略思量,见萧祈没有赶人的意思,明白他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提醒一事小,混入奸佞一事大。都是北鄞子民,何谈谢与不谢。”萧祈笑道。

    纪泉推着萧祈,吴千华提着刀,三人就在王府的廊下缓慢走着。

    “那日我领着小童便回去了,不知大人后来捉住了什么人?”

    “是与那河边勾栏有些关系。”吴千华沉吟道,“想来王爷并不清楚,原先我北鄞百姓与南聿走私甚多,稍有不甚也会出现贩卖人口的事。若那贼妇所言属实,她是绑了南聿一女娃要送到青楼里去。”

    “听大人的意思,想来此事并未结束?”

    “确实如此,此事还存有颇多疑处。一来,骁卫营始终未寻到那被绑女娃的踪迹。二来,不知何故,那划船的南聿桨夫与木舟上另一个南聿公子双双毙命,死于同一把青冥短刀。”

    纪泉听着他二人的话,忽然开口:“青冥短刀?可是南聿青冥军的佩刀?”

    吴千华看他一眼,颔首:“正是。除了大小不同,其他完全一样。”

    萧祈望着庭中草木,眸光微闪。

    “……这倒是稀奇。”

    “据那贼妇所说,是桨夫用青冥刀杀了那公子后又自裁的。”吴千华边说边摇头叹息,“南聿之人自相残杀,难怪会走到灭国的地步了。”

    “我曾听闻南聿多烈士,看来此言是有几分失真了。”

    “王爷此言倒也不尽然。”吴千华微微变了神色,“军中传言,南聿上下宁死不降者无数,听说血水染红了半条洛川。”

    三人一时默然。良久,纪泉叹道:“看来的确是大殿下英勇,我北鄞将士更胜一筹……”

    吴千华却忽然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我这位堂哥向来喜好玩乐,对军政从不过问。没想到此番作战,他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阿泉,替我换一个手炉。”

    纪泉就从侍女手中接过新换的手炉,再递给萧祈。

    吴千华紧了紧刀柄,忽然开口:“或许我不该说这话。但是小王爷,你常在屋中,对军旅之事可能不甚清楚。”

    萧祈没有开口。纪泉却道:“大人有什么疑问?此次出征,是圣上钦点的大皇子作主帅,如今街头巷尾怕是已经传遍了大皇子殿下的威名了。”

    “纪小公子,非也。你虽聪慧,但军中之事,却并非如此简单。”

    “不过,这件事也不怪王爷不知情。”他目光渐远,仿佛陷入深思,“圣上密令,知者甚少。”

    “大人这么说,莫非此中另有隐情——”

    “阿泉。”萧祈止住纪泉的话,摇了摇头,“既是圣上密令,想必你我不便知晓。”

    屋外又开始落雪。廊下静默十分,唯一点火星在手炉中跳动。

    “小王爷,那日之事,我知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便多说,但吴某仍可告知一二。”

    萧祈抬首与骁卫相视。

    “大人想说什么?”

    吴千华回望进他墨色的眼睛里,沉声:

    “边关将士未曾回京,我所在的京都十六卫又一直护守皇城。王爷细思,这几日有空闲,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攻破南聿的,京城之中,还能有谁?”

    纪泉一愣,却是脱口而出:“北衙禁军!”

    吴千华没有反驳。他望着白茫茫的天,只觉得北鄞的冬日越来越冷。

    三人行走之间忽然听到隔墙一阵喧闹,萧祈唤来管事的嬷嬷询问发生了何事。

    “回王爷的话,今日白令堂小考,有学子上了生死角斗场,此刻正在比试。”

    “生死角斗场?”纪泉忍不住惊呼,“可是输赢不论,只论生死的那个?”

    嬷嬷称是。吴千华点点头:“京中白令堂管制一向懒散,没想到王爷府中还有敢上角斗场的勇武之辈。”

    “如此,”萧祈笑了笑,“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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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萧祈三人到场的时候,角斗场上姜焕与韩青已经打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各有章法。一个层层紧逼,气势汹汹,以图搏杀凌厉之痛快;一个步步为营,锋芒暗露,欲求一击制敌之良机。

    又一次僵持不下后,姜焕摁住微麻的右臂,眼神微动,语气却缓和了不少:“韩青,我承认先前是我鲁莽了,你的确有几分本事,我向你道歉,今日之事,我们就此停手,如何?”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什么,姜焕的意思是韩青有‘魑字第一’的实力?”

