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长安瞩目的会试终于放榜了。
无数考生蜂拥在皇榜下，只为了在榜上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中了的笑容洋溢，乐呵呵的派书童小厮飞奔回府和父母道喜，没中的黯然神伤，几欲落泪，几家欢喜几家愁。
姜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些或喜或忧的考生，神色平静。这些人里头大概率是有参与舞弊的，如今个个欢喜溢于言表，不知若是这件事被抖出来他们又该是如何的表情。
他略站了一会，抬步欲走，就在此时，一阵沉闷雄厚的鼓声乍然响起！
石破惊雷，划过热闹的长安上空。
鼓声不停地响着，“咚，咚，咚，”一下下，击中着众人的心。
看榜的考生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脸上露着迷茫，不知发生了何时，有些人则是蹙眉不展，唯恐长安变天。
姜珩朝皇宫方向望去，是登闻鼓。
帝王为表示听取臣民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悬鼓﹐许臣民击鼓上闻﹐谓之\'登闻鼓\'。天元二年，天后重设登闻鼓，许民众陈情，凡敲鼓者必先受二十廷杖，廷杖后，敲鼓者可面见帝王陈述冤情。
贺兰遥站在姜珩身后，亦是凝望着宫城的方向。整个长安怕是要变天了，她和殿下又要忙起来了。
哦，还得和那个整天黑着一张脸，木木的面无表情的锦衣卫黎昕黎大人共事。
等姜珩带着贺兰遥赶到宫里时，敲鼓者已经受完了廷杖，正准备被上殿陈冤。
帝王在宣政殿接见敲鼓者。姜珩迈入宣政殿时那人正好被人扶着一瘸一拐走到姜景丞面前，尽管他腿都在打摆子了，可面上仍不显半分痛苦。
三十廷杖普通人下去需养好几天，他竟打完立即就能下地走路，像是行武行家。
姜景丞其实也烦，他好不容易趁着折子批完了能休息一天，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脚还没迈入后宫大门呢就被太监拉了出来。
他见到姜珩就如狼看到了兔子，眼睛都在放光，“你可算来了，快来和朕一起听听。”一个勤恳的劳动力就这么送了上门，他不用才是傻子。
姜珩无奈扶额叹息，冲着姜景丞略一拱手。姜景丞身边的大太监极有眼色，立即差人放了一把雕花木椅在姜珩身侧，姜珩也不跟帝王来那些虚的，直接坐了下去。
敲鼓者名孙文，是今年二甲第十八名，状告今年一甲第十五名刘通舞弊。所呈证据是刘通和他人往来的书信以及其友人的证词。这刘通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喝了点酒就什么都说了，恰好被已经落榜的友人听到，这才有了今日站在正殿上。
姜景丞当即命人宣其友人上殿，并且传召几个阁老辨认字迹，最后辨认发现的确是刘通的字迹。只是姜景丞看了几封往来的信后凝眉不语，一挥手示意身边的太监把信件递给姜珩。
虽然字迹是刘通的，但内容并不能断定就是舞弊的证据。连着几封信的内容都是和朋友的往来，皆是讨论诗词、互相问安之类的，唯有一句话显得突兀：“吾已有一法子今年必跻身一甲之列。”
至此事情已然僵住，姜景丞命人把刘通和孙文都带下去，由专人看守，又指派了太医给刘通治伤。
待几人尽数退下后，姜景丞当即靠在龙椅椅背上，长吁一口气，语气中罕见的带了几分犹疑，“这件事背后如果是辰王，是不是她回来了？”
姜珩冷笑，手指摩挲着袖口一把小刀，“她早就死了。”
话音落了片刻后二人皆未再言语，心中各有思量。姜景丞心底其实很怕那个女人，她四年间带来的威压足以让他一辈子每每回想起来都陷入恐慌。姜珩则是在想她是否当初留有后手在此刻才显露出来。
姜景丞久久捏着朱笔，指骨泛着白，几欲折断它。
姜珩凉声道：“别想那么多，当初祭台的法阵是我修改的，后来你也看到了，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说明那场祭祀就是失败的。”
话已至此再争论下去也无意义，姜景丞最终点点头。
姜景丞身边的大太监跨入正殿，弯腰行礼后道：“陛下，令贵人说身子不适想让您去看看。”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姜景丞恍若未闻，依旧靠在龙椅上，细看之下他面庞上竟已有豆大的汗珠。
