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蒋瞻是被闹钟吵醒的。

    他半梦半醒地穿上外套,出门给李沅锦买早餐,前一晚明明说好看个电影就睡觉,结果那部《海上钢琴师》连三分之一都没看到,两人又闹腾许久才睡。

    尚未到秋分,天亮得很早,初秋路边的杂草如罹病一般萎靡,却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她爱吃的早餐摊要穿过两条羊肠小道,经过一条小区内的近路穿行而至,根本开不了车。

    蒋瞻在这种极端恶劣的交通条件下不得不去买了两辆电瓶车,李沅锦还老拿这事情嘲笑他,说他穿一身家居服骑电瓶车穿梭在市井和她挤在她那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上时,她对他们美好未来的实感达到最顶峰。

    一点点的,生活的细碎幸福逐渐具象化。

    甚至有回电瓶被偷了以后,蒋瞻竟然还较真地投资了一个共享电源公司,在梨晶苑安了不少电动车棚,有监控能充电,造福全小区,业委会还送了面锦旗给李沅锦。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扫兴触霉头的时候,比如蒋瞻在楼下车棚看到陈书行那一刻。

    蒋瞻遛狗经过车棚,给李沅锦打了个电话,外放声音很大,叫她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晒好再出门。

    陈书行当然听到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蒋先生。”陈书行笑了,这让蒋瞻心里有些没底。

    “小锦这个人,你其实不如我了解,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她是不会为了你跟父母决裂的,吵架都不可能,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跑去瑞典这么多年?”

    蒋瞻皱眉,一副轻蔑的口吻道:“我跟她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评论。”

    几枚黄叶飘落,零零散散晃在蒋瞻眼前,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是半眯着眼睛,懒散又笃定的语气开口:“听说陈老师手上的项目进展的并不顺利,怎么,杜寰集团这棵大树不太牢靠?”

    “你......你怎么知道?”陈书行眼镜下的神色略显无措,他知道眼前的人做事狠,做人绝,曾经为了拿下他们学校里的另一个项目手段凌厉,业内无人不知。

    陈书行得知蒋瞻跟李沅锦有这层关系时,就试着趟过JW这条路,他想要蒋瞻相关的那些资本注入,毕竟JW集团是海城数一数二做5G创新型项目孵化的,可李沅锦不开窍。

    他动过心思,但自己带的项目确实不成熟,JW的初筛都没过,后来去投奔了杜寰,杜寰并不重视,现在项目依旧是搁置状态。

    “你说的没错,李沅锦不可能说出违抗父母的话,所以陈书行,你得去说。”蒋瞻冷冷地说。

    “我有什么好处?难道JW会重新考虑我的项目?”陈书行以为自己有些筹码,凛着胆子跟他商量。

    蒋瞻眸色冰凉,语气不近人情:“别想了,你做的那套东西,达不到行业平均标准,如果不是她,你的项目在初筛前那一关已经被毙了。”

    蒋瞻没说假话,他当时特地从几千份项目策划书中挑出这一份,就是想看看跟李沅锦谈婚论嫁的男人有多少能耐,结果是个爱做表面工作的花架子,他有些庆幸。

    “那蒋先生是在.....威胁我?”陈书行不可思议道。

    蒋瞻笑得前仰后合,眼神却是阴翳的:“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威胁你又怎样?”

    “你不做,你们学校马上会知道你虚假申请项目资金的一切。”

    陈书行表面很从容,但语气明显已经慌了:“蒋先生,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讲,所有的项目都是我在导师的授意下达成的。”

    蒋瞻问:“恐怕不是全部吧,比如光电组那几个小项目,陈先生,其实她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反而你不要去纠缠她,我可以跟你承诺,你的项目以后至少能过JW的初筛。”

    至此,陈书行知道,他输得毫无尊严,毫无底气,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或许,他从未有过赢面。

    水至清则无鱼,蒋瞻深知这个道理,他老早就把陈书行查了个底儿掉,他的手段的确不磊落,可他不在乎陈书行怎么看他。

    去他妈的23.9%,现在陈书行永永远远是0%了。

    早餐一直被蒋瞻放在外套内侧的口袋中,送上楼时,还是温乎的。

    “今天怎么晚了十分钟?”李沅锦一边晾衣服一边问他。

    蒋瞻顿了顿,说:“卖煎饼果子的阿姨睡过头了。”

    “你先放地上吧,去吃饭,我来晾。”

    李沅锦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抱蒋瞻,淡淡道:“其实我看见你跟陈书行在楼下说话了。”

    阳光刺目,直直地打在蒋瞻眼睛上,有些睁不开,他撇过头去,有些心虚地说:“你不会怪我吧。”

    李沅锦问:“怪你什么?你又没有杀人放火。”

    蒋瞻低眸过来吻她:“我晓得你道德感高,我猜到也许你会生气,但我就是忍不了别的男人觊觎你,看你一眼我都想绝了他们的路。”

    李沅锦不高兴地撅撅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圣母,还是中央空调?”

    “我可没说这个,”蒋瞻笑笑道:“你父母以后不会再逼你跟陈书行在一起了,你只能跟我好。”

    李沅锦点点头:“我想到了。”

    “不过,蒋瞻,就算你不找陈书行,我也是要跟我爸妈好好谈谈的。”

    蒋瞻面上有些惊讶,愈发激动地吻她的脸:“真的?”

