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他总是弯下身来听我说话。

    “木卡”,他让我这么叫他,说这样更亲切些。

    峦国与我同辈的只有太子。

    太子也是深棕色的眼睛。

    他说:

    “你不必拘束。这儿与澄国不同,你可以放心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和亲的事,他从没说起。

    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

    裴奕走时,那匹送我来到峦国的马被留了下来。

    我总爱骑了马到外面去玩。

    绵延的群山像苍黄色波浪。

    我任凭马儿飞驰,乐意让它带我去任何地方。

    那种自由的毫无形状的风,那种马蹄的恣意感,让我为之着迷。

    回来时,身上总有被蚊虫叮咬留下的包。

    木卡会毫不意外地给我送来些消除痒痛的膏药,很好用,还带了些醒神的清香。

    得了空,木卡也会骑马和我一起到大山里去。

    他会指导我怎么做让小马更舒服,怎么清晰地给小马指示方向。

    现在再骑马,我已经不会感到像第一次那样浑身酸痛了。

    小马慢慢在峦国长大,它身上黑色的毛渐渐被白毛取代。

    我喜欢叫它“小芦”。

    但显然,它更喜欢“老伙计”这个称呼。

    叫它“老伙计”的时候,它会小步走过来,把头靠在我身上。

    我不经常这样叫它,因为这样会使我想去一个人。

    有时阴雨天,不便出门。

    木卡便和我待着屋子里。

    这日,他问起我在澄国时,都爱做些什么。

    我沉吟片刻,告诉他澄国多繁文缛节,我不便做自己爱做的事。

    “日日需去书房学些吟诗作赋,书法丹青,说实在的,远比不得骑马来得畅快。”

    “我倒是还挺想学些弓箭长枪的。只可惜,宫中不为女眷开设这些课业。”

    “弓箭长枪?长宁的爱好在澄国,怕是有些独特,不过倒是与峦国有缘呢。”

    木卡专注地听着,温柔地看着我。

    “那可有些课业之外的娱乐?”

    傍着沥沥淅淅的雨声,我终于想起些文课之外的事情来。

    “我还没到入学年龄的时候,那时胆儿大,常在后花园乱跑。”

    “春日吧,也下了这么大小的雨,该是睡午觉的时候,我精神得很,瞒着仆从,一个人溜到后花园去玩。”

    “后面我坐在石凳上,听着雨点砸落在地的声音,竟自己慢慢睡熟了。”

    我掩着脸吃吃地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当真还小啊。”

    木卡也笑起来。

    “后面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看见有个小公子在花园里放纸鸢。”

    “那纸鸢已经被放到天上了,很好看,是只小燕。”

    “我便问他要了纸鸢过来放。”

    “他一开始还不愿意。那是我也是有些骄纵,摆了公主架子命令他。”

    “那肯定是要到了。”他仍含着笑。

    “是的,他把纸鸢给我的时候,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但是我技术太差,风筝差点跑了。”

    “那个小公子去拽它,好像还划伤了手,留了好多血。”

    “纸鸢也跑了。我当时吓哭了,他还把手背到身后,一个劲儿安慰我说不会告诉大人,小燕儿是自己飞走的,不怨我。”

    我停顿了一下。

    突然想起裴奕手上的疤。

    “后来呢?他就这么被你欺负,有人发现吗?”

    “大概是吧,记不清了。”

    会这么巧吗?

    我犹豫着,轻轻摇摇头。

    我知道,对木卡,我说谎了。

    小公子自然信守承诺,不会多说。

    但这伤必然是会被发现的。

    晚上去母后处请安的时候,父皇正巧在母后处吃些茶点。

    “那裴老将军可是气得不轻啊。”

    “怎么,玩闹时磕碰不是常有的事吗?”

    “估计可不是小伤。那孩子被带回来时,手上可是裹得严实,还是透出血……”

    “什么?”

    我听得不甚真切。

    “长宁还在呢。无事,不过是有小公子在放纸鸢时受了点伤。”

    “长宁今儿可否听话啊?”

    ……

    我想,是那个小孩,便是裴老将军的小公子吧。

    那,便是裴奕?

    他早认得我?

    十四岁的生辰,木卡送了我一张弓。

    “属于你的。现在还是对弓箭大有兴趣吗?”

    他揉了揉我的头。

    “自然。”

    木卡亲自教我射箭。

    对于我自小习练琴棋书画的手来说,射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木卡很耐心。

    训练场上,他双臂半环住我,扶住我的手腕。

    我的头发被来自山野的风吹起,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

    搭箭,开弓,射箭。

    在他的带领下,我感觉自己好像大致明白了各动作的要领和发力方式。

    他低下头问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发顶:

    “长宁要自己试试吗?”

    “好。”

    我试着回忆刚刚的感觉,接过木卡递过来的箭,搭在弓弦上。

    拉不出满弓,但我成功地把箭射了出去。

    箭羽擦伤了我握弓