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来了。”

    棋道镇北部高地,火烧云燎红半边天,荒草萋萋,中间摆着座新坟。

    与村里其他坟茔不同,上面没有姓名、事迹,只有一段话。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李秀老实本分一辈子,只在这点身后事上显出坚持。据说是谢容外公年轻时教给李秀的,是她一辈子都追求的天地飘渺、人生无穷。

    谢容蹲下身,将沾着露水的百合轻放碑前,伸出指尖抚摸着冰冷的碑沿,“知道你不喜欢菊花,特地带的百合。”

    “哲学家,想我吗?”光洁的台面落下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满腔的委屈只有林间的草木作为倾听者,“你不是最爱我吗?怎么舍得丢下我。”

    “就为了谢卫国……”

    话到最后,已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无奈。

    山高风大,蓝色裙摆在狂风中乱舞,谢容最后抚摸一下墓碑,缓缓站起身来,“明天我就35了,这下吃不着你做的面了。”

    “祝我生日快乐吧……”

    风利如刃,将后面的话切割破碎。

    澄江公园。

    红背心老王翘着二郎腿乐颠颠拉二胡,李大妈和老年姐妹团正跳着最炫民族风,四五个穿红着绿的小孩嘟着嘴比赛吹泡泡。

    “我吹的大!”

    “我——我吹的圆。”

    “你们都没我厉害,我吹的多啊。”

    风一吹,泡泡越飘越远,越飞越高,慢慢往她这个方向过来。

    晚风徐徐,带着勾人的缠绵,顺着脚踝撩动着谢容的裙摆,最后一丝橙黄余晖洒在她脸上,映照出谢家姑娘天生的好相貌,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鼻尖一粒小痣,便是无情也动人。

    拿着泡泡水的黑衣男孩瞪大眼睛,指着谢容,终于发现了比大泡泡更好的炫耀品:“快看!我发现了仙女。”

    广受神话故事熏陶的孩子,哪能扛的了这个,齐刷刷扭头,昂着脖子,随后“哇”声一片。

    落日余温尚存。

    谢容抬手遮挡,向喧闹处望去,视线悠悠飘在粉色汉服小姑娘身上,怔愣两秒,随即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向他们挥手。

    森林吞噬掉最后光亮,夜壮大了它的势力。

    看呆的不止这帮孩子,步道交叉路口,壮硕男人停下夜跑,也张望着这个方向,眉毛拧作一团。

    脚尖刚摆出一个前进的姿态,谢容拍拍裙摆上的杂草,起身便离开。

    “哎,等等......”

    男人尔康手,奈何隔得太远,压根没人听见。

    暮色四合,完全暗下来,远近街灯全亮。

    人行横道上行人匆匆,神色各异,相同的是落脚都有方向。

    还是红灯,电话响了。

    “柚子?”

    “生日快乐啊,baby!”

    江洲在东,敦煌在西,一个夜色已至,一个依旧天光大亮,江柚跑得快,额上沁出汗来,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儿往前奔。

    “等我,老娘正八百里加急往回赶。”最后一班机了,菩萨保佑,可千万要给她赶上。

    上大学百米冲刺,她都没跑这么快过!

    “晚饭大概赶不上了,约个海底捞吧。”

    找准方向,江柚拉着行李箱朝登机口大步飞奔,话说的又急又快,谢容完全找不到下嘴的时间。

    “你这个没良心的,说好陪我一块儿的,临到头又反悔,是不是家里老妖婆又在兴风作浪?”

    江柚向来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读别人,何况鉴于以往种种,她可是半点没冤枉人啦!

    谢容身前大哥高高壮壮,像一面肉墙,将路灯遮挡的严严实实,她侧歪着脑袋,又被阿姨菜篮子里的泰迪给顶回来。

    幽幽叹口气,“毕竟是长辈,算了,不提她。”

    “我就知道!”

    “那个糟老婆子真是坏的很!你说你家周凌平时看着也挺精明一人儿啊,怎么就瞧不清她妈真面目!”

    “陈跃红那厮,不就妥妥新世纪恶婆婆嘛。”

    见谢容不答,也知道凭她的性子很难说出难听的话,索性话题一转,“你猜猜这次回来,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沙漠特产?

    谢容这脑袋一时只能跑出来只秃毛骆驼,惊疑道:“你——不会给我带了只骆驼吧。”

    “…………”

    江柚难得沉默两秒,“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自己机票钱都快靠抢了,还让骆驼坐飞机?”

    “不得不说,挺有想象力哈。”

    摆渡车早已停好,后面只剩三三两两的人还在检票,来不及细说,“作为回报,晚上这顿你请啊!”

