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不绝。

    手臂凉沁沁的,又酸又麻,风抵着脸吹,谢容眨眨眼,龇牙咧嘴的从趴伏的竹桌上直起身。

    好熟悉的地方。

    等到头脑清明一些,手开始不自觉在空气中抓握,五指回拢,掌心温暖有实感,心中惊疑不定。

    她站起身来,仰头见月亮在自家屋顶后方的树杈子上,李秀正佝偻着腰清扫桌底。

    幻觉?

    得知李秀死后的那一年,有医生曾委婉提醒过要注意自己的精神状态,她从没当回事。

    她的骨子里就有着和李秀同样的不屈、勇敢,怎么可能被小小的生活挫折打倒。

    但现在——看到活生生的李秀,坚信自己没病的铁盾隐隐裂开。

    这次真实的不像话,连拂过额间的风都带有夏夜的温度。

    谢容自嘲一笑,自己还真是魔怔了。

    “咚。”

    李秀胳膊肘撞到桌角,正中麻筋,痛得嘴里止不住哀嚎:“哎呦~哎呦。”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谢容难得糊涂了。

    不是死了么?

    那罐车可有劲儿了,一下子就让她动弹不得,两下子就魂归西天了。

    说她死了她是认的,但要说她傻了,这顶帽子她是万万不要的。

    年轻时读过的志怪小说,兀自一页一页翻开,谢容不禁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到底是人是鬼啊?

    她低头看看脚尖,又抬头去瞧李秀,都有影子。

    “妈?”喊得小心,生怕将难得一见的人惊扰。

    李秀直起身,曾给谢容烤栗子被火燎到的眉蹙成一团。

    “喊我干吗?”

    她活动活动手肘,腰又弯下去,手上扫地动作不停。

    “变天儿啦!进去加件衣服。二十好几了,跟个小孩似的。”

    院子里窜进来一缕调皮的风,李秀扫帚伸向东边,风便裹着尘土往西边躲,双方暗暗较劲儿。

    李秀:我扫——我扫——我再扫!

    风:我闪——我躲——我托马斯回旋扭!

    谢容盯着李秀一张一合的嘴,鼻头猛地一酸。

    是妈妈,是她的妈妈。

    她在梦里见过了那么多次的妈妈,那个在夏夜为她扎头发的李秀,她又回来了。

    情不自禁往前迈一步,脚底一软,活像被伐倒的树木不受控制的朝前扑。

    “哎呦!”

    “你个小倒霉蛋!”

    “一天天的学谢杭,也不让我省省心。”

    前一秒还并肩作战,清扫战场的扫把,顷刻间凄凄惨惨地倒在地上。

    李秀三步作两步冲到谢容跟前,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形。

    掌心下触感温热,鼻尖能嗅到李秀夏天夜里惯用的六神,刺鼻但令人心安,是独属于李秀的味道。

    谢容将头悄悄埋在李秀肩上,深吸一口,隔了两辈子,还是老配方老味道。

    这是救了小猫的福报吗?转念一想,小猫好像也被撞死了,心情不免又沮丧起来,她好像越来越没用了,什么都护不住。

    “妈,你是真的吗?”谢容揪住李秀的衣料,声音沉闷。

    “什么真的假的?脑子睡瓜了!”

    李秀又捡起她的好伙伴,准备清扫西边角落。在她的管辖下,但凡有一粒土,就算她输。

    “得亏我有力气,不然非摔死你!”

    刚刚惊险一刹,李秀的心还在狂跳,皱着眉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转过身来将手探到谢容额头。

    “不烧啊?”

    眼眶酸涩起来,积攒两辈子的泪还是没能憋住,噼里啪啦的,如同盛夏的雨,摸不清要下的时间和洒雨的方向。

    “咦?哭什么?”

    “没人打你没人骂你的。”

    李秀有点慌神了,地不扫了,拉着谢容的手笨拙地为她擦眼泪,扫了半天地,没洗的手将谢容抹成个花脸。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让人省心,乖巧可爱,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这么多年,掉眼泪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在外面受多大委屈啊?哭这么厉害。

    李秀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想到另一个可能,免不得软了心肠,妥协道:“算了,妈不反对啦,你想嫁就嫁吧。”

    左右她还不算太老,两家住的也近,即便谢容婚后跟着周家小子搬到省城,她长着腿儿,谁还能拦她不成。

    “妈给你留了好吃的,别哭啊。”

    粗糙干燥的手抹匀谢容脸上的泪,准备去拿从小卖部买回来的零嘴哄谢容。

    “妈,你说什么啊?”

    “拿吃的啊。撒手,谁家孩子这么大还死拽着妈妈的手,不害臊。”李秀去拍谢容圈住她腰的手,打算进屋,又被一股力道拽回去。

    “咦!”

    “不反对?嫁谁?什么意思?”

    连环发问弄得李秀发懵,她瞪大了眼,手又摸到谢容脑袋瓜子:“你别真昏了头吧?”

    “是谁听周家来说媒,工作也不干了,颠颠跑回来?”

    “我不同意,还和我闹别扭,和你说话,还不搭理我。”

    李秀立在原地,双手叉腰,斜睨谢容一眼。

    “现在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咋不知道你在外面打几年工,装傻充愣的功夫见长啊!”

    晴天炸开一个霹雳,谢容人傻了。

    “啊!”

    也就是说她两眼一睁,又回到了周家提亲的时间点。

    没事哒,没事哒。

    婚期未定,人员未归,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就是消息量有点大,她得喝口水缓缓。

    家庭关系向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谢容不说话了,李秀以为她被戳中心事伤心,又软了态度。

    “你可得想好了。你妈我也不是爱棒打鸳鸯的人,我豪爽又大方,勤快又能干,去年还被评为棋道镇养猪小能手,十里八乡提起我哪个不是夸?”

