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南最后还是给了齐琏解药。

    这类玩意儿,十二重里多得很,自是有法子应对。

    夜半,齐琏从地上醒来,瞥见身上干净的长袍。

    不知为何,心下骤然一暖。

    似是许久未体会过这般温情了。

    体内毒素已解,他起身,右手骤然一疼。

    手上纱布层层裹着,包得倒是干净利落。

    他伸手拨了拨,检查一番,却是不容忽视地疼痛。

    该死!他冷眼瞧了瞧床上人,又起怒火。

    步步走近床榻,榻上女子正熟睡梦中。

    他伸出左手,慢慢贴近她的脖颈。

    纤细,但跳动着脉搏,鲜活。

    “怎么,”枝南迷迷蒙蒙睁开眼,“怎么把纱布弄掉了?手给我。”

    眼前人半眯着眼,牵过他的手,他颇感不自在,往回一抽。

    “别动——”

    枝南摸索着,将松动的纱布重新包好,心下却跳如擂鼓。

    早在这人起身之时,她便醒来,直到这人掐住她的脖子。

    这人想杀了她!

    齐琏望着眼前的女子,感受着一双嫩手迷迷糊糊地在纱布上动来动去。

    仿佛也没那么疼了。

    他收回手。

    窗外雨停,仍是夜色迷蒙。齐琏最后一次望向榻上熟睡的女子,跳窗离开。

    翌日清晨,十二重骤然涌入一群军爷,泱泱列了两队,团团将楼里围了起来。

    为首的倒也眼生,只搁那桌上一坐,手下的兵便将房内的姑娘一个一个“请”了出来。

    他扫视一圈,又有些拿不准了,上面说是个蛇蝎美人,眼角下有颗媚痣,可这上上下下四五十个姑娘,有痣的也有五六个,个个儿面貌不俗。他沉思一瞬,大手一挥:“那几个,眼角有痣的,全给带走!”

    众人不明何故,十二重向来不轻易得罪人,已有几人佯装慌张之色,涕泪连连。

    枝南忖度,昨儿夜里救了个人,今儿偏就出了这阵仗,那为首所指的分明是她,想来也只能是昨夜那人所致。

    若是那人的仇家,也认不得谁人所救,那便只能是他了。

    只是……这却不见报恩的意思。

    枝南无法,混在几位姐妹中,被士兵蒙住眼,押了出去。

    虽不可见,然枝南对槿城何其熟悉,光是听着沿街铺子的吆喝,踏着一块块青石板,也能觉出方位。

    人声渐稀,这支队伍乃是朝郊外行进。

    南边?

    忽起潺潺流水音,鸭声嘎嘎。

    “快点,别磨蹭!”

    不知谁人猛然推了她一把,她趔趄一步,险些绊倒。

    不……东南。

    河川下游,鹅卵石细密偏小。

    槿城,郊外,东南。

    倒是离南知更近了。

    太阳越过正空,过了晌午,似乎才近了地儿。

    耳边只传来些齐整的脚步声,伴着舞刀弄剑的锃锃碰撞。

    枝南几番猜想,似乎明白了身处何处。

    “怎地这么多人?”

    “这些女子皆符合描述,恐怕还得请那位亲自过目了。”

    一人离去,似是入帐禀报。

    不久,姑娘们便被押了进去,跪作一排。

    有人步步逼近,一个个扫过去。

    “是你吗?”

    那双脚停至她面前。

    紧接着,一把长剑滑过她的面庞。

    眼前黑纱滑落,枝南抬眸,对上一双笑眼。

    剑尖划破脸上的肌肤,细细的血珠从伤口渗出,粒粒滚落下来,在新荔鹅脂上增了抹妖媚。

    长剑又慢慢向下,挑起她的下巴。

    “还认得我吗?”

    一只裹着纱布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正是昨夜那人。

    其他姑娘被带着退了出去,远处几声长刀挥落,颗颗头颅离身坠地,骨碌碌滚了几圈,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无头尸身。

    齐琏凑上前去,舔过枝南的脸颊,舌尖一卷,将血珠勾入唇中。

    “嗯?怎么不说话?”

    枝南垂眸,她虽不懂这厮究竟是何意,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况且她还谋划着如何让这人将自己留在军中。

    “昨夜小女子不知贵人身份,多有冒犯,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

    一碗凉水泼了下来,浇了满头,水珠顺着发丝留至眼角,又同伤口相混,流下淡红的血水。

    倒是牙呲必报。

    枝南不语,任由齐琏发泄。

    “无趣。”

    他终于玩累了,淡淡瞧着她,不知在透过她,看些什么。

    “带下去吧。”

    枝南被锁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子下。

    同被锁的还有一人。

    赵岚云。

    帐外士兵面面相立,帐内两人面面相觑。

    “你……怎地在此地?”面对一条不怎么会说话的小蛇,终是枝南先开了口。

    “下……药……”她一字一句,断断续续。

    原来昨日赵家人探得齐琏的消息,便急着将人迎了回去。宴后,便把赵岚云推进房间。

    赵岚云身边的婢女朝齐琏茶水里加了东西,本是一切顺了赵家的意,谁料夜半杀出两个刺客,将齐琏逼得雨夜出逃。

    枝南了悟,那人竟是齐蜀皇帝,也怪不得军营上上下下这般听其号令。

    只恨自己昨日没杀了他,反而留下祸患。

    帐后突然鼓起一团,突然拱进只狐狸。

    一只圆溜溜、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二人面前。

    帐内从两人面面相觑变成三人大眼瞪小眼。

    谢泽本是见齐琰二人夜半归来,又听闻赵岚云被抓,前来探探情况。

    结果,意料之外,还见着了枝南。

    这人虽还是一脸冷漠,但那两划破的口子,现于嫩白肌肤上,仍是被他看出了几分柔弱可怜。

    枝南没听见他心中这些小九九,瞧见他,倒是想起什么,打量起赵岚云来:“你俩既同为妖,为何他能化狐逍遥,你不可变回原形逃出去?”

