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十二重,已是十日后了。

    赵家早早将帖子送了过来,秦斯尘便提前几日将人放了回来。

    桑若倒是少遭了几日罪。她台榭负心之事,已被有心之人传得沸沸扬扬,风言风语进了齐都,入了百官耳中。

    探花郎何民时虽才干优长,但背信弃义,德行有亏,到底惹上了那群谏官,弹劾其与薛家的奏折成堆地送至皇上案前。

    两日前,她便被县令遣人送去了齐都。

    转眼间,便至了赵炟的生辰。

    枝南上了马车,拐个弯儿,进了条小巷。

    “姐姐,这是......”

    “嘘,赵炟让我去接个人,这公子哥儿,不知又瞧上了哪位姑娘,偷偷摸摸地瞒着赵将军,让我来做这个媒人!”

    她虽同金翘与车夫这般言说,实则却并非赵炟的意思。这接的人,自然是那日同陈禹盛所定好的。

    小巷旁,立着位丫鬟装扮的姑娘,眉目平平,倒是易隐于众人间。她对上枝南,手中趴那只小狐狸,正肆无顾忌地打着盹儿。

    二人对视,心下皆明了。

    “敢问姑娘芳名?”

    “流颜。”

    枝南点头。

    原来这流颜,正是换脸后的齐琰,二人当着金翘的面,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这狐狸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不经意地瞥了瞥枝南。

    “这狐狸,倒是个有灵性的。”

    枝南伸手,顺了顺他的绒毛。软毛滑过指缝,掌下的脑袋不经意间调整了姿态。

    将圆圆的头骨正正摆在她手心。

    枝南轻笑一声,看他闭上眼皮,舒服地发出哼哼声。

    齐琰却心事重重。

    二人顺利入了赵府,齐琰便任由谢泽撒欢跑了,枝南笑问:“这狐狸若是被发现,也不怕遭人乱棒打死?”

    “他自有自保之法。”

    齐琰已知谢泽身份暴露,见对方并无要挟之意,索性也不瞒着。只剩身后抱着琵琶的金翘一头雾水。

    赵府此番宴客,规模远远大于往日,各州府有名有姓的人家,尽数发了帖子。

    “诶,那边坐上是何许人呀?这槿城赵家……可未曾听闻有这般年纪的女娘。”

    恐也是为了将赵岚云的消息放出去。

    “那是镇国大将军府的三小姐,听闻身子孱弱,道是槿城山水秀丽,送来这儿养养。”

    “三小姐?这将军府的大小姐为兵部尚书韩更之妻,二小姐如今母仪天下,只这三小姐,却未曾听闻……”

    “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如今看来,温雅端庄,丽质天成,也不知可有婚配……”

    “那赵家,如日中天,他家的女儿,也是你我子孙敢肖想的?你呀……”

    两位夫人远去,枝南抱起琵琶,敛回目光,轻轻试了试弦。

    回想初见赵岚云,浑身冷意,萦绕药香。

    眼神未与人直视,只觉略有躲闪之意。

    枝南献乐,悠悠入了宴前。

    席上宾客尤多,她一眼扫到赵岚云。

    仍是一袭蓝裙,素钗银环,雅淡出尘。

    轻拢慢捻,推手还抹,一曲琵琶宛如仙音,嘈嘈切切珠玉落盘,细细长长流水潺潺。

    清风鸣玉,风舞翩跹。

    众宾客沉醉,皆若飘飘欲仙尔。

    枝南媚眼轻抬,却见那赵岚云不觉有意,昏昏欲睡耳。

    不爱琵琶音,亦或……不懂琵琶语?

    齐琰落于人后,观察赵岚云良久,只见其默默饮食,兴致缺缺,甚至颇有几分局促之感。

    往日赵家并未多传这位三小姐,据说是犯了错的婢子所生,没几岁便被扔至庄子上去了。

    偶有一次接回赵家,还是老太太寿辰。齐琰宴后正巧碰见过,六岁的小姑娘独自在池边玩儿,逢人便搭话,还向她介绍手中的青蛇,说是自己的朋友。

    如今几年不见,怎地性子变得这般内敛?