    “难怪他天天睡觉,原来是高手啊……”

    纪泉听到周遭议论,颇有些奇怪地问:“小王爷,你以前不是告诉我你们府上的生死角斗场早就成为摆设了吗?怎么今天这么巧,我们来的时候刚好有人在台上比划?”

    小王爷没出声。纪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角斗场上的另一人。个子不高,但是身姿挺拔,即使发梢凌乱也能让人感受到几分气度。

    他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角斗场上响起了另一道低沉却仿佛充满了嘲讽的声音。

    “你不知道这里叫生死角斗场吗?”

    闻言,姜焕脸色一僵:“韩青,你别太过分了。你真要与我决一死战吗?”

    对面的人始终默然地站着。姜焕无意间对上她的眼睛——周遭明明白雪映光,一片澈亮,可他却分明觉得寒气未散,背脊一片彻寒。

    他还未调整好内息,却见一个极快的影子从眼前闪过。

    不好!

    他的反应已然很快,但近乎是求生的本能才让他将将接下了背后突来的空中一刀。

    好快的速度!

    姜焕心下骇然——某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在和一只野兽厮杀!

    纪泉看得啧啧称叹,“这个韩青好生厉害!我说小王爷,你的白令堂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没想到王爷府上‘魍字第八’就能有如此身手。”吴千华此前一直沉默,此时突然看了一眼萧祈,神色微微有些变化。

    萧祈恍若未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台上移开,闻言也只是笑着开口:“骁卫大人是擅武之人,不知大人觉得此局结果如何?”

    “刀锋凌厉者胜。”吴千华重新看向角斗场,“依我之见,那小个子少年虽然身法敏捷,但是脚步虚浮,想必已经力尽,还是另一人取胜的机会更大……怎么,王爷不这么认为?”

    小王爷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他的声音变得极轻,极柔,却也极冷,极淡。

    “他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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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粗衣布条遮住了一只微颤的手。

    已经有些握不住刀了,她心想。

    木刀碰撞的刹那,沈清卿忽然有些分神。不知怎的,近几日昏昏沉沉,她总是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七岁那年,她误入傀营。傀营里没有人认识她,但所有人都知道多了一颗易取的人头。

    南聿傀营对死侍的训练严苛,多一颗人头就是多一份认可。等到所有人再找到她,已经是整整一日之后。

    没有人知道帝女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或许只有沈清卿自己知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姜焕一个飞身正要抬刀,却见韩青手中的木刀忽然旋转,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他的脖颈。他只来得及侧身,刀锋便贴着他的面庞划落。

    姜焕冷汗涔涔,却冷声道:“小子,你想杀我如此之心急,已经暴露了你的弱点!”

    趁着韩青一击未中,他借力打力飞踢其腹,对方没有躲闪,硬挨了这一下,重摔落地口吐鲜血。

    花芊看得眼眶通红:“韩青!!!”周遭议论纷纷,很快将她的声音淹没。

    姜焕微微蹙眉,一步一步走近伏在地上许久没有动弹的人。

    “喂,还活着吗——”

    却只在他的手触碰到地上之人肩膀的下一秒,锐利的刀尖突如其来从那人的怀中飞出,转眼就直逼他的咽喉!

    他不及躲闪,瞳孔徒然放大,直至眼前闯入一道更为迅猛的劲风,那木刀才在他身前劈作两半,滚落在地。

    他看着入地三分的黑色横刀,愣了一秒,迅速看向那劲风的来源,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已经簌拉拉跪了一地。

    姜焕这才看清那人群中央的三人,连忙行礼:“小人见过王爷,纪公子,和……”

    他认不得救他命的人,一抬头却发现那三人的视线也根本不在他身上。

    意料之外的,他那一向温润和善的小王爷,第一次用淡然而几乎冷漠的声音开了口:

    “姜焕,你可识得与你交手之人?”

    “他……他……”

    他结巴了半天,一时拿不准萧祈问题轻重,却听小王爷身旁那武将装束的人一声冷喝:

    “王爷还在等什么?南聿叛贼,应当就地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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