    “我……我化形之时本是偶然,又无妖族长辈教导,也不知该如何变回去了……”

    妖族长辈?枝南若有所思,看向谢泽。

    “我……也不是不能教,只是……”

    谢泽挑眼,瞧向赵岚云,话音一转:“来,叫声师父。”

    枝南无言,扭过头去。

    赵岚云霎时埋了头,小声唤道:“师父……”

    谢泽凑过去嘀嘀咕咕,枝南没兴趣看小狐狸开屏,闭目养神。

    听了半晌,这小蛇妖凝重地点点头,闭上眼,心中默念。

    谢泽期待地盯着她,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要不……再来一次?”

    赵岚云神色颇为尴尬,点点头,又试了一次。

    仍是原样。

    一次,两次……

    “别误人子弟了。”

    谢泽回头,瞧见身后人一脸不信任的样子,轻轻磨了磨牙。

    “不和她计较,我们——”

    “她那身子可是浸了几年药?”

    谢泽闻言,心下微动:“可否让我把把脉?”

    赵岚云略显局促地点点头。

    谢泽拉过她小臂上的袖子,伸出手,轻轻搭在她腕边。

    这脉一把倒是了不得了,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妖脉严重受损。

    外边突然传来声响,谢泽来不及多言,立马变回狐狸,蹿至一旁躲了起来。

    两士兵进来,将枝南押了出去。

    此刻军营正是热闹,众人皆围着一方擂台席地而坐,齐琏坐于正首,斜靠在椅子上,一双黑眸含笑,盯着她被人押上擂台。

    她瞬间明白了这人想做些什么。

    ——时隔多年,她也成了笼子里的蛐蛐儿。

    人头攒动,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士兵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台。

    “也给这娘儿们拿把兵器呀,诶哟,忘了,怕是根本拿不动吧哈哈哈哈哈!整根绣花针上来?”

    下面哄笑成一团,枝南冷眼,轻轻转了转手腕。

    不知谁人真丢上一只针袋,里面各种大小的绣花针,应有尽有。

    她顺着针袋瞧去,正对上齐琏戏谑的眸子,他倒是瞧了出好热闹。

    枝南足尖点地,脚步飞移,朝前方那士兵快步奔去,手指从袋中抽出根细长的绣花针,扎向对方,对方手臂一抬,身腰一转,轻轻松松躲过一击。

    “真想着拿绣花针打擂台呢,要不这样,你叫我声爷爷,我让你——”

    枝南漠然,毫不理会,她侧身一翻,腾空跃起,踩过男人肩膀。这人反应过来,伸手去捉,却敌不过她的速度,扑了个空。

    枝南脚尖点地,落至其身后,一把将绣花针扎入后脖颈,那男子中招,霎时愣住,她眼疾手快,趁此机会,一脚勾向其后腿,瞬间人仰马翻,绣花针触地,被深深压入脖颈,整根没入肉中,那人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直直僵在地面。

    枝南拂袖,再未赐给那男子一个眼神,只冷冷扫向台下。

    台下鸦雀无声。

    她出招太快,许多人见她是个女子,便不放在眼中,嘻嘻哈哈,以至于无人看清她的招数。

    “好!”

    齐琏眯着眼,神色不乏欣赏,他一挥手,便来人将那人抬了下去,又上来一位。

    真是疯子!好歹也是自己手下的兵,那人也只当是供他取乐的儿戏!

    一位接一位,夜幕低垂,繁星点点,遥远的山风穿林而过,猎猎作响,巡逻的队伍燃起火把,远处望去鬼火斑斑。

    一袋绣花针用尽,枝南将布袋扔至齐琏脸上,他这回倒是嘻嘻哈哈,毫不在意,抹了把脸,亲手拾起袋子。

    一时半会儿,竟是无人应战。齐琏扫过一众士兵,勾唇笑了笑:“下一个,谁来呢?”

    经历方才数战,士兵纷纷埋下头,作只鹌鹑。

    枝南垂眸,她也并非打得顺畅,距离上次受罚才过去二十日,身上伤还未好,左手又不十分方便,因此也挂了不少彩。

    她如今无时无刻不后悔——昨夜,没有杀了齐琏。

    突然,不远处走来一人,隐隐绰绰,看不清样貌,声音倒先传了过来。

    “我来吧。”

    那人声色淡淡,一袭白衣胜雪,脚踏星光点点,步履悠悠。

    枝南蓦然睁大双眼,脸色一僵。

    这时,台下传来一阵突兀的掌声,齐琏脱了鞋,光脚搭在椅子上,面上笑得玩味儿。

    “噫!这个好!秦将军可得好好打,别丢了面儿!”

    他拈起一串葡萄,朝嘴里扔了颗,将葡萄皮一骨碌吐了出来。

    那人走近,将一把剑扔在她手上,利落地飞身上台。

    二人相顾无言。

    枝南突然笑出声来。

    真是有意思。

    这冷心冷情的人原来是齐琏的麾下客。

    眼前人脸上满是血泥,骤然明媚一笑,虽是带着自嘲,却恍若夜色昙花,让人挪不开眼。

    秦斯尘不自觉敛下眸子。

    “秦斯尘。”枝南拔剑出鞘,寒光凌冽,确是好剑,凝眸二刻,再抬眼,她已收了笑容,杀意腾腾。

    “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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