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真是说笑了,要不——您走近些瞧瞧?”

    秦斯尘从周玉阳身后走出,微微皱眉。

    看来,他们要的,真是赵岚云了。

    但赵岚云,此时应是到了榆城,莫非周玉阳这边……还未收到消息?

    “既然来都来了,那便看看吧,也不知你们认定的这细作,是个什么把式。”

    周玉阳提起衣摆,跨入狱中,行至枝南身侧。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脏污的红衣,发髻凌乱,却是一眼见之忘俗,自有出世之姿。

    她双脚皆被铁链束住,凤眸轻抬,微微看了眼周玉阳,无甚表情,也不言语。

    “你这个——”周玉阳蹲下身去,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长得倒是不错。”

    “不过,你们当本将军是傻的还是瞎的,这般耍我,也忒没意思了!”

    她甩下枝南,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刀剑出鞘,寒光闪现,身后一群士兵举刀相向,将其围得密不透风,一举拦住了去路。

    “秦将军,这是何意?”

    周玉阳眼波一转,嗔怒之色溢于言表。

    借着火光,枝南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她眼神一滞,随即迅速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衣裙里裹着的物件。

    一根硬质的细长物……趁众人将目光放在周玉阳身上,枝南抓起物件,塞进里衣。

    “莫急。”

    秦斯尘招招手,几个士兵迅速提起枝南,将她绑上木桩。

    几人抬上一盆炭火,红彤彤的火苗闪烁着,跳跃着,又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洒向空中,骤然湮灭。

    枝南低头瞧见赤红红的火焰,那些如发臭鱼虾一般的回忆,混在布满蝇虫的死水里,瞬间又涌了出来。她只觉脾胃生满了脓疮,泛起一阵恶心,下意识干呕起来。

    “将军赶路过来,怕是还未用膳吧。”

    阶梯之上,又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周玉阳顺着长长的阶道瞧去,看见齐琏。

    玄袍鹤氅,星冠银簪,他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对周玉阳,顺带瞥过牢笼中的一角红衣,但却没有亲身下来的意思。

    那笑只让人觉着阴冷,邪祟。

    侍从搬来一张花梨木椅,他掀起衣摆,翘起小腿,侧身坐下。

    几个丫鬟恭恭敬敬端上果盘,跪在脚边,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齐琏拈起颗葡萄,丢给身旁的德煜公公,德煜公公手忙脚乱地接过,细细剥好了皮,将那光溜溜的果肉,送至齐琏嘴边。

    “这个姑娘,武艺超群,文采斐然,朕原本还以为是周将军教出来的巾帼英雄呢,齐琏嚼着葡萄,喉结一滚,“没成想误会了,还得是秦将军,从隐私曹府里挑出这么个人来。”

    “周将军还未见识过斯尘的手段吧,也不知可能比得上将军你的?”

    “各有千秋罢了,周某也无这争比之心。”

    “诶,可朕颇为好奇,不知周将军可愿留下评评?”

    未等周玉阳”答话,德煜便轻轻踹了脚一旁的丫鬟。

    “还跪着做什么,也没点儿眼力见,给人家周将军搬把椅子去啊,倒显得咱齐蜀未有待客之道似的。”

    小丫鬟手忙脚乱地放下果盘,搬了把木椅下来。

    周玉阳显而易见地黑了脸。

    这么些兵将围着人,也不知是“请”还是“逼”。

    总之,今日……怕是没那么好离开。

    她不敢再看牢内的叶之南,生怕自己露了馅。

    毕竟那是南知的公主,也是周将军的爱徒,倘若真出了什么事……

    周玉阳进退不得,只好坐下。

    “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五月将至了,初夏时分,宫中总会做些炭烤羊肉来,朕便在花园里纳凉吃肉,好不惬意,不知周将军可有尝过?”

    周玉阳警惕地看向齐琏,直觉不妙。

    “将这活羊啊,拔光了毛,洗净,牵到炉子旁,一片一片地割下肉来,放到酒中浸泡,再铺上炉子里,炙烤。”

    “这般的滋味,才最是鲜美,又配上肉羊咩咩的嘶叫声,声味俱全。”

    话音刚落,秦斯尘便跨入牢门,拿起长刀,在石上磨了起来。

    “哧哧哧——”粗闷的声音在牢房中回响,钻入人耳中,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齐琏手中转着颗葡萄,有节奏地摇着脑袋,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盯着周玉阳。

    谁能信这人此番真是孤身前来呢?也不知城外还藏着多少兵。

    他可是听闻,东北府往榆城调了不少人。

    “斯尘,第一片肉,就赏给周将军尝尝吧。”

    刀刃冰凉,紧紧贴上枝南的手臂,刀锋细细蹭着她的皮肤。

    秦斯尘握刀的手极稳,也本应如此稳当。他斜斜用力,刀刃划破皮肤,薄薄地割下一片肉来。白花花的皮肉,猩红红的血水,一齐盛进精致的瓷盘中。

    枝南死死咬住唇,看着眼前人动作,硬生生忍了下来,未喊一声疼。

    口中蔓起一股血腥味儿,同着鼻尖混入的腥味儿一起,又令她作呕。

    “秦斯尘,薛姑娘心善,可知你做出这等事来?一做,还是九年。”

    她轻声细语,惊得秦斯尘猛然抬头,双手一颤,险些将瓷盘摔下。

    “与你无关。”

    鲜血淋漓的生肉端至周玉阳面前,她皱眉,撇过脸去。

    “怎么能给将军吃生肉呢?好歹烤熟了呀?”

