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宁公主。

    自幼不得父皇喜爱的澄国公主。

    那日宴席,峦国使臣许是临时起意,在朝堂上来求取公主。

    妹妹在殿前哭得梨花带雨,让人顿生怜惜。

    皇帝不忍,借着几分酒意,大手一挥,便指定了我,又表示具体内容流程不必与他商议,全凭峦国做主。

    末了,又假意问我:

    “长宁定是愿意的吧?”

    我自金碧辉煌处望向座下:

    朝中重臣神色皆晦暗,却无人出言。

    谁不是一个惜命之人呢?

    我深吸一口气,面色不改,挤出一抹笑意:

    “儿臣愿意。”

    这一年,我年方豆蔻。

    不知为何,不日,父皇便准我乘车撵前往峦国。

    峦国在澄国南边,国土广袤。

    只因其多山,少水,土地生产力低,故少有外敌来犯。

    对于峦国,因其素与澄国交好,我早有耳闻。

    但我不知峦国谁人会是我的和亲人选。

    我不知道父皇是何想法,此番和亲竟是一切从简。

    年月日。

    我乘一辆马车,车里放了少许金银字画,换洗衣物。

    后面还跟了些大车,里面大多盛放长途物资。

    没有陪嫁丫鬟嬷嬷,只有一小队护卫队。

    在宫中时,我便没有什么亲近些的下人。

    原是有的。

    碧桃和瑚淇。

    我们年纪相仿,自小她们便来服侍我了。

    那日,我们仨坐在湖边,一起吃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糕。

    碧桃突然告诉我:

    “公主,奴婢发现您的眼睛和瑚淇的,颜色不一样。”

    “啊?本宫的眼睛和瑚淇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嚼着糕点,口齿不清地询问。

    “奴婢发现,公主的眼睛是绿色的。”

    次日,我去母后处请安。

    我注意到母后深棕色的眼睛,想起碧桃和瑚淇:

    “母后,孩儿是绿眼睛。”

    我没有注意到母后敛了笑容:

    “哦,是长宁自己发现的吗?”

    “不是,是碧桃告诉孩儿的。她说本宫的眼睛颜色和瑚淇不一样。”

    母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长宁,你打小便是个懂事孩子。身为公主,你应有主子的样子。不要再和下人说这些闲话了。”

    再后来,我就没有见过碧桃和瑚淇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颜色不一样吧,父皇似乎不喜我。

    我去请安时,对上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总觉得疏离淡漠。

    我实在不是一位受到重视的公主。

    和亲,也是随随便便就下旨了。

    马车一路颠簸得厉害,銮铃的叮当声彻夜不息。

    快出境的时候,车队突然停了。

    隐约传来刀刃相交的铮铮响声。

    我向来睡得浅。

    我试着唤了声:

    “裴奕?”

    这队人马,我并不熟悉。

    我只知晓其中有一人叫裴奕,是因某次旁人唤他时稍大声了些才听见的。

    不知他所任何职。

    无人应声。

    “裴奕?”

    我撩开车帘,探出身子,又唤了声。

    天上飘着飞雪,纷纷扬扬,地上有略显凌乱的马蹄印。

    车夫已经不知去向。

    我有些慌了神。

    “臣在。”

    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些衣袍刮起的风声,落在我耳边。

    “前方发生何事?”

    “回公主,此处不安全,还请公主随臣先行离开。”

    “那他们——”

    “他们会没事的。”

    眼前人伸出手来,我微微扶着下了马车。

    他的手掌宽厚,带了特殊的武茧,触碰到时有些粗粝,让我莫名地安下心来。

    “公主骑过马吗?”

    他从后面的大车中取下一个布袋,又将马车前那匹马的衔环和缰绳解下。

    “不会。”

    “那,臣冒犯了。”

    裴奕俯下身子,抓住了我的小腿,让我抓住缰绳,蹬着他借力坐到马上。

    他也翻身上马,利落地挽起缰绳。

    我看不见他做了什么,马突然迈开蹄子小跑起来。

    马背上下起伏,异常颠簸。

    我努力攥着缰绳,指骨微微泛白。

    他在背后注意到了,索性腾出一只手来环住我:

    “别将缰绳抓得太紧——”

    我便乖顺地松开缰绳,但总要抓些什么才安心。

    情急之下,我紧紧抓住他放在我身前的手。

    他好像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抽回手去。

    但还是护着我。

    马奔跑起来。

    风有些大,吹得我撑不开眼。

    我低下头去看他的手。

    有一道细细的疤痕从他的掌心一直延至虎口。

    不明显,但很深,像是被线勒出的。

    打斗的声音远去。

    裴奕勒停了马,从马上跳下来。

    “辛苦你了,老伙计。”

    他轻轻摸了摸马脸。

    我一个人坐在马上,有些心慌。

    “裴奕,我有些怕。”

    我小声说。

    “公主放心,臣在。”

    他牵起马向前走。

    马慢慢地向前走,我渐渐适应了它的节奏,在马背上打起盹。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四处张望。

    眼前已经没有高大的树木,是一望无际的草场。

    “公主醒了?”裴奕问我,“可是要吃些什么?”

    我有些饿,便说“好”。

    他扶着我从马上下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块大饼:

    “公主若不嫌弃,便吃了吧。有总比没有要强。”

    我接过大饼。以前从未吃过这样的干粮,今日一吃倒也不觉吃不惯。

    裴奕将马牵到路边的草地上,摸了摸马脖子:

    “老伙计,吃吧吃吧。”

    自己也掏出一块大饼来吃。

    我有些好奇地打量他。

    他许是感受到我探询的目光,问我:

    “公主在看什么?”