姜珩瞧了一眼那大太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说起来，许久未见你之前身边的徐嫔了，皇上又得佳人了？”
姜景丞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徐窈窈那个女人，自从上次失了孩子后就变了人似得，整天以泪洗面，还非说是有人害了她孩子叫他彻查，女人还是乖顺的好，她这种女人被打入冷宫都不为过。
虽是这么想着，他的手却触到一个双龙戏珠的柔软香包。针脚细密，看得出来绣的人花了极大的心血。
这个香包是徐窈窈给他绣的，绣的时候他就在她旁边。那时她刚刚有身孕，满心欢喜的等着孩子出生，唇边止不住的甜蜜的笑。温暖柔软的榻上，她侧坐着在为孩子绣小衣，顺带给他绣了个香包，还说，要让这个香包代替她时刻陪在他左右。
在这之前他还跟徐窈窈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但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取悦女人的手段罢了，谁又会当真。
那时的他是如何回答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女人就那么大点眼界，只知情爱不知其他，他似是随口应了几句，如今竟连当时徐窈窈是何表情都想不起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去给妃嫔传太医，沉吟片刻后终究问了出来：“吾有一友，府里头最近不太平，他有个侍妾小产了，偏偏说是另外一个侍妾做的，可事实就是她自己弄掉的，你待如何？”
姜珩一听他这开头便明白，姜景丞这是拉不下面子拐着弯问他自己后宫的事，还非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用“我有一个朋友”这般拙劣的借口。
“你怎知是她自己弄掉的，你派人查了么？”
“当然查了，所有证据都指向她自己。”姜景丞拿起那个香包仔细端详片刻，上头双龙戏珠的龙栩栩如生，最点睛的要数那双眼睛，活灵活现的。
姜珩冷不丁问他：“你爱她吗？”
姜景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抬头看去，姜珩似笑非笑望着他，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说着说着就被姜珩扔进了陷阱里，被人卖了还得数钱。
姜珩这话倒是也点醒了他，在他告退后姜景丞独自一人闷闷坐了会，还是觉得不大畅快，索性起身去畅春园走走。
偏生是冤家路窄，他刚在畅春园没走了几步迎面而来就是徐窈窈。她比之前更瘦了，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身形单薄而瘦弱，掐腰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裙摆随着她移动好似蝴蝶展翅。
她看到姜景丞时没有任何表情，俯下身规规矩矩行礼，声音沙哑冷漠：“臣妾参见皇上。”
姜景丞欲伸手去攥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他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半晌不动。
他不想计较徐窈窈这点任性，默默把手缩了回来，“身体好些了吗？”
她再一福礼，声音机械毫无感情，“多谢陛下，妾身还未完全好，太医叫多躺着。臣妾今日出来够久了，先告退。”说罢，她转身，发间仅剩的浅色珠翠晃动，裙摆在空中划过浅浅的弧度，见她毫不留恋的离开，姜景丞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发愣。
原来那个柔弱爱笑的女孩也有这样冷漠决绝的一面。
姜珩处理好朝政回到王府已是深夜了，虞乔越来越嗜睡，她实在等不了了，吩咐人给他留了灯，自己先安然步入梦乡。
他在屏风后换好寝衣，步入寝殿内。雕刻精巧的凤凰盘绕在四柱上，掀开垂着冰蓝色珠帘的帐子，入目的是一片刺目的白。虞乔穿的单薄，她睡得不安稳，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孕期浮肿的双腿也踢开了被子钻了出来。她怀孕已经接近后期了，双腿都开始浮肿，平日里都是婢女帮她按，姜珩得了空也会给她按一按舒缓经络。