    很快匆匆挂了。

    谢容盯着挂断的手机页面,沉闷许久的心终于裂开一道逢,贪婪的吸收外面的新鲜空气。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也成了违背诺言的人。

    绿灯,可通行。

    刚迈开脚,电话又响,两通电话一前一后,前一个让她欣喜,后一个令她疲惫。

    乐音轻柔舒缓,其中调子,不用多做回想,谢容闭眼就能哼,是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的清晨,她为周凌设置的专属铃声。

    愣神功夫,大哥和菜篮子泰迪早已走到对面。

    红灯又亮,禁止通行,反反复复的,她等的有点烦了。

    “喂。”

    有人说人体器官,唯有声带衰老的最慢,还真不假。结婚十年了,周凌的声音好像就跟第一次见面一样,依旧清润。

    十年光阴,对他唯一的打磨,大概是说话更缓,不疾不徐,总会令那些不熟悉他的人,不由自主的信服和尊敬。

    “喂?”谢容抿唇,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上次见面两人不欢而散,一个月没联系她也找不出话题。

    年纪愈长,他的性子也变得愈发捉摸不透,话也比年轻时少。以往满眼都是他的时候,由自己扯开话头,并没有多少羞耻,只有勇敢和甜蜜。

    但现在,谢容扭扭脖子,捏捏鼻尖,眼睛望向大道两旁的桂树,微不可察地蹙眉。

    对方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主动打破平静,“我今晚会赶回来,我们一起吃个饭?”

    谢容这下真皱起了眉,周凌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翼翼过,夸张点说,堪称讨好。

    她怀疑今儿见鬼了。

    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又说,“说好的要给你过生日。容容,生日快乐。”

    谢容弯腰拽掉绿化带生出的一根杂草,烦闷、失望、委屈、疲惫,统统搅合在一起,令她只能沉默。

    直到另一批人开始往前走,她意识到不能再等了。

    沉默生出点不安,他难得又补了句,“今晚等等我好吗?我九点会到,还是你爱吃的那家湘菜馆。”

    等来等去真是令人厌烦,她要往前走了,大哥和泰迪早走得没影了。

    谢容敷衍道:“等你。”

    匆忙挂断电话,便想随着人群一起朝马路对面走。

    “喵——喵——喵——”

    叫喊的撕心裂肺。

    直行车道突然窜出来只蓝瞳奶猫,瞬间勾住了谢容的心。

    奶黄色,像烘焙房刚制好的奶糕。

    谢容看看左,又瞧瞧右,绿灯计时器还有10秒,捞个猫不成问题。

    “别怕啊,姨姨带你走。”

    右手刚摸到猫身,一股热气混杂着汽油味袭来。

    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只蹦出个可笑的念头——小猫牌汽|油弹啊?

    身体传来剧痛,恍惚间有女人尖着嗓子在叫。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似乎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谢容半阖眼瞧见自己躺在地上,小猫已经血肉模糊成一团,肇事罐车早开远。

    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怎么样了,却如何也不能摆弄自己的身体。物理杀死了身体,意识也快要散失寄居的躯壳。

    弥留之际,一双萨洛蒙运动鞋停在她身侧,似乎有人在触碰她的身体。

    “救护车!”

    “快打120!”

    有人在喊什么?听不清了……

    “快叫救护车啊——叫救护车!”

    原来这就是死啊。

    谢容想,往事一幕幕如同黑白幻灯片,一张张自动播放,几经变幻,最后停留在一个夏日——那是李秀在给她扎辫子。

    泪终于流了出来,“妈妈——好疼啊。”

    从公园一路追过来的男人,手捏着谢容的胳膊,感受到她已经停止了脉搏,慢慢松开手,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人。

    蓝色的裙摆由鲜红洇湿,白皙的脸还沾着血迹,如同开的极盛的白山茶,骤然凋零,便是整朵。

    “这人神经病吧!”汗衫大爷歪嘴评价。

    “就为一只猫,这女人八成脑子有病。”

    “瞎说什么,明明是那个司机为了省油钱,故意不踩刹车,就是可惜喽!这姑娘还年轻啊。”明眼人叹息。

    “别说了,别说了。咱们走吧,警察来了。”

    “那男的谁啊......”梳着壮壮妈同款发型的丰腴妇人问,“瞧着怪伤心的。”

    地面上的电话响的突兀,足足一分钟无人接听。第二个电话紧跟其后,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者是家里的父母在牵挂。

    运动男沉思几秒,还是俯身拾起电话,心中难言,“喂?”

    对面一愣,似是没料到接电话的会是个男人,但很快调整好情绪,“喂?你好,这是我妻子的手机,她的手机是丢了吗?”

    周凌做出最合理的猜测。

    男人低头瞧了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不忍道:“她——死了,地点是在……”

    “……”

    “喂,你还在听吗?”

    仔细一瞧,对方早已挂断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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