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北一溜儿划为隔离区的营帐,大夫们个个蒙着面巾穿梭其间。那些染了疫病的士兵或了无生气地躺在木床上,或者抱着痰盂剧烈地呕吐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他那许久未见的妻子,她同所有召集来的大夫一样,正着粗布衣裳在给士兵们分药。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已是明显隆起,手上的活虽是干净利落,但每做什么动作也还透着吃力。

    他勉力止住脚,望着那日思夜想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而后才终于走上前去。沈楠余光注意到有人进来却也无暇抬头,只道:“请等一等,”待到她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托盘内的药分发完,这才抬起头来道:“您……”

    眼前的人再熟悉不过,只是肤色略黑了些,脸上也添了不少细小的伤痕,整个人都显得更沧桑了。沈楠视线下移,一颗心慢慢放下来,还好,看上去并无什么要紧伤。

    萧焓任由她打量,同时,他也在打量眼前的女子。在初春衣物的遮掩下也能看出来肚子比在京城时大了不少,脸上虽是被面巾掩着,到底能看出是瘦了些。适才不知道忙碌了多久,只见她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再看,女子一偏头,一双冷眼正瞧着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下意识地就要伸手给她拭汗。他受到冷待,便也收回手,喉结滚动,最终吐出的却是,“午膳吃了吗?”

    沈楠并不理人,萧焓继续温声道:“饭还是要吃的……”

    “当啷”一声脆响打端了他的话,女子用力将那些收回来的空药碗摞好。抱起来就要往屋后走,男人忙要来接,又被她避开了。

    屋后煎药的应柳早就听见了前面的动静,这时忙不迭地跑过来将沈楠手里的一摞药碗接了。萧焓看她一眼,又深深地望向沈楠,见她依旧是不欲理人的模样,便抬步往门外去了。

    应柳知其深意,没多久便从屋内出来,见到他就要跪。萧焓摆摆手,“起来说话,”他抬头看了眼沈楠方向,“没瞒过去吗?”

    见她摇头,萧焓舒出一口气,现在多说也无益了。

    “连桑小将军也没能劝的了,主子的脾性王爷也是知道的,若奴婢们硬要拦着……”

    “好了,之前你说饭食上不好,现在如何了?”

    “好多了,原先路上的时候主子还食不下咽。不过待到了北境,见了世子无事,继而又见到了王爷和桑大小姐,眼看着心情好了不少,饭食上也好多了,”应柳说话间也不自觉带上喜色。

    萧焓眸光微转,时今天不是她第一次见我?”

    “这……”应柳嗫嚅着,“主子刚来那天晚上就见过王爷和桑大小姐了。”

    “何时?”他竟是不知道。

    “自主子来了军营,每逢王爷和大小姐出兵,主子都会在军营门口守着,直等到见到了人回来才睡的。”

    萧焓微怔,此番中毒一半的将士都中招了,近来回祁又屡次挑衅,前线的事已是让人焦头烂额,他竟是没注意到她。

    “你先回去,小心照拂着。”

    应柳领命而去,营里不少事情等着,萧焓也只好先回了中军帐。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戌时已过,军营内一片寂静,只余巡逻兵士杂沓的脚步声。忽然,马声嘶鸣,有人抵达营帐门口,那人迅速滚下马亮了令牌便直往中军帐而去。

    林峰进账的时候,萧焓正站在地势图前,听他进账毫不意外地回头笑道:“比本王预估的倒是还早了几天。”

    进门的男子一脸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划得破破烂烂,不知道几天没换洗了,竟是比他这个成日泥里翻血里滚的人还脏不少。

    林峰虚弱地摆手喘息着一屁股坐在矮凳上。

    “快马加鞭到了,竟是先来见本王。”

    “我……我可是来为北境的事出力的,自然……自然是先来见主帅了,”林峰喘息道。

    萧焓轻笑一声,回身继续看地势图,“你怕是先来沐浴更衣,好见你心上人的吧。”

    林峰端起案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闻言毫不见窘色,“心上人也是要见的不是。”

    两人刚刚寒暄两句,正说着眼下的战事。守门的士兵来报,说桑大小姐来了。

    通报的人刚出来,桑淮青便迫不及待地掀帘而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焓跟前,抱拳行礼道:“王爷。”

    萧焓看她面有急色,摆手道:“有话你说便是。”

    “阿楠在营中,王爷可知道?”

