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南上了三楼,正撞上从房中出来的桑若,她双眼微肿,见了她,一手拦住侧脸,口中埋怨道:“公子怎地上来了?这是不待客的。”

    枝南也不多纠缠,抱拳作揖,回身便走,至后院,足尖一点,飞身翻入桑若的房间。

    桑若的房间在她对面,她开了条门缝,等廊上过往的几个姑娘走后,便溜了回去。

    赵岚云……想必便是昨日那人中的好茶了。只是要将人送过去,还得通过赵炟了,十五日后乃其生辰,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后院里,一只毛茸茸的雪团子跳了几番,顺着窗蹿进桑若的房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

    金翘早已替她打来热水,房中水汽氤氲,朦胧似幻。枝南褪下衣物,将整个身子浸没于水中。

    经年后,恩客往来间,她才得知,那夜她与叶之淮分离之时,父皇母后被虐杀于宫墙之内。

    记忆中母后总独自坐于殿中,眉目生愁,望向窗外,似一只笼中鸟,父皇日日来见她,却也不得她几分热情。

    但后来,她与叶之淮年岁日增,也总能见着母后手中的荷包现于父皇身上。

    谁料经年后,夜里入梦的,全是无名尸身上,带血的荷包。

    今夕又是何年。

    今岁又剩何人。

    赵府,秦家……她本步步筹谋,见招拆招,只如今,齐蜀参与南知内战之事,容不得她再等。

    哪怕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她也得将这消息传出去。

    正是神思飘忽之时,门边突然传来些小动静,轻巧的很,不像是人的脚步声。

    枝南擦干身子,随手披上一件绛红色的纱衣,却见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顶开了门,探了进来。

    那狐狸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迈入一只爪子,却直直踩上一片红纱,愣了神,抬起脑袋,两人便开始大眼瞪小眼。

    “又是你这只小狐狸?”她俯下身,手朝狐狸颈捏去。

    狐狸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掀起爪子朝枝南身后蹿去,一跃躲过那纤纤素手。

    上次为了窃听,姑且让你占了便宜。要知道,本公子的狐狸毛,可不是谁人都能摸的。

    他挑衅似的抖抖脑袋,回头一看,狐狸眼却骤然放大——

    绛红色的薄纱被爪子一扯,滑落一截,露出一片如雪如玉的香肩。烛光昏黄摇曳,未干的发丝滴落几粒水珠,从晶莹的肌肤上滚落,泛出莹亮的光泽。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枝南垂眸,睫毛印下深浓的倒影,她毫不在意裸露的香肩,一双玉足步步逼近,走至狐狸前。

    “你——”

    “啪嗒。”

    肌肤上的水珠落至狐狸脸上,他只觉一股淡淡的寒梅香,冷得彻骨,却又香得沁脾。

    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原来狐狸也是贪慕□□美色的。”

    谢泽只感觉鼻尖一热,他伸出爪子一摸,却是一串红红的血珠。

    而这爪子,却不是爪子,是……人手?

    他猛地回身一望,自己已是人身形态,跪趴在地面。

    枝南揉了揉眼,她真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么一只狐狸团子,转眼便成了一位青衫公子?

    莫非这世间……真有妖的存在?

    “你是狐狸精?可是话本中,会吸食人精血的妖怪?”

    “少见多怪,整日就知道听些无聊的戏本子,”谢泽爬起身来,迅速理了理衣裳,瞥过头去,“外男在此,还不将衣裳穿好,成何体统……”

    “少见多怪。”枝南瞥见他红透的耳朵尖,拉好纱衣,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这人进了十二重这等地方,也还装模作样,倒是可笑。

    只不过……想不到傍晚那人身边竟是带着妖的,这倒有趣了。

    妖能做什么呢?化形?倒也是个避着眼线的好方法。

    她想到什么——如今,她不正缺个能掩人耳目的信使吗?

    谢泽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重新变回狐狸。他拉门欲走,枝南一枚银簪甩回,钉在他手边,上头微微发黑的蝴蝶颤了颤,真似是展翅欲飞。

    “我这儿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哟,”谢泽回首,微微眯眼,将那青楼浪子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姑娘这是……不舍得在下了?”

    “是又如何,”她挽起湿发,招招手,“过来。”

    “孤男寡女,姑娘也是大胆,既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是真想走,不过那一簪,倒真将他慑住了,论武功,他必然是比不过这女子的。

    谢泽拔下簪,双手捧至枝南面前,轻轻为她挽上发。

    “还望能,一亲姑娘芳泽。”

    “上床。”

    谢泽抬手,隔着层纱,抚上枝南的玉肩:“姑娘可是要与在下——春宵一度?”

    枝南一把将他按倒,瞧着他烧透了的脸颊,凑近耳边,一呼一吸,感受着他在身下微颤,唇角都勾了起来。

    “脑子里想什么呢?成——何——体——统,嗯?”