床榻四个角上系着鎏金香薰球，正前方挂着一枚平安符，是姜珩抽空去法华寺求来保佑她平安生产的。帐子外的光亮照到虞乔脸上，她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有点迷糊，以为已经是白日了，下意识偏过头望着窗外，格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你回来啦......”她歪着头冲姜珩笑了笑，嗓音软糯，“你晚上吃过了吗？”
姜珩替她把上身的被子盖好，捞过她的两条小腿给她按摩，力道恰到好处。床上的女孩本能想把小腿抽回来，被姜珩按住后她睁眼看了一眼，哦，是自己的夫君，闭上眼不动了。
他柔声哄道：“我吃过了，你安心睡吧。”说罢，用手轻柔托起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重新放回枕头上，头发丝拨到脸上痒痒的，虞乔哼哼唧唧蹭他，还把顺带把口水蹭到他掌心里。
就这么过了许久姜珩掀开被子躺在她身侧，搂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虞乔是被肚子里的孩子闹醒的，她醒来时姜珩已经绕到屏风后去穿朝服了，屋子里仅有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若是她不醒来是绝对不会被吵醒的。
虞乔抱着肚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说起来姜珩还没感受过小东西呢。她躺着发了会呆，姜珩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金线皂靴，着玄色八爪蟒袍，再往上看，她的男人头戴华贵的镂镌金冠，面庞匀净无瑕，眸色淡漠气度稳重，在看到她时那双冷淡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温柔。
“不多睡会？”姜珩快步走近她，朝服质地较硬，他怕伤到虞乔娇嫩的肌肤，只在床边站着摸摸她睡得粉嘟嘟的脸。
虞乔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前来。
姜珩不明所以，撩开帐子在床侧坐了下来，刚睡醒的小姑娘双眸潋滟含雾，乌发凌乱，总教人想到不好的东西。姜珩下腹一紧，匆匆别过眼去。
虞乔掀开被子，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羞答答抿唇不语，哧溜一声缩进被子里了。
姜珩起先没什么感觉，可手掌心忽然被什么小小的东西踢了一下。
那力气极小，与他平日里所持的刀剑相差甚远，可他却头一次被这样的动静卸了力气。然后，一股浓烈的喜悦淹没了他，他顾不得弄皱朝服，手掌在她肚子上游移，身子也倾了过去。
是了，太医说孩子在五个月以后会动，虽不知方才与他打招呼的是孩子的小手还是小脚，可那种欣喜是做不得假的，酸涩涌上心头，他唯有低头触碰虞乔的唇。
他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曾经他的家在冰冷的王府，后来他住在宫里。可这两个地方又如何能称为家呢，没有爱他的人，父亲将他视为耻辱，母亲把他看成一个不合格的臣子。
只有方才，他感受到了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是他和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孕育的。他会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好，他一定会陪着他慢慢长大，是女孩就把她捧在掌心里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是男孩就亲自教他武功，教他骑马，带他去打猎。
掌心下不断传来反应，姜珩傻乎乎的笑着，忘了上朝，就这么凑过去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孩子。
虞乔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的这么傻，一想到他们夫妻俩都是没有感受过完整家的小可怜，又无奈又心疼，抱着他拍了怕以示安抚。
就在小夫妻甜蜜之际，门被敲响了，外头是贺兰遥的声音，语气中带着焦急：“殿下，刘通死了！”