    齐琰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那日谢泽偷听的内容,结合宫中传来的消息,他们略能推出一二。赵家见皇后多年无子,想着再送人进宫去,只是也不好明目张胆,便钻了齐琏南征的这个空子。

    赵家早年对赵岚云并不好,她也未必是真心实意想着诞下皇嗣,延续赵家的荣光。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齐琏这样的暴君。

    只是如今……若赵岚云已偏向赵家,她此番出击,怕是会暴露。

    谢泽窝在赵岚云身后盆栽下,也觉出几分怪异。

    她身上,怎地会有妖的味道?

    枝南一曲奏毕,退了下去。

    她假装将齐琰送去赵炟房内,甩开金翘,向小丫鬟们打听了赵岚云的住处。

    却见赵岚云一人,埋头匆匆行过。

    “小姐万安,”枝南上前,将人拦下,“我们前来寻赵公子,却迷了路,不想惊扰了小姐。”

    “可否烦请小姐,为我二人指点。”

    “赵……赵公子……我不知……”赵岚云抬眼,口中结结巴巴,说完,绕开二人,匆匆离去。

    “人寻到了,你要如何留下?”

    “只要她开口要我,我自是能入赵府。”

    “她看起来……可不欲与旁人多交流。”

    齐琰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先跟上她吧。”

    这一跟,就跟到了赵岚云的院子中。

    她估计是宴上偷偷溜出来的,一个人走着,瞧见她俩,也不询问,只抬头冷冷看着二人。

    “你们……要做什么?”

    突然,谢泽从身后跳了出来,凑近赵岚云脚边,鼻尖耸动。

    赵岚云脚步局促,连连朝后退了几步。

    二人心下更觉奇怪,谢泽为何如此异常?

    半晌,谢泽竟直接化为人形,惊得齐琰一个箭步直直往前冲去,捂住赵岚云的眼睛。

    “不必拦了,她,也是妖。”

    赵岚云晕了过去。

    枝南无奈,将她抱进厢房。

    三人守着她,直到她施施然睁开眼。

    “你们,你们也是妖?”

    她扑向枝南怀中,话说得磕磕绊绊。

    原来,她本是被赵岚云救下的一条小蛇,自那次寿宴后,赵岚云又被撵回了庄子上。恰巧她修得人形,只是无人指引,见的人又不多,便化得与赵岚云有七八分相像。

    谁料四年后,齐都发了洪水,疫病肆虐,赵岚云染上后,没几日便香消玉殒了。

    那赵家见长女进宫三载,仍无子嗣,心下便急了,忽地想起庄子上还扔了个女儿,便忙接回来。

    任她如何分辩,赵家只认定她是赵岚云,数年来日日浸药浴,食药膳,只为将她养成个易生养的工具。

    “我见过你,”齐琰握上她冰凉的手,“那日寿宴,她还同我说你是她的好朋友。”

    见过她?枝南生疑,究竟为说辞,亦或事实?

    若是事实,她又是何等身份,能入得了齐都赵府?

    赵岚云听了,眼中竟泛起了泪花,她回握住齐琰,点点头,声色哽咽。

    “姐姐,你……你可否救我出去?我同那皇帝素不相识,听闻他性情暴虐——”

    “这倒是没法子,不过,我近来想寻份差事,你若愿意,同那赵家人说说,我也可留下来陪你,咱俩好歹知根知底,互相有个照应。”

    “好,好……”

    到底是只未经世事的小妖,如此轻易便被骗了去。枝南冷眼瞧完这一幕,见事已办成,便起身告辞。

    谢泽见状,也从一旁溜了出去。

    他凑至枝南身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喏,回信,我办事,可靠谱得很。”

    枝南闻言回身,发上流苏随之荡了起来,摇碎斑斑驳驳的树影,她眸中喜色难掩,颤着手接过书信。

    “书呈皇姐惠鉴:

    东风送暖,丽日舒和。

    一别八载,思之甚切。皇姐信中所言,弟自将部署,绝不负皇姐拳拳之心。今与逆贼相抗,尚得一方安稳,不知皇姐近况,念念,还望团圆。

    言难尽思,惟愿珍重。

    弟叶之淮亲笔。”

    双方书信来往皆用密语。枝南一字一句,明明未读许久,竟也觉双眼酸涩。

    言辞寥寥,声色栩栩。

    乡书已达,情思可慰。

    谢泽只见眼前人读了许久的信,神色专注,眼角微红。

    鸿雁长飞,孤影茕茕,一声雁鸣落下,扰乱了异乡人的心。

    她将手中信递还给谢泽,淡声道:“烦请,替我烧了它吧。”