    倏然,不知她碰了什么地方,床边突然弹出铁镣铐,将谢泽四肢分别都锁了起来。

    “交代吧。”

    英雄难过美人关。

    纵然以往再不以为意,谢泽今日也不得不承认这道理。

    虽说他算不上什么真英雄,但当女子的手一碰上他,他真什么都交代了。

    倒也是酷刑一种。

    反正直到第二日醒来,他都没能变回狐狸。

    她本以为谢泽只是故意装模作样,只是没想到,竟真是个纯情的。

    真真摸一摸,浑身上下便似煮熟了。身子抗拒着,眼神却变了个彻底,恶狠狠的,像是要吃人,一点也不复小狐狸的可爱。

    倒也好,不费几分力气,什么都知道了。

    “姑娘,姑娘!”好不容易一夜无梦,清晨却一片嘈杂。门外脚步匆匆,枝南刚揉醒双眼,发现枕边人已不见。

    金翘慌着神,直直推门进来。

    “银柳死了!”

    枝南骤一愣神,金翘急急忙忙地说了下去。

    “那吴家的一早便过来报丧,说是银柳夜半做贼,被拿住后羞愤投井了!”

    “怎地会做贼!真是信口雌黄!”她起身下床,末了又想起些什么,“账本那事儿,可同她说过没有?”

    “未曾。”

    接近吴禄,是要想法子取得吴家账本,这本是桑若的事儿,可她这两日被那探花郎耽搁着,也还未转交他人。

    “妈妈呢?”

    “不在,似乎是昨个儿夜里走的。”

    枝南沉思一二,又瞥见门边探头探脑的桑若,半晌,她才作声。

    “报官吧。”

    “威武——”县衙升堂,四旁围观了些瞧热闹的闲人。枝南一袭素衣,肃立在中间,面上无悲无喜,一双眸子不似平日在外,总带着媚意,只是静静凝视着县令桌上的惊堂木。

    吴家经商,常过槿城,上下官员的打点自然不少,这王知县,定也是一个大头。

    枝南幼年于宫中,偶尔也能听闻哪家父母官贪污腐败之事,这天底下诉冤的百姓,也并非人人都能求一个公道。

    她自也不盼能从这儿得个公道。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告状人枝南,年十九,系槿城十二重花娘,状告吴家子吴禄致花娘银柳死亡之事。吴禄昨日邀银柳还家,今日却告知银柳死亡,实乃恃势欺人,因此上告。”

    “吴禄,可有此事?”

    吴禄脸色发白,眼下还是青黑一片,听知县问话,身子颤颤巍巍地发着抖,直至身旁跟着的管事轻推,他才回过神来。

    “回大人,草民实乃冤枉啊!银柳夜半偷窃被家奴拿下,羞愤投井。草民使人打捞其尸身,谁料天干物燥,园中花草骤然……骤然走水,引燃了尸上白布,将这尸身都烧尽了!吴宅上下皆可作证啊!”

    “这......死者尸身已成灰烬,仵作也是不好验尸了。既如此——”

    “且慢!”眼看这知县就要搅浑水,枝南连忙出声,“听闻槿城仵作验尸技艺一绝,为槿城破了不少疑案,虽无完整尸身,做不到样样验尸程序都行一遍,但还请仵作一验,只求尽力则好。无论能否验出,小女子都将撤诉,不再纠缠。”

    王知县摸了摸髭髯,点点头。他两方都不想得罪,各打五十大板,令吴家赔偿些便罢了。毕竟这十二重也不简单,多少达官贵人混迹其中,若是她们吹吹枕边风……

    堂侧一老翁走出:“既成骨灰,便只能验毒,且只有毒深入骨髓,方能验出。”

    衙役将骨灰捧了上来,老翁从箱子里取出瓶银白色的药水,挖出一小块骨灰,滴了上去。

    原本灰白色的骨灰骤然成了墨黑一块,甚至冒出微弱的黑烟。

    “大人,死者体内含毒。”

    吴禄与管事的对视一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你可看清楚了?”

    “确是有毒无疑。此药水乃熔炼银所制成,如今银水发黑,骨灰必定含毒。”

    “咳咳,既是下毒,那吴家从何处取毒,如何做案,还不赶紧交代!”

    “不可能,不可能啊大人!定是这仵作有问题!”

    这吴禄见生意外,竟胡乱攀咬起来。

    “老夫在槿城验尸多年,还从未出过差错,况且这等中毒死因,也并非多难验的事,大人若不信,派其他仵作来验,结果也是一样!”