被告死了，这不是小事。姜珩虽不情愿离开这温柔乡，但好歹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最后抱了抱虞乔，推开门走了出去。
贺兰遥见姜珩凌厉的眼刀，一脸茫然。按理说殿下不是已经起身了吗，为何......到底是平康坊出来的姑娘，她下一秒就顿悟了，捂住脸暗道两声罪过。
竟是打搅了殿下和王妃的好事，难怪殿下方才眼神要吃人。
她拍拍脸把方才绮丽的场景抛之脑后，快步跟上姜珩，“黎昕手下的锦衣卫已经去查了，仵作说是悬梁自尽了，伤口吻合自尽特征，绝无错漏，臣也去看了，确实如此。”
刘通一死，线索就断了一条。他从何处得来的考题，又是何人提供的答案皆不明，此事在数月之前的乡试就已经发生过，苦寻证据多月无果，先前抓来的那些乡试考生、夫子几乎都洗清嫌疑放回去了，只抓了一个口供说是辰王。
辰王.......姜珩头疼起来，莫不是她真的回来了？
利用科举舞弊案打压帝王的权威，前不久钦天监报妖星频出，若是舞弊案牵连甚广又查不出幕后主使，再加上妖异星象，姜景丞必然要下罪己诏。
这两件事发生，加上罪己诏，他在百姓中的威望必定大打折扣。届时天后可以利用她新的身份，嫁给皇帝或是某个权臣为妻，利用手段迷惑控制他们，从而把持朝政。这条路，是天后当年走了，且成功的。
她当年勾了凉州王成功做了他的正妻，世人皆道她命好，小官家的女儿也能攀上枝头做凤凰，可她怎么甘心一个小小的王妃位置，又借着王妃的身份便利多次进宫，最终引得先帝的青睐，悄悄为她改了个身份迎入宫做了皇后。
满朝文武皆蒙在鼓里，没人知道她是二嫁女。她意外发现了先帝不为人知的嗜好，虐.杀幼童。她不动声色，蛰伏数十年只为了他死后重重一击，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姜珩迅速过了一遍当今有能力把控朝政的人，姜景丞已有皇后，但是皇后地位不稳，她若是有手段上位不是不能。他自己是不可能再娶妻排除掉，还有内阁那几个，年纪都大了，后宅稳固也不大可能。
思来想去只剩下姜景丞了。她需要选择一个能入宫且获封位份足够高的家世。
如今有实权有名声的勋贵不多，沈国公、武安侯、忠义侯、平阳王、河西王等这些都不无可能。他们家中皆有适龄女眷。
究竟是哪个？
无数考生蜂拥在皇榜下，只为了在榜上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中了的笑容洋溢，乐呵呵的派书童小厮飞奔回府和父母道喜，没中的黯然神伤，几欲落泪，几家欢喜几家愁。
姜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些或喜或忧的考生，神色平静。这些人里头大概率是有参与舞弊的，如今个个欢喜溢于言表，不知若是这件事被抖出来他们又该是如何的表情。
他略站了一会，抬步欲走，就在此时，一阵沉闷雄厚的鼓声乍然响起！
石破惊雷，划过热闹的长安上空。
鼓声不停地响着，“咚，咚，咚，”一下下，击中着众人的心。
看榜的考生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脸上露着迷茫，不知发生了何时，有些人则是蹙眉不展，唯恐长安变天。
姜珩朝皇宫方向望去，是登闻鼓。
帝王为表示听取臣民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悬鼓﹐许臣民击鼓上闻﹐谓之\'登闻鼓\'。天元二年，天后重设登闻鼓，许民众陈情，凡敲鼓者必先受二十廷杖，廷杖后，敲鼓者可面见帝王陈述冤情。
贺兰遥站在姜珩身后，亦是凝望着宫城的方向。整个长安怕是要变天了，她和殿下又要忙起来了。
哦，还得和那个整天黑着一张脸，木木的面无表情的锦衣卫黎昕黎大人共事。
等姜珩带着贺兰遥赶到宫里时，敲鼓者已经受完了廷杖，正准备被上殿陈冤。
帝王在宣政殿接见敲鼓者。姜珩迈入宣政殿时那人正好被人扶着一瘸一拐走到姜景丞面前，尽管他腿都在打摆子了，可面上仍不显半分痛苦。
三十廷杖普通人下去需养好几天，他竟打完立即就能下地走路，像是行武行家。
姜景丞其实也烦，他好不容易趁着折子批完了能休息一天，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脚还没迈入后宫大门呢就被太监拉了出来。
他见到姜珩就如狼看到了兔子，眼睛都在放光，“你可算来了，快来和朕一起听听。”一个勤恳的劳动力就这么送了上门，他不用才是傻子。