    “你肯为了我,去跟你父母低头?其实我并不介意,这件事情,你做我做,没区别,殊途同归,但是沅沅,很高兴你能主动跟我说这些。”

    李沅锦挑眉说:“我没跟你说过吗,之前被停职的时候,已经跟他们说过,我跟陈书行不可能。”

    蒋瞻好奇:“提没提我?”

    李沅锦摇摇头:“没提,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会有今天。”

    蒋瞻嘴角牵出淡淡一抹笑,但没出声。

    “我昨天给你找睡裙,你猜我翻到什么东西?”

    蒋瞻轻轻旁边衣柜里的抽屉中拽出一条颜色已经有些斑驳的领带:“这好像是我的,你偷偷藏了多久了?”

    “没藏,就只是带在身边。”

    蒋瞻认出来了,这条领带是有一回她在沙滩上喝醉时,顺手扯下来扎马尾的那一条。

    “干什么用?”

    “失眠的时候盖眼睛,特管用,我买过其它领带,都没有这条好用。”

    “沅沅,我觉得我们分开的那几年,你也一直在努力爱我,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才没有,我是习惯,懒得改。”

    “哦。”

    “不是,你暗爽什么?”

    “怪不得你那么会系领带,天天睹物思情吧——沅沅,我好开心,真的。”

    蒋瞻笑得不怀好意,索性将李沅锦推倒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将那条领带蒙住她的眼睛,深深浅浅的雨滴堕入沟堑,辗转反复。

    起起落落,都由着他吧。

    良久,他轻轻揭下那条领导,在她耳边问:“说实话,我不在那几年,你想没想过?”

    她当然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多多少少也会做一些大脑不受控制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梦。

    也曾代入过他的脸。

    蒋瞻也做过同样旖旎的梦,很多次。

    分开的时候越长,那些梦便越深刻,有时候好几日也忘不了梦中的细节,特别是那些细碎的动作和她特有的细小表情由朦胧变得具象化时。

    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长久以来的念想在梦中的影射。

    他疯狂地,想跟她做,以前、现在。

    蒋瞻回笼觉醒来的时候,李沅锦又在看书。

    “你怎么老看纪德这本《窄门》?你打算信教吗?”

    “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我已经看到结局了。”

    “是好的结局吗?我读高中的时候看过,当闲书看的,但记不清了,你再给我讲讲。”

    李沅锦笑了笑:“女主死了。”

    “怎么是悲剧啊......”蒋瞻眯着眼睛亲她。

    “我不觉得是悲剧,女主死后,她妹妹问男主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结婚,男主说等他忘记很多事情后,妹妹又问他,希望很快忘记吗?”

    “男主说,他希望永不忘记。”

    蒋瞻评论道:“这有点儿纯爱了,不适合咱俩看。”

    李沅锦也是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才渐渐明白她自己的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想法,有时候人连自己也会骗,一直进展到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纪德在自己的另一本书中说“快乐曾敲开我的门;欲望在我心中给它回音;我自己却始终跪着祈祷,而不曾去开门。”

    后来,她开始提防自己内心角落里的虚伪。

    当她不必再对自己说谎,她也能正视自己的很多需求。

    最近这些日子,她决定去开门。

    李沅锦思考许久,缓缓起身,从抽屉里捡出一个向日葵娃娃,淡淡道:“我想听听当年的故事。”

    “比如,蒋喻阿姨为什么决定收养我,还有,我为什么会被我爸妈收养。”

    蒋瞻道:“我以为你不想知道的。”

    李沅锦一本正经地说:“不,我想知道——我不了解的你的一切,还有我们的交集。”

    蒋瞻站在落地窗前拥着她:“我七岁以前,有个妹妹,跟你同岁。”

    “她四岁就去世了,我妈妈精神状况就变得很差,直到她在春生福利院见到你,她说你们长得很像——你跟我妹妹小盈。”

    “我妈想领养你,带你回蒋家,就现在柘山那套别墅里,可是苏友为不同意,不肯在领养文件上签字,他们是合法夫妻,明面上规定了一对夫妻收养子女需要双方都同意。”

    “后来我妈就烧炭自杀了。”

    蒋瞻平淡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可故事的主角是他的妈妈和妹妹。

    “其实你跟小盈一点也不像,我第一次在春生见到你的时候,你在跟其他小朋友打架,很凶还很横,一副不讲道理的样子,看到我们来了,立马放下拳头跑到我面前叫哥哥好,问我能不能跟我回家。”

    “我后来过去看你的几次,你要么好几天没吃饭,要么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在想,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可怜,我得帮你找最好的养父养母。”

    “但我后来才知道,外面人但凡来了人,你都这么干,我并不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的救命稻草扎成一捆都能做个稻草人了,我小时候还有点儿生气——气你见个人就叫阿姨哥哥的要跟人回家去了。”

    “可后来我又常常想,我有什么资格生气,直到我后来在东大见到你,也看见不少男人纠缠你,我又很生气,所以我就想问你,要个资格。”

    “我这会儿又要问你了,这个资格,你给么?”

    一枚闪光的戒指悄悄爬上她纤细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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