    男人略一沉吟,“你见过她了?”

    “王爷!军营重地非同小可,现下又是多事之秋,阿楠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

    萧焓看她一眼打断道:“你去见她,她可说什么了?”

    桑淮青面上一僵,很快又道:“那就放任她在此吗?阿楠自小体弱,两军交战,刀剑无眼,她在军营里若有个闪失……”

    “那桑大小姐觉得,是你劝的了还是本王劝的了?”

    “……”

    “楠楠什么心性你很清楚,这个时候若强逼她离开军营……”

    “可是……”

    “况且这事儿原也是错在你们,”旁边忽然一道男声插进来。

    桑淮青目光微转,看林峰从里间打帘而出,她方才只顾着阿楠的事,竟是没发现屋内还有别人。

    林峰不知何时已换上了干净衣裳,连脸也洗了。他这时注意到女子的目光,同她对视一眼继续道:“这事儿对王妃一开始就做的欠妥,再怎么讲,你们两个也不该合伙瞒人家这么大的事。”

    萧焓对这话倒是没有异议,他原本想的是到了北境速战速决,等事情了了再同她讲明的。可没想到这场仗却是打了三个月之久。

    他没有异议,桑淮青的急脾气倒是上来了,连珠炮似的,“现在你又懂了?当初事发的时候也没人堵你嘴啊,这会儿来事后诸葛亮了!”

    “我……”他当时只顾着想法子同她来北境,哪里仔细想过这些。

    “好了好了,”萧焓及时打断两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楠楠是劝不走了,不过我已在她身边加派了人手,可以放心。若想过安生日子,最紧要的,还是得了了眼前的战事。”

    “我看这仗也打不了多久了,回祁连这么阴毒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可见是黔驴技穷,”林峰道。

    “下毒这招委实阴了点,若不是王爷及时反应过来,在有人发病后先禁了所有人的饮食,现下军营里倒下的人可就不止这些了,”桑淮青略一顿,继续问萧焓道:“内鬼找到了吗?”

    男人摇摇头,“既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军营各处的水缸里投毒,自然不会被我们找到。不过,也能猜出个大概就是了。”

    林峰转过脸来与萧焓对视,两个人都没有言语。桑淮青忖到大抵是与皇家夺嫡纷争,便也没有再问,告辞出了营帐。林峰紧随其后跟出来。

    女子快步走在前面,林峰昼夜不歇赶了几天的路,竟是有些跟不上她,他在后面笑道:“淮青,慢点。”

    此言一出,前面女子的步伐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脚下生风似的,走的更快了。林峰卯足了力气跟上,拉住她手腕疑惑道:“怎么了?”

    桑淮青立住了,反手从他手里挣开,淡声道:“林侍郎,男女有别,望自重。”

    “你……桑淮青你说翻脸就翻脸是不是?”

    “我与侍郎本就无甚交集,何来翻脸不翻脸?”女子言罢便又要走,却被男人一把握住了肩。

    林峰温声道:“说生气就生气了?那也该叫人知道什么缘故,叫我不明不白的,还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你没错,”桑淮青背对他道。

    “那是怎么意思呢?”林峰也跟着冷了声线,“我千里迢迢追过来,你同我说的就这些?”

    “就这些。”

    “什么?”林峰松手绕到她面前去,微躬了身瞧着她,耐心道:“怎么说的?”

    桑淮青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是个京官儿,而我,是要守卫北境的。”

    林峰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脱口而出道:“你不愿随我留在京城?”