姜珩无奈扶额叹息，冲着姜景丞略一拱手。姜景丞身边的大太监极有眼色，立即差人放了一把雕花木椅在姜珩身侧，姜珩也不跟帝王来那些虚的，直接坐了下去。
敲鼓者名孙文，是今年二甲第十八名，状告今年一甲第十五名刘通舞弊。所呈证据是刘通和他人往来的书信以及其友人的证词。这刘通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喝了点酒就什么都说了，恰好被已经落榜的友人听到，这才有了今日站在正殿上。
姜景丞当即命人宣其友人上殿，并且传召几个阁老辨认字迹，最后辨认发现的确是刘通的字迹。只是姜景丞看了几封往来的信后凝眉不语，一挥手示意身边的太监把信件递给姜珩。
虽然字迹是刘通的，但内容并不能断定就是舞弊的证据。连着几封信的内容都是和朋友的往来，皆是讨论诗词、互相问安之类的，唯有一句话显得突兀：“吾已有一法子今年必跻身一甲之列。”
至此事情已然僵住，姜景丞命人把刘通和孙文都带下去，由专人看守，又指派了太医给刘通治伤。
待几人尽数退下后，姜景丞当即靠在龙椅椅背上，长吁一口气，语气中罕见的带了几分犹疑，“这件事背后如果是辰王，是不是她回来了？”
姜珩冷笑，手指摩挲着袖口一把小刀，“她早就死了。”
话音落了片刻后二人皆未再言语，心中各有思量。姜景丞心底其实很怕那个女人，她四年间带来的威压足以让他一辈子每每回想起来都陷入恐慌。姜珩则是在想她是否当初留有后手在此刻才显露出来。
姜景丞久久捏着朱笔，指骨泛着白，几欲折断它。
姜珩凉声道：“别想那么多，当初祭台的法阵是我修改的，后来你也看到了，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说明那场祭祀就是失败的。”
话已至此再争论下去也无意义，姜景丞最终点点头。
姜景丞身边的大太监跨入正殿，弯腰行礼后道：“陛下，令贵人说身子不适想让您去看看。”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姜景丞恍若未闻，依旧靠在龙椅上，细看之下他面庞上竟已有豆大的汗珠。
姜珩瞧了一眼那大太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说起来，许久未见你之前身边的徐嫔了，皇上又得佳人了？”
姜景丞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徐窈窈那个女人，自从上次失了孩子后就变了人似得，整天以泪洗面，还非说是有人害了她孩子叫他彻查，女人还是乖顺的好，她这种女人被打入冷宫都不为过。
虽是这么想着，他的手却触到一个双龙戏珠的柔软香包。针脚细密，看得出来绣的人花了极大的心血。
这个香包是徐窈窈给他绣的，绣的时候他就在她旁边。那时她刚刚有身孕，满心欢喜的等着孩子出生，唇边止不住的甜蜜的笑。温暖柔软的榻上，她侧坐着在为孩子绣小衣，顺带给他绣了个香包，还说，要让这个香包代替她时刻陪在他左右。
在这之前他还跟徐窈窈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但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取悦女人的手段罢了，谁又会当真。
那时的他是如何回答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女人就那么大点眼界，只知情爱不知其他，他似是随口应了几句，如今竟连当时徐窈窈是何表情都想不起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去给妃嫔传太医，沉吟片刻后终究问了出来：“吾有一友，府里头最近不太平，他有个侍妾小产了，偏偏说是另外一个侍妾做的，可事实就是她自己弄掉的，你待如何？”
姜珩一听他这开头便明白，姜景丞这是拉不下面子拐着弯问他自己后宫的事，还非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用“我有一个朋友”这般拙劣的借口。
“你怎知是她自己弄掉的，你派人查了么？”
“当然查了，所有证据都指向她自己。”姜景丞拿起那个香包仔细端详片刻，上头双龙戏珠的龙栩栩如生，最点睛的要数那双眼睛，活灵活现的。
姜珩冷不丁问他：“你爱她吗？”
姜景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抬头看去，姜珩似笑非笑望着他，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说着说着就被姜珩扔进了陷阱里，被人卖了还得数钱。
