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外面张灯结彩,诊所里气氛凝重。

    齐振声这天不在,王涉组织开夕会,劈头盖脸骂所有人一顿。

    青禾村诊所上个月各科室的营业流水,口腔科又是垫底,去掉过年几天,正月里流水还不到一万块钱。

    王涉是青禾村诊所的行政所长,除医务以外的大小事情都归他管,齐振山懒得管的事情他也管,但他跟一线医护关系向来不太好,很多医护背地里叫他“扒皮哥”,因为抠搜。

    王涉总是能省则省,很少会主动为医护争取福利,以各种理由削减开支。

    好不容易今年夏天王涉才同意安上空调,还是因为有些设备不耐高温,他怕折旧的时候摊销吃亏。

    即便这样,室外温度低于三十五度的时候,王涉也是不许开空调的,左右他不常来自己无所谓,苦的是医生,白大褂里套洗手服,热得浑身冒汗。

    王涉的想法越来越偏激,似乎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

    王涉除了想关不盈利的科室,甚至还妄图关掉整个村诊所,诊所里很多医生跟李沅锦一样,都是仁星医院对口借调过来的,早晚要回去,很多人便在私下里盘算着,如果所里经营不善,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早点被调回仁星医院。

    倒霉的是正经应聘进来的医护,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抱着极大善意长久支援基层的,他们感到无比委屈和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诊所的命运悬于一线,而基层未来也变得一片渺茫。

    刚来的时候,李沅锦确实对村诊所是否会倒闭没有太强烈的关注,但她不愿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想着干一天医生就有医生的样子,不该有丝毫的懈怠和敷衍。

    当然还有一点很关键——仁星医院不成文的规定,在基层诊所干满一年,能缩短升副主任医师的时间,她当然心动。

    “大家先别说话,听我说两句。”

    王涉缓缓地抬起手,用力地敲下桌子,“咚”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同时开始给每人发一张表格:“现在各位都拿到下个月流水指标了吧,临床上的事情我不擅长,怎么做我不知道,但是这个目标,你们自己想办法完成,不然就得关科室。”

    王涉每次都说只说两句话,到最后每个人加班两小时听他讲些没有营养的废话,空有KPI要求,不说资源支持,诊所里老员工都不想浪费时间听他洗脑,台下尽是交头接耳或者刷手机、写病历的,只有几个新来的小护士坐得端端正正任由其祸害。

    王涉点李沅锦的名:“特别是你,小李医生,你在青禾做得不好,就算回仁星医院,年终评优也会受到影响。”

    李沅锦静静地听着王涉在前面滔滔不绝地“可汗大点兵”,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被这些声音撑爆,心中烦躁,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脑袋都有些眩晕。

    冬天诊所宿舍实在太冷,这边电压不稳,油汀开久了就跳闸,以前跳闸了,李沅锦把电闸掰上去就算结了,这次大概是保险丝烧坏了,没反应,零下七八度没有取暖设备,她大概会冻成冰棍,只能开车回梨晶苑。

    青禾村漆黑如墨,李沅锦打开手电筒,随便收拾几件贴身衣服,沿着月光照亮的崎岖小路,跑去停车场拿车。

    不料除了她那辆白色大众polo,旁边还停着一辆,那辆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一辆体型较大的SUV。

    “谁在那。”李沅锦小步走到自己车跟前,哆哆嗦嗦问一句。

    蒋瞻在暗处冷笑一声,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他从新加坡出差回来,只短暂地合眼休息两三个小时,便从外省开车回了海城,疾驰一百二十公里路,为了保持清醒又饮下不少黑咖啡,开到最后胃痛不已还下车狂吐一会儿,那种疼痛如同尖锐的刀刃,在他的腹部肆意搅动。

    他就只为了过来看一眼。

    事实上,蒋瞻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循环之中,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目的。

    冬日里远远驱车过来,窗户上结过一层薄薄的冰霜,他有时被冻得十分清醒,才反应过来——他只想看看她空空的诊室门窗。

    嗯,因为他来的晚,总是空的。

    蒋瞻紧跟着回答:“是我。”

    李沅锦修长的手指猛地拉开车门,车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把东西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皱眉问:“大晚上的,蒋先生来这里干什么?”