    齐琏将手中的紫葡萄扔了下来,砸中一旁看愣了的士兵。

    他慌忙端起瓷盘,肉片在盘子上跳来跳去,溅出几滴鲜血,落在手上。

    他小跑至炭火炉子旁,拿起钳子,颤着夹起肉片,伸向猩红的炭火。

    一滴血珠坠下,浇落到炭火上,火焰猛地窜了上去,舔舐着血肉,空气中散发出一阵奇怪的焦味。

    周玉阳脸色越发难看。

    “你们齐蜀人真是好兴致,可南知却并无这般食人肉的风俗,”她离了椅子,在众兵的剑尖下,步步走向齐琏,“不知今夜——本将军还能不能出了梧城呢?”

    “周将军,主人宴邀,怎地不动筷呢?况且,您这出尔反尔,带了个人过来,也着实不讲信用了。”

    两人押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上前来。

    “不过一个牵马的老人罢了,您也这般计较。”

    “不知那城外,还有多少牵马的老人呢?”

    “您猜?”

    “猜不着啊,”齐琏摇摇头,齐琏笑着将葡萄丢回果盘,语气诡谲,视线投至台下的秦斯尘,“周将军都能为一个不知真假的细作深入敌营,我们这些俗人,又如何能料到您的行事呢?”

    秦斯尘抓牢剑柄,离其不过半丈,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人。

    周玉阳摸了摸腰侧的玉佩,士兵立马警觉起来,剑尖又向前进了一尺。

    “紧张什么,”她轻笑一声,直勾勾地盯着那座上客,“虽说免不了自夸的嫌疑,但鄙人最是重情重义,何况对这种甘愿以身赴险的好儿郎!不过,您这边既没有我要的人,那本将军就——”

    “先行告辞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拽下腰间玉佩,砸向齐琏身侧。

    没有清脆的玉碎泠泠,只乍然现出一团白烟,模糊了视线。

    秦斯尘早有准备,屏住呼吸,闪身追寻烟雾中的身影,那人几番闪躲,却粗笨异常,仍是被他拿下。

    “咻!”地面倏然蹦出一束火花,不知什么物件窜向天空,乍然天光大亮。

    遭了!

    “信号弹!”

    秦斯尘擒着手中人,朝齐琏奔去。

    德煜公公扑在齐琏身上,挡了烟火,却中了迷烟,晕了过去。

    齐琏轻扶身上人,将其靠在椅背上。

    枝南冷笑,静静看着眼前这幕,心下畅快,臂上的伤似乎也无了痛感。

    该发觉了吗?

    夜风缕缕,白烟散去,齐琏一把掐住周玉阳的脖颈,神色狰狞。

    “周将军,本是宴饮之乐,何必弄得这般难看呢?”

    他摸着周玉阳的脖颈,慢慢收紧力气。

    “你说,你在叶之淮那边的份量如何?”

    周玉阳放声大笑,面目扭曲,挑衅地瞧着齐琏。

    齐琏发觉一丝不对劲,摸上眼前人的下颌骨,使劲蹭了蹭,竟磨出一丝皮缝来。

    “南知真是多能人呀,这等奇技淫巧,也能用得上!”

    他狠狠发话,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掐进肉里,渗出绯红的血珠。覆于面上的那张“人皮”露了破绽,慢慢鼓了起来。齐琏使劲一扯,眼前赫然出现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哪有半点周玉阳的影子!

    “齐琏啊,今夜,胜负如何呢?”

    梧城城门边。

    街上露天的场子里,正搭着台子唱戏,几个伶人裾似飞燕,袖若回雪,转如回波,行云流水,嘴上咿咿呀呀的嗓音,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1]……”

    正是这出戏的精彩部分,人头攒动,涌作一团,纷纷叫好。

    突然行过几列将士,将其驱散开来:“赶紧回家去!别聚作一团!”

    他们本欲驱散戏子,骤然一袖拂了过来,芳香扑鼻,醉了满心满眼。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1]——”

    “砰!”

    火红的烟花在空中炸开,落下一片绯红桃花雨。

    百姓不知何人放的焰火,街上的仰头,屋内的探窗,赏这一片绚烂。

    一群幼童互相嬉戏,听见声响,骤然停下,抬头仰望星火点点,盼着下一簇烟花。

    火光点亮了瞳孔,却转瞬即逝,没了声息。

    伶人互使眼色,依旧咿呀细吟,勾住将士们。后台的几个却骤然混入人群,没了踪迹。

    周玉阳抽出层层水袖裹住的利剑,敛息屏神,拇指按住微微拔出的剑身。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1]——”

    台上人的水袖倏然脱落,纷纷扬扬舞向观众的双眼。

    “——百万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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