    她目前守不住这封信,也护不住这份情。

    枝南犹豫数日,仍决定留下来。

    她难以断定叶之淮能否有人可解开身上的毒,也无法肯定在两军夹击中,西北府败不了。

    做了这些年的间客,她最明白的,便是情报的重要性。

    若是能入军中……

    “碰!”窗户骤然发出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

    几日来春雷滚滚,风雨潇潇,不时有雨珠打着窗子,哔哩啪啦,如锅中炒豆,却从未有这般动静。

    枝南感到一丝不对劲儿,披上长衫,拿起枕下的匕首,朝窗边走去。

    窗框碎了一地,雨滴伴着冷风斜斜灌了进来。她点起蜡烛,赫然发现窗檐边紧紧搭着只手,那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窗框,大拇指上戴着只帝王绿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闪着幽暗的光泽。

    这样的翡翠自然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幼年她在皇室,也只见过几块。她稳了稳心神,走近窗子,将烛火探向窗外。外面那人见她握着蜡烛的手,伸出宽大的手掌,捏紧了她的手腕。她被拉得一个趔趄,朝窗边滑去。

    所幸,她稳住了身子,不至于跌出窗外。

    只是烛火失手落向窗外,湮没于雨滴,明明灭灭,最后归于黑暗。

    什么人,这般不知好歹,她转了转手腕,却不得几分放松。

    “这是做什么?”

    底下人听闻,将她攥得更紧了,一只纤薄的手腕承着小半个人的重量,青筋都爆了出来。

    她向外略微探了头,看见一个束着高冠的男子,全身皆被雨水打湿,玄色的衣袍紧紧贴着身体。他面色略有潮红,手劲却愈发的大,攥得枝南手腕生疼。

    “拉我上去。”男子的声音有些低哑,口吻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手放开。”她冷声道。

    她左手负伤,根本拉不起一个成年男子,也不能轻易暴露弱点。

    男子闻言,微愣,却是更加用力了:“拉我上去!”

    真是不知好歹。

    “那咱就这般耗着吧,”她的声音带着笑意,语气却又是一转,“看谁耗得过谁?”

    “中药了?求人也没个求人的样子。”

    她左手把玩着匕首,慢悠悠地将刀刃对准窗外:“你说,是先戳窗框上这只,还是戳我手上这只呢?”

    “你敢!”男子咬着牙,又用力将她往下拉了几分。

    枝南半个身子全被拉得出了窗外,同那男子贴得格外近。雨水湿哒哒地淋在二人发间,凉丝丝的,二人的脖颈靠着,传来些痒意。

    男子轻笑一声,似乎得意起自己的杰作。

    骤然寒光一闪,刀尖插进了那宽大的手背,温热的鲜血霎时喷出,同雨滴混了满手。

    “你看我敢不敢。”

    男子气结,手上受伤,又泄了几分力,枝南直起身,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

    “嘴过瘾了,身子总得吃点儿苦头。”

    她轻而易举挣脱了束缚,转身离开。

    “等等,”男子体内的药物愈发严重,力气也逐渐流失,况且……那刺客也不知何时能寻着他,他一字一句,顿道,“求——你。”

    枝南停住脚步,冷笑一声,回身将人拉了上来。

    这位估计不是个简单的主,小小槿城哪容得下他这尊大佛。枝南也并非真想让他死,日后说不准有用得着他的地儿。

    男子落地便虚脱着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赵岚云……他真是记住这人了,赵家就这么急不可耐,非得将人朝床上送。

    枝南走近,拿帕子替他包了手。

    齐琏只觉有人靠近,暗香扑鼻,一双无骨细手如泥鳅一般,在他手上滑来滑去。

    他一把扑上前去,埋进面前人怀中,鼻尖凑近鹅脂般的细颈,迫切嗅着那股暗香,手也攀上一握软腰,扯着那人的衣裳。

    对方却一脚将他踹开,他来不及呼痛,一壶凉茶便浇了上来。

    “不够还有。”

    紧接着,两壶、三壶......最后连同金翘忘倒的洗脸水,都泼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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