    谢容满眼复杂地瞧了李秀一眼。

    “咳咳——妈的意思是说。”话太密,嘴干了,“妈就算想要棒打鸳鸯,前提也得是一对儿啊。”

    “你问问自己,这门婚事是不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

    李秀没有正经文凭拿来证明自己的学历,不过小时候也有个学堂教书的父亲,大道理懂点,摸爬滚打几十年,社会经验也有。

    她家虽说也经营个果园,老谢拉货,一年也能赚个二十来万,但和周家相比,还是差太远啦。

    人家什么家世,父亲本地有名的商会会长,母亲中学校长,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别提周家那个金疙瘩,从国内顶尖学校毕业,直接留学德国,那真是金字塔尖上的人。

    虽说大清早完了,可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剧故事,现在发生的还少吗?

    她不强硬点,让谢容闷头扎进去,未来指不定啥样呢。

    过往的记忆好似本搁置已久不曾翻阅的书,拍掉上面的灰尘,谢容找到了自己想要阅读的那段。

    一头热,李秀这个词还真没用错。

    市面上大卖的校园青春爱情故事男女主角,从来和她毫无关系。

    六分的容貌,四分的成绩,这样的排列组合,在视读书为普通人首要出路的社会,打不出王炸,也激不起水花。

    唯一和炽热明媚的青春擦点边的大概只有认识周凌这点事儿。

    可惜两个人相识的阶段还小,爱意萌生是个笑话,等到真正品味到心动,那人早已淡出视野,自有他的康庄坦途。

    周凌他爸来提亲,对上辈子的她来说,无疑是个钓鱼最佳的饵料,甚至不用像姜太公钓鱼,用根不带钩的杆,光是看到岸上的人,她已经在水里迫不及待地跃出水面。

    选我!选我!我就是那条最好的鱼!

    “妈,这次我会好好考虑的,你放心吧。”谢容上前两步,搂住李秀的腰,“我就好好打工,好好赚钱,以后做你的贴心小棉袄。”

    小棉袄不漏风了,李秀合该高兴,可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是得好好想想,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当初挑中你爸,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还好你妈眼光不差,选人不孬。”

    李秀咧嘴大笑起来,虽然四十多了,可她心态好,瞧着也不见老。

    谢容暗暗握住李秀的胳膊,也不出声,只又将头倚靠在李秀肩上。

    南方的夏夜湿热,蚊子嘤咛。

    李秀在谢容回家前早早支好蚊帐,又不放心地在窗口处点盘蚊香。

    丝丝缕缕白烟慢慢悠悠盘旋而上,刚飘到窗口,很快被风打得四散。

    檀香清幽,本该助眠,谢容的意识却很清醒。

    高中,她为穿越前世今生的缠绵爱情着迷,捂在被子满头大汗的握着手电夜读,高二喜提近视眼镜一副。

    宿舍里和班主任打游击,帮室友藏匿小说,喜获黑夜楼道面壁思过。

    即便如此,恐怕没哪个女孩不曾幻想,穿越、重生的主角是自己该有多好。

    她也想过,不止一次。

    纤瘦白皙的手伸出去,抚弄白纱帐上的桂树投影,视线凝聚一点。

    可真的重来,心头空荡荡的,还有一丝厌倦。

    作为一个彻底的文科生,她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了解堪称粗浅,也不清楚如今做出的决定会对未来的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她更加害怕的是,这辈子真能比上辈子过得好吗?她有能力阻止惨剧的发生吗?算算时间,谢卫国恐怕早和李寡妇好上了。

    稍感安慰的是,李秀是活的,不是那个皮肉腐烂,气味难闻,被河鱼啮啃的不成样子的李秀。

    窗外蝉鸣依旧火热,远处青蛙蹦进水池弄出声响,春秋变换,似乎唯有这点天地间的动静从不曾变过。

    困意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袭来,谢容打了个哈欠。

    李秀还在,已经很好。

    “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李秀走进谢容房间,哗啦一声,拉开蚊帐拉链。

    谢容醒了,难得一夜无梦。

    “还迷糊呢,快洗洗过来吃早饭,煮了面条。”她人勤快,是一点也闲不住的。

    说话的功夫,门外桂树下又多了层燃尽的蚊香灰,帐子利索地挽成个好看花形。

    “哦。”

    早起总得醒醒神,等那股呆滞劲儿过了,谢容方才慢吞吞穿好鞋往院子走。

    楚地自古以来夏季炎热,趁着太阳还没醒透,竹桌上已摆好两碗面条。

    白底镶蓝边的大碗,一只里有俩荷包蛋,一只碗里没有。

    谢容顺手端起有俩荷包蛋的大碗,倒点醋,搅拌起来。

    “爸呢?”

    她拨弄下碗里的蛋,分开蛋黄蛋青,熟练地将蛋黄夹到李秀碗里。

    “他?昨晚上说有兄弟喊他喝酒,没回。”

    李秀将蛋黄浸到碗底,小声嘀咕:“十天半个月的,天天兄弟喊喝酒,谁家好兄弟的酒经得住这么喝啊。”

    “不管他。快吃,一会儿凉了。”

    谢容捏筷子的手一顿,很快低垂着眉,额间碎发遮盖住眼底的晦暗。

    轻咬蛋青,鸡蛋滑嫩,脸上露出个笑:“嗯,咱们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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