姜珩这话倒是也点醒了他，在他告退后姜景丞独自一人闷闷坐了会，还是觉得不大畅快，索性起身去畅春园走走。
偏生是冤家路窄，他刚在畅春园没走了几步迎面而来就是徐窈窈。她比之前更瘦了，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身形单薄而瘦弱，掐腰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裙摆随着她移动好似蝴蝶展翅。
她看到姜景丞时没有任何表情，俯下身规规矩矩行礼，声音沙哑冷漠：“臣妾参见皇上。”
姜景丞欲伸手去攥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他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半晌不动。
他不想计较徐窈窈这点任性，默默把手缩了回来，“身体好些了吗？”
她再一福礼，声音机械毫无感情，“多谢陛下，妾身还未完全好，太医叫多躺着。臣妾今日出来够久了，先告退。”说罢，她转身，发间仅剩的浅色珠翠晃动，裙摆在空中划过浅浅的弧度，见她毫不留恋的离开，姜景丞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发愣。
原来那个柔弱爱笑的女孩也有这样冷漠决绝的一面。
姜珩处理好朝政回到王府已是深夜了，虞乔越来越嗜睡，她实在等不了了，吩咐人给他留了灯，自己先安然步入梦乡。
他在屏风后换好寝衣，步入寝殿内。雕刻精巧的凤凰盘绕在四柱上，掀开垂着冰蓝色珠帘的帐子，入目的是一片刺目的白。虞乔穿的单薄，她睡得不安稳，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孕期浮肿的双腿也踢开了被子钻了出来。她怀孕已经接近后期了，双腿都开始浮肿，平日里都是婢女帮她按，姜珩得了空也会给她按一按舒缓经络。
床榻四个角上系着鎏金香薰球，正前方挂着一枚平安符，是姜珩抽空去法华寺求来保佑她平安生产的。帐子外的光亮照到虞乔脸上，她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有点迷糊，以为已经是白日了，下意识偏过头望着窗外，格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你回来啦......”她歪着头冲姜珩笑了笑，嗓音软糯，“你晚上吃过了吗？”
姜珩替她把上身的被子盖好，捞过她的两条小腿给她按摩，力道恰到好处。床上的女孩本能想把小腿抽回来，被姜珩按住后她睁眼看了一眼，哦，是自己的夫君，闭上眼不动了。
他柔声哄道：“我吃过了，你安心睡吧。”说罢，用手轻柔托起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重新放回枕头上，头发丝拨到脸上痒痒的，虞乔哼哼唧唧蹭他，还把顺带把口水蹭到他掌心里。
就这么过了许久姜珩掀开被子躺在她身侧，搂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虞乔是被肚子里的孩子闹醒的，她醒来时姜珩已经绕到屏风后去穿朝服了，屋子里仅有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若是她不醒来是绝对不会被吵醒的。
虞乔抱着肚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说起来姜珩还没感受过小东西呢。她躺着发了会呆，姜珩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金线皂靴，着玄色八爪蟒袍，再往上看，她的男人头戴华贵的镂镌金冠，面庞匀净无瑕，眸色淡漠气度稳重，在看到她时那双冷淡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温柔。
“不多睡会？”姜珩快步走近她，朝服质地较硬，他怕伤到虞乔娇嫩的肌肤，只在床边站着摸摸她睡得粉嘟嘟的脸。
虞乔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前来。
姜珩不明所以，撩开帐子在床侧坐了下来，刚睡醒的小姑娘双眸潋滟含雾，乌发凌乱，总教人想到不好的东西。姜珩下腹一紧，匆匆别过眼去。
