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人……”

    齐琏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

    他反手握住枝南的手,将它牵至唇边,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

    “既是一样的人,那便留下来陪我吧。”

    齐琏虽是留着她,但也拘着她。

    她从楼中,又困到了这帐里。

    帐前日日夜夜守着士兵,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反而是进退两难。

    “又何必整日闷闷不乐?”

    齐琏掀起帘栊,又见枝南默默望着虚空。

    “今日又是十五了,该是——”

    “亲人团聚的日子。”

    枝南回眸,没想到他会提这事儿。

    毕竟他的身世……如今也无甚亲人了。

    “也并非中秋,还未到惆怅之时。”

    “朕记得,你在这世上,也无了亲人。”

    “是啊……”她轻轻摩挲着茶杯,揣测其用意。

    齐琏不应是愿意揭伤疤的人。

    “一个人如何又活不了呢?”

    他为她倒上热茶,可枝南却觉得,他似在安慰自己。

    “可如今我是活不了了。”

    “嗯?”齐琏挑眉。

    “月圆之夜,十二重的人毒性该发作了。”

    “皇上,您看我,还活得过今晚吗?”

    “还是唤我阿琏吧。”

    他握住枝南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第一次见你时,便总希望你能同我亲近些,未曾想,你真是只不服训的鹰。”

    “以往我也养过一只鹰,只不过是被折损了翅膀的,在笼中囚久了,早成了温顺的鸽子。”

    “可我偏偏希望桀骜不驯的猎鹰在我面前垂首贴耳,不过还得偶尔发发小脾气,挠我一把。”

    “那只鸽子死前才做了次鹰。”

    “但我很喜欢。”

    “你想要解药吗?”

    他隐去了那些复杂繁琐的称呼语,只回归了最纯真的“我”。

    这才是真正的他。

    “可你也将我囚住了。”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成为一只鸽子呢?”

    “阿琏?”

    她将茶水恭恭敬敬地端至眼前人唇边。

    齐琏轻抿茶水,眼底含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至少目前看来,是不会了。”

    齐琏遣人将秦斯尘唤来,接过药瓶。

    他取出一颗解药,轻轻送入枝南唇中。

    枝南就着他的手指含下。

    “既如此,你可愿给你的鹰赐些奖赏?”

    她攀住齐琏,一双素手悠悠朝下游走,握上药瓶,

    “这可使不得,”他一轻轻拍开枝南的手,“再怎么喜欢,也不能让它跑了。”

    枝南无言,此人哪怕将她做个逗趣的玩意儿,也是重重设防。

    她推开齐琏。

    齐琏眯眼,神色不虞。

    一小兵送上汤药,他回身瞥过,将药碗一把掀翻。热气腾腾的汤药劈头盖脸浇了小兵一身,他忙跪地求饶。

    “滚!”

    小兵手忙脚乱地拾起碎瓷片,退了出去。

    枝南在榻上听见这番动静,语气不悦:“我的药没了。”

    那不是她手下的兵,自然轮不着她心疼。

    “朕让人再煎一碗,”他压下怒气,凑近枝南,抚上她铺散床边的青丝,“别生气,好吗?”

    枝南可没有资格生气。

    不过一只宠儿,她哪怕生气,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情趣。

    她不再理会身后人。

    毕竟她留在这儿,可不是为了做一只宠儿。

    南知国东北府地势险峻,高山巍峨,乃易守难攻之地。因此,整整八年,临武帝也未能拿下此地。

    如今齐蜀相助,从北方围攻,与南面临武帝相成夹击之势,两军只是驻守原地,都能让叶之淮弹尽粮绝。

    东北府耕地不多,粮食虽自给有余,但供养一只几万人的军队,怕是为难。

    南北及西面都被围困,东面流竹国虽强,但与东北府尚隔齐蜀桂城,若寻其支援,对方不便,况且流竹向来不愿搅合此类纷争,恐也不愿出手相助。

    枝南心下思量,却也寻不出什么好法子。

    凭她一人,定然止不住这大军。

    可杀了齐琏,她也难以全身而退。

    身后悉悉索索传来些动静,齐琏爬上床榻,将新煎的药端至其面前。

    “药好了。”