    冬日的青禾村烟尘斗乱,远处村民像在燃烧什么农作物的尸体,四处是浓浓散不尽的烟气,形成了一片黑色的云海,李沅锦忍不住咳嗽几声。

    蒋瞻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有些难受地弯腰,双手用力地捂住胃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缓过一口气来,淡淡开口问:“我能不能搭你车回市区?我这会儿可能开不了车。”

    李沅锦问道:“又胃痛?”

    说话间,空中开始飘了些小雪,零零星星地从墨黑的天空中洒落。

    李沅锦早晨看过天气预报,说夜里有中雪,心中暗自忖度——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掉了,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蒋瞻看目光缓缓地移向李沅锦,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他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轮廓分明。

    刚才那阵不舒服已经稍微缓过来了,但他还是一直捂着腹部,低声道:“老毛病,不打紧。”

    “你把我送到甲汶高架附近,我让我司机来接,成么?”

    李沅锦走到蒋瞻那一侧,拉开自己车右后门,声音很冷:“上车吧。”

    蒋瞻半躺在后排车座上,身体以一种颇为放松的姿态舒展着,还舒舒服服枕着李沅锦的小浣熊靠枕。

    她车上放的是爱尔兰民谣改编的《Down by the sally gardens》,藤田惠美那个版本,调子十分催眠。

    思绪回溯,上一回听到这首歌还是两人在柘山别墅的时候,李沅锦单曲循环这首歌一晚上,蒋瞻终于忍不住去提醒她:“宝宝,咱能换一首吗?已经重复了三十多遍了,腻了点儿。”

    她那时双手抱膝,蜷缩在椅子上,说习惯听一首歌听到厌,再换下一首歌去听,他有点无奈,却也由着她。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这首歌结尾一句放出来,蒋瞻下意识地以为还是会像之前一样重复播放,结果没有,换了一首轻摇滚——有些意外,她从前不听这些。

    李沅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将车开得很慢,下意识从车内后视镜中看他一眼:

    “副驾驶座位后背有暖宝宝,需要的话自己拿。”

    蒋瞻道:“谢谢。”

    他从来不用这些东西,今天体验一下,竟然感觉还不错,胃瞬间缓解大半,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了。

    李沅锦声音沉静,淡淡问:“你司机到哪了?我们还有五分钟到。”

    蒋瞻垂下眼眸,低头看一眼手机,蹙眉低声说:“他今晚喝酒了,怕是来不了。”

    “那我等会下高架,肯德基旁边给你放下,你自己打车吧。”李沅锦脸上毫无表情,面向前方道。

    她平日里是不戴眼镜的——因为度数不高,只有一两百度,偶尔看不清没关系,口内操作的时候,细小的地方可以带医疗放大镜,但是开车的时候更习惯戴上眼镜,路况必须看清楚。

    今天,她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眼眸中尽是冷漠,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李沅锦在车内竟然感觉到一点寒意,熟练打开保温杯饮下一小口热水,顺手将车内空调打高。

    蒋瞻瞧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一股无名之火“腾”地从肚子里升上来,开始耍无赖:

    “我不打车。”

    “要不,你送我回去,我给你转搭车费。”

    李沅锦低声道:“不行,回去太晚没人给我留门。”

    听到这话,蒋瞻心一下子凉了一半,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讲理:“那你直接开回你家,我还没见过你丈夫,正好见见。”

    李沅锦那句话不是故意说来招他的,的确是实话实说,祁祉最近睡得早,她今天原本没打算回去梨晶苑,所以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雪越下越大,挡风玻璃上积雪越来越多,车身后视镜起些雾很难消散。

    李沅锦只好临时停在一座高架桥下面的空地避一避,不过不止她一辆车,至少有七八辆,零零散散的,有的敞开车门,司机在抽烟。

    李沅锦解开安全带,从正副驾驶车座中间向后探身,去拿椅背后面的防雾纸巾,不经意察觉到蒋瞻皱眉靠在车门上,姿势太别扭,不像睡着,倒像是......昏迷过去了?

    李沅锦突然有些慌张——早知道就该直接给他拉到急诊去。

    匆匆拽开后车厢车门,李沅锦面色焦急跳上去,解开蒋瞻风衣和衬衫的最上面几颗扣子给他透气,又把手放在他脑门上估量体温。

    要死了,烫手。

    冰凉的触感从她手背上传来,蒋瞻猛不丁睁开眼,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

    “你在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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