虞乔掀开被子，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羞答答抿唇不语，哧溜一声缩进被子里了。
姜珩起先没什么感觉，可手掌心忽然被什么小小的东西踢了一下。
那力气极小，与他平日里所持的刀剑相差甚远，可他却头一次被这样的动静卸了力气。然后，一股浓烈的喜悦淹没了他，他顾不得弄皱朝服，手掌在她肚子上游移，身子也倾了过去。
是了，太医说孩子在五个月以后会动，虽不知方才与他打招呼的是孩子的小手还是小脚，可那种欣喜是做不得假的，酸涩涌上心头，他唯有低头触碰虞乔的唇。
他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曾经他的家在冰冷的王府，后来他住在宫里。可这两个地方又如何能称为家呢，没有爱他的人，父亲将他视为耻辱，母亲把他看成一个不合格的臣子。
只有方才，他感受到了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是他和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孕育的。他会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好，他一定会陪着他慢慢长大，是女孩就把她捧在掌心里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是男孩就亲自教他武功，教他骑马，带他去打猎。
掌心下不断传来反应，姜珩傻乎乎的笑着，忘了上朝，就这么凑过去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孩子。
虞乔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的这么傻，一想到他们夫妻俩都是没有感受过完整家的小可怜，又无奈又心疼，抱着他拍了怕以示安抚。
就在小夫妻甜蜜之际，门被敲响了，外头是贺兰遥的声音，语气中带着焦急：“殿下，刘通死了！”
被告死了，这不是小事。姜珩虽不情愿离开这温柔乡，但好歹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最后抱了抱虞乔，推开门走了出去。
贺兰遥见姜珩凌厉的眼刀，一脸茫然。按理说殿下不是已经起身了吗，为何......到底是平康坊出来的姑娘，她下一秒就顿悟了，捂住脸暗道两声罪过。
竟是打搅了殿下和王妃的好事，难怪殿下方才眼神要吃人。
她拍拍脸把方才绮丽的场景抛之脑后，快步跟上姜珩，“黎昕手下的锦衣卫已经去查了，仵作说是悬梁自尽了，伤口吻合自尽特征，绝无错漏，臣也去看了，确实如此。”
刘通一死，线索就断了一条。他从何处得来的考题，又是何人提供的答案皆不明，此事在数月之前的乡试就已经发生过，苦寻证据多月无果，先前抓来的那些乡试考生、夫子几乎都洗清嫌疑放回去了，只抓了一个口供说是辰王。
辰王.......姜珩头疼起来，莫不是她真的回来了？
利用科举舞弊案打压帝王的权威，前不久钦天监报妖星频出，若是舞弊案牵连甚广又查不出幕后主使，再加上妖异星象，姜景丞必然要下罪己诏。
这两件事发生，加上罪己诏，他在百姓中的威望必定大打折扣。届时天后可以利用她新的身份，嫁给皇帝或是某个权臣为妻，利用手段迷惑控制他们，从而把持朝政。这条路，是天后当年走了，且成功的。
她当年勾了凉州王成功做了他的正妻，世人皆道她命好，小官家的女儿也能攀上枝头做凤凰，可她怎么甘心一个小小的王妃位置，又借着王妃的身份便利多次进宫，最终引得先帝的青睐，悄悄为她改了个身份迎入宫做了皇后。
满朝文武皆蒙在鼓里，没人知道她是二嫁女。她意外发现了先帝不为人知的嗜好，虐.杀幼童。她不动声色，蛰伏数十年只为了他死后重重一击，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姜珩迅速过了一遍当今有能力把控朝政的人，姜景丞已有皇后，但是皇后地位不稳，她若是有手段上位不是不能。他自己是不可能再娶妻排除掉，还有内阁那几个，年纪都大了，后宅稳固也不大可能。
思来想去只剩下姜景丞了。她需要选择一个能入宫且获封位份足够高的家世。
如今有实权有名声的勋贵不多，沈国公、武安侯、忠义侯、平阳王、河西王等这些都不无可能。他们家中皆有适龄女眷。
究竟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