    “裴奕,别叫我公主了,叫我的名字吧。”

    “臣恐不妥。”

    他眉目低垂。

    我吃完饼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骑马摩擦到的地方有些疼痛。

    我试着小心地按了按大腿,不由得痛呼一声。

    “嗯?”

    裴奕抬起眼来。

    看见我的动作,裴奕耳根一红,但还是颇严肃的样子:

    “没事,第一次骑马,这样很正常。多按摩一下可以缓解些酸痛感。”

    他默默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看见他这幅难得一见的害羞的样子,感觉很新鲜。

    估计他也没比我大上几岁,但感觉要比我老成持重许多。

    我乖乖揉着大腿和臀部,心里暗想。

    半个时辰后,我们又上路了。

    他送我上马,又特意别过脸去叮嘱我可以跟着马的节奏适当地蹲起。

    果真,没有那么难受了。

    我们安静地前行了一段路。

    雪停了。

    我问他:

    “裴奕,你可认得路?”

    “回公主,峦国使臣告诉过臣,此处去峦国国都的路只有这一条,不会迷路的。”

    “叫我长宁吧。”

    他又不语了,只牵了马往前走。

    “可以让裴奕教我骑马吗?”

    裴奕回头看了我一眼:

    “到了峦国,若是公主想学,自会有人教。”

    “那这若是命令呢?”

    我有意气他。

    “臣……”

    “裴奕,叫我长宁。”

    近乎是央求了。

    或许,我是疯了吧。

    宫中的繁文缛节,一直将我禁锢于条条框框之中。

    十三年,每日所做、所习,都有嬷嬷看管。

    我没有同龄的亲密的伙伴。

    我被要求识大体、顾大局,温文尔雅,通晓诗书。

    与父皇母后不得撒娇、大声嬉笑。

    我必须时时刻刻端着公主的架子。

    不知道为什么,旁人适应得了,我也依着做了,可我总觉得难受得刺挠。

    倘若我果真该像那外邦使臣进贡的、日日于后院人造景中吟唱的笼中雀。

    我想我将羽翼退化,终不得飞,郁郁而终。

    现在,难得的,笼门打开。

    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仍会回到笼中,不过是换了个笼子。

    我深知是自己和亲公主,肩负维系两国关系的重任,我自愿再回到笼中去。

    但这一刻,我想展翅翱翔。

    我想短暂地离开公主的躯壳。

    我放任思绪翻滚,听见裴奕让我下马。

    没有敬语。

    骑在马背上,我感觉离地面远了许多。

    裴奕牵紧了缰绳:“别怕,臣在。”

    我顺从地从马上小心翼翼地下来。

    裴奕让我站到马头侧面,慢慢伸出手,用手背靠近马的鼻子。

    我听话地照着做。

    眼前的大马贴过来,谨慎地闻了闻我的手,用嘴扒拉了我几下,竖起耳朵。

    裴奕松开了牵着马的缰绳:“它认识你了。”

    我试着将手轻轻放到马的脸上。

    它的鼻子软软的,凉凉的。

    “裴奕,它叫‘老伙计’吗?”

    “啊?”

    “我听见你路上这么叫它。”

    “不是。”

    我便在心里默默叫它“小芦”。

    我试着牵着马往前走,裴奕护在我身侧。

    他身量比我高上一截,在他的影子里,我总是心安。

    总感觉,与他,很早便相识了。

    “公主为何会知晓臣的名字?”

    身边人冷不丁问了句。

    “听见旁人叫过。”

    我随口接上。

    他没有搭话,眉宇间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

    “是怎么了吗?”

    “无事。”

    他淡淡地勾起嘴角。

    “还是说,我不该知道裴奕的名字吗?”

    我有些好奇。

    “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神色有些苦恼。

    快到都城的时候,有一小队人马在路上接应我。

    为首的男子撩开布帘,示意我入座。

    我坐进轿子。

    短暂的自由或许是提前终结了。

    我悄悄将车帘掀开,看见裴奕牵着小芦,与小轿并行。

    轿子在一座宫殿前放下。

    那名男子引我入殿。

    皇帝不在此处,只有皇后。

    我福了福身。

    “好孩子,抬起头来。”

    我便依言照做。

    “当真是绿眼睛啊。”

    皇后也是深棕色的眼睛。

    “才十三岁吧?”

    “回皇后,是的。”

    “你还小,凡事都还不急。”她指了指和我一块来的男子,“这是你的——这是太子,长你两岁,你们先熟悉熟悉。”

    “和亲,是和太子吗?”

    我暗自纳闷,又不大好意思问出口。

    皇后示意我跟着太子走。

    我又习惯性地福了福身子。

    “这儿不比澄国,繁文缛节没那么多。只当是自家便好。什么皇后、什么礼数,倒使我怪头疼的。”

    她微微笑起来。

    裴奕牵着马,候在宫门口。

    “澄国的使臣吗?”

    太子问他。

    “是。”

    “他可以一起来吗?”

    我小声询问太子。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多谢太子美意,臣不便同去。”

    我正欲开口邀约,裴奕已经拒绝了。

    “也好。舟车劳顿,想必是幸苦。那还请澄国使臣暂住些时日,好生休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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