    “我不愿,”女子决然道。

    男人闻言点头,思索了片刻后,大手将淮青一揽,轻松道:“那我入赘。”

    “……”桑淮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入赘啊,你不是说你不想嫁到京城去吗?”

    “你是京官,又是你们家独子,怎么可能入赘?”

    “直接入赘可能是有点困难,”男人思索道。

    “你……”桑淮青一把撩开他的胳膊。

    “不是,你听我说,”周围士兵巡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峰牵她至隐蔽处,双手握住她的手道:“反正是,成亲以后你还能待在北境就成了吧?”

    女子点头,“没错。”

    “那我跟你保证,成亲以后不会让你离开北境。”

    桑淮青孤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保证?”

    “哎呀,反正你别管,你就说信不信我?”男人看向她的一双眼睛坚定而认真,在晴朗的夜空下显得熠熠生辉。

    “……哦,”淮青点点头,“可我还没说要同你成亲哪,”言罢便大步往外走去,在林峰看不见的地方,脸上却现出隐隐笑意。

    “嗐?”男人反应过来后追出去,“这不是都谈到成亲后的安居问题了吗?怎么又甩手走了?”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穿破春日的薄雾时,沈楠早已起身,正借着微光着手准备今日的药材。忽然,原本就朦胧的光亮被什么挡住,只留一片晦暗的影子。她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人先是一怔,而后浅笑道:“六殿下。”

    萧承钧眼神微暗,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上次见她还是他去滕王府接亲时,自那一别,已是几个月未见。

    女子一身天青色棉布短褂,眼前的笑容依旧熟悉熨帖,只不过许是因连日来操劳,到底是瘦了不少。他心底的愧疚更深,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到这打打杀杀的军营里来。

    “……辛苦了……现下未痊愈的,还剩多少人?”

    “不多了,这边只有不到五十人了。”

    “五十人……”他重复着她的话,向她身后略探了探,皱眉道:“身边跟着的人呢?”萧焓到底有好好照顾她吗?

    女子好似看出他的想法,毫不在意地笑道:“她们都在后院煎药呢,我也是捡了轻松的活计来做。”

    男人闻言眉头稍松,“方子、药材都齐全着了,病人也没剩多少,交给她们就足够了吧。”

    言下之意是让她回家,沈楠明了,接话道:“是,我也预备着回侯府去了。”

    萧承钧眉头完全舒展开来,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那就好。”

    沈楠点点头,两人一时之间再无话说。男人自觉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正要转身告辞,却听女子再次开口道:“六殿下。”

    他倏然抬头看向她,眸中难掩欣喜之光,“你说。”

    女子略踌躇道:“意柔她……没给殿下添什么麻烦吧?”

    萧承钧泛着笑意的嘴角微僵,半响才道:“未曾。”

    他的反应沈楠看在眼里,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不论他与桑意柔过得好与不好,她都帮不了什么了,为何还要多余问一嘴呢?

    见她这模样,萧承钧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当下正要说点什么掩饰过去。却发现对面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只盯着自己腰上的一点。他不解地低头去看,待见到那物件立时心头一跳,糟了!

    沈楠愣愣盯着的是男人腰间的荷包,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暗蓝色荷包,说暗蓝色其实并不准确,因这荷包实在用的太久,已经逐渐褪成了浅蓝色,边角的地方甚至已经磨得泛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直存于心底的疑惑好似得到了验证,她脑海里再次响起萧焓曾说过的话,“你能保自己无心,能保他无意吗?”

    萧承钧被她盯着,倏而一笑,漫不经心道:“这荷包安眠不错,便一直忘了摘。”

    怎么可能?人要每日更衣换洗,何况像他这样身份显贵的人,这荷包磨得这么旧,只能是他有意日日贴身安放罢了。

    沈楠怔松下,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手心朝上向男人道:“放太久药材都失效了,先给我吧,回头再给你换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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