    他见枝南仍假寐,眉头皱起。一只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将人扳过。

    “该喝药了。”

    齐琏用汤匙舀起一勺,甚至很细心地吹了吹,喂至枝南唇边。

    枝南抬眸,对上他威胁的神色,慢慢抿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齐琏眉目舒展开来,又隐隐浮现出笑意,忙下床前去寻蜜饯。

    枝南握紧袖中金簪,慢慢贴近他的背脊,脖颈上的脉搏一跳一跳,她凤眸瞄准,猛地举起簪子——

    “皇上,赵家人前来寻赵小姐,求见皇上。”

    枝南指尖一转,忙将簪子藏入袖中。来人是个太监,一直侍奉齐琏左右,低垂着眉眼,也不知看见没有。

    齐琏正忙着寻蜜饯,却也没寻着,心下暗恼,正是烦躁。

    “什么赵小姐,朕哪记得那么多,杀——”

    “阿琏,”枝南见他话锋不对,忙出声止道,“蜜饯在那儿呢。”

    齐琏瞧见,连忙将它捧了上来。

    “这军中还有哪位赵小姐呀,我竟也没听过。”

    那公公瞧了瞧齐琏的眼色:“回姑娘,是赵任大将军家的三小姐,赵岚云。”

    “赵岚云?我在这军中也无女眷说说话,不如唤来同我作陪?”

    “你觉得如何?阿琏?”

    齐琏见枝南态度转好,思忖一二。

    “将人留下,再把那赵家人打发了吧。”

    太监领了吩咐,退了下去。枝南顺着他瞧去,帐外密密立了两排士兵,其中近帐几人怕是隐匿其中的暗卫,身姿不凡,不时瞥向帐内。

    齐琏又将蜜饯递了过来,但枝南实在没胃口,随手拈了一块,并着药全部吞了下去。

    她将金簪塞在枕下,疲惫地闭了眼。

    “阿娘,好苦……”夜色正浓,枝南只觉耳边迷蒙细语,她睁眼,赫然发现齐琏枕在身侧,口中呓语连连。

    这又是作甚?枝南摸到金簪,朝外一瞥,帐外人影绰绰。她无奈起了身,看齐琏额上冷汗连连。

    “阿娘,你别走,你别走……”

    “母亲,瓷片……好疼……”

    原来是把自己当作娘亲了。

    枝南饮了口茶,走至帐外,被门口两人拦下。

    “就站这儿,看看月亮。”

    玉盘高悬,银光皎皎,大地如霜,冷白一片。

    她也想娘亲了。

    “之南之南,南有乔木。

    乔木青青,蝉鸟齐鸣。

    之南之南,南有淮水。

    淮水潺潺,鱼虾互嬉。

    之南之南,南有皓月。

    皓月皎皎,人影相亲。”

    母后幼年曾与师父一同游历南方,最是喜爱南境山川日月,明媚自由。只恨日后困于深宫,再不得那份潇洒风流。

    一小兵忽地走上前来,端着盅汤,门前侍卫立马斜戟拦下。

    “什么人?”

    “各位大哥晚好,皇上先前令人煮了安神汤,德煜公公让我送来。”

    说着,他便掏出一腰牌,几人查看一番,又抽出根银针,试了试,确是无毒。

    侍卫一瞧,不再多疑,将人放了进去,那人垂首敛眸,同枝南擦肩而过,她竟莫名觉出几分眼熟。

    枝南回身跟上那人,见那人将汤盅放下,攥住她的手,将其拉至一旁。

    “流颜?”