    王县令又传了几个仵作。

    吴管事瞪着双眼,死死盯着眼前几人。

    见到的却都是发黑的银水。

    无一例外。

    “听闻吴家的生意中,有一支,走的是药材,也不知,这药材——”

    “大人!一切皆为小人贪得无厌,偷取主家钱财,误被银柳姑娘发现,这才毒害死者,将其投井,后又毁尸灭迹,还请大人责罚!”

    那吴管事骤然截断枝南的话语,连磕响头。

    枝南冷眼旁观。吴家的生意,可不干净。

    “既如此,依我齐蜀律令,奴杀妓,当偿命,将吴家管事吴非押入大牢,待秋后问斩——”

    “且——”眼看惊堂木即将拍下,枝南出声欲阻,身后的金翘突然拉了拉她的袖口。

    “啪!”惊堂木已落,此案已结。

    枝南回转身去,围观听审的人群攘攘,一女子白衣若雪,眉间若蹙,身姿窈窕,袅袅风流。

    那是十二重之四——流愫。

    枝南默然,袖中的手却攥紧了拳头。

    又骤然松开。

    “吴禄,”吴非已被押走,徒留吴禄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她走近那人,居高临下,“此乃银柳生前亲手缝制的手帕,将其放至银柳葬身之处烧毁,免得夜半冤魂索命。”

    枝南弯下身,贴近那畜生:“毕竟,她如何死的,你更清楚,不是吗?”

    她将手帕放至其衣裳上,踏出衙门,见流愫已回身走远,掏出一只小盒子,轻轻打开。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从盒中飞出,盘旋了一会儿,又飞回衙内,停至吴禄拿着手帕的皮肤上。

    枝南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夜深。

    “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芜深瞥了眼跪在脚边的枝南,一把扯下其覆在肩膀的红衣,手中的红烛微微倾斜,蜡油一滴一滴地落在雪白的肩胛上,又顺着细腻的肌肤滚落下去,绽出一朵朵艳丽的血花。

    滋滋的响声在房间中蔓延。

    她刚赶回十二重,便听闻这小蹄子给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心下难免怒火中烧。

    枝南稳了稳身子:“妈妈难道当真觉得,吴家账本会在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手上?”

    “不管在不在,也不该与吴家结怨,更不该扯出什么毒!”

    “银柳的死,难道——”

    “那又同你何干?”芜深一把将蜡烛抵在她身上。枝南只觉一阵灼热,深深嵌进血肉中,腐蚀着皮肉,啃食着骨髓。

    “在地下呆了五年,还将自己当那官家小姐,想替着青楼戏子争个公道呢?”

    “你是做什么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借着□□卖笑的娼妓,她向来清楚。

    八年了。

    她早已适应这个身份。

    “这官司也让你打了,明日去下面领罚吧。”

    枝南掩上衣裳,准备从门边退出去。

    “是桑若告知你的。”芜深淡淡开口,口吻笃定。

    枝南听见了,但没有停住。她看见一抹藕粉色的身影正迈着台阶上来,一步一步,踏离了溶溶月色。

    她们擦肩而过,桑若的眼睛还是肿着的,之前有小丫头替她去取冰块,却被她拦了下来。

    演戏要真些才好。

    桑若朝她笑了笑。

    枝南不露声色。

    之前接待吴禄的,一直是桑若,能得知吴家从境外暗中引入秘药一事的,也只能是她。

    昨日银柳之死甫一传来,桑若便慌慌张张,将此事告知于她。

    吴家引入的药,自然不都是合法的。吴禄此人胆子不大,但又下作卑鄙,桑若几次去吴家,都被吴禄以助兴为由喂药,不过她趁着不注意,吐了出来,她演技又一向逼真,也并未引起吴禄那小子怀疑。

    这种药若是过量了,是会死人的。

    枝南垂了垂眸,她听见房间内传来几声抑制不住的呻吟。

    桑若这小姑娘,向来是最怕疼的。

    可她以为她是在为银柳伸冤。

    死了一个人亦或是两个人,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救世主,也给不了所有人一个公道。

    她这一个又一个谎,看似冠冕堂皇,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高气傲,实则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罢了。

    只有桑若,是真的在为死去的姐妹,求句公理。

    枝南回到房间,褪下衣物,金翘见了,没有多问,拿来了獾子油,替她抹在伤处,她轻轻一颤,捏紧了袖子。

    窗外月亮圆得很,像是一面铜镜,晃得人眼睛疼。

    楼下仍旧歌舞升平,但又有一阵不寻常的脚步声,急促地朝四楼跑去。

    舞女的铃铛叮铃铃地响,清脆悦耳。

    嗒,嗒,嗒。

    枝南闭了眼,手指随着脚步声,轻轻敲着节拍。

    “妈妈,吴禄死了!”

    手指突然顿住,她睁开眼,望了望窗外,月色如水,倾泻进来,澄澈透亮。

    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么多年了,十二重,也该露出马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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