    原来这人正是齐琰,自那日刺杀失败后,她便设法混了进来。

    “你那汤……恐怕不干净吧。”

    她们处心积虑借赵岚云接近齐琏,如今定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送份安神汤。

    齐琰也未曾料到这般局面。

    枝南在此,属实在他们意料之外了。

    “我不论你是如何混入此地,但今日你这汤一旦给齐琏喝下去,你,我,包括外面那些人,都得死。”

    “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若是能杀,她早就杀了,何至于今日待她过来。她不知陈禹盛那伙人为何要杀齐琏,也不欲多问,但如今牵扯到她,她也不得不管。

    齐琰沉默片刻。她确实跑不掉,也没想跑掉,但却着实不愿搭上其他人的性命。

    “我自会一人担下罪责。”

    “真是天真,”枝南笑道,“是你一人这般天真,还是他们皆陪着你这般天真?那些人的性命呢,你也能不在乎?嗯?陈禹盛?”

    齐琰愕然,经狐族换脸一术,她容貌早已不可辨,这人又是如何认得?

    “你这身形嗓音皆不变,况且若你真只是个小喽啰,谢泽怎会这般跟着你?恐怕如今,那狐狸也尚在军中吧。”

    枝南瞥了眼齐琏,对方尚在熟睡之中。

    “他这般熟睡,恐怕也有你的手笔吧。”

    “你杀的是一国之君,真当一颗项上人头便足以抵罪?别说我们,就连你身边那几位,谁人能逃得掉?”

    齐琰犹豫了,盛知章向来不赞成她冒险,他只想着让她躲在身后,待他来细细谋划,可她如何能再当回那闺中小姐,就这般坐住?

    如今想来,确是自己莽撞了,真真踏上这路,便全然忘了师父的教诲。

    沉心静气,待时而出。

    她端起汤盅,转身又欲离去。

    “等等,”枝南抬手止住,“放这儿吧,我来处理。”

    今日到底多亏她相救,齐琰点头,退了出去。

    到底还是天真纯善,尚且顾及他人性命。

    哐啷一声,枝南端起汤盅,失手打碎。

    榻上齐琏被吵醒,满脸不爽,随手将枕头掷了下来,正正扔在枝南身上。

    “诶哟!”枝南假意一滑,同那碎瓷混了一身。

    齐琏清醒过来,见状,忙将人扶起:“军医呢?传军医!”

    初春还尚未完全转暖,衣裳厚得很,实则也并未有几个伤口。

    但齐琏却是异常在意,抚着伤口,神色沉沉。

    “皇上,”德煜公公进了帐,“秦将军有要事禀报。”

    “就在这儿吧。”齐琏正眼也不瞧,直接大手一挥。

    这倒是合了枝南心意,她趴着身子,背上涂满了药膏,闭目养神。

    齐琏坐一旁看了许久,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到底还是在她身上寻他的过往。

    不一会儿,秦斯尘便进来了。

    “皇上,这……”他瞧了眼枝南,神色戒备。

    “说便是了,那日遇刺,乃枝南相救,况且这也算是你的人,对她不必避讳。”

    “是,”他凑上前去,“南边传来消息,道是十日后围攻。”

    “好,传令给各将士,明日卯初,向东行军。”

    人走后,枝南方才开口:“明日便走?”

    齐琏点点头,手指抚上枝南发顶。

    “那你得多保重了。”

    “怎的,你要走?”

    枝南挑眉,这话头,可是让她一道作陪的意思?

    她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这齐琏真会疯到在作战时还带个人?

    莫不是那日见她身手好,动了让她打仗的意思?

    “你可是要让我同你一道去?”

    “不好吗?”

    “可我这新伤叠旧伤,怕是帮不了什么忙。”

    “你安心待着便好,不必想着离开。”齐琏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青丝柔顺,轻轻巧巧地滑过指缝。

    枝南颔首,她自是乐意,只不过这行军的消息,还得想个法子传至叶之淮处,让他早做准备。

    十日后围攻……该是早做准备。

    “临走前,可否让我前去十二重,同众姐妹道个别?”

    “你要走?”齐琏摸着发丝的手指骤然用力,将枝南的脑袋扯着一偏,发根疼得似要连整个头皮一道拔起,他语气已然暴躁,“你又要走!”

    “阿琏,只去去就回——”

    她尽量安抚着眼前人,却见齐琏双瞳染上一抹血红,逐渐蔓延至整个眼底,他的手逐渐下移,卡在了枝南的后脖颈上。

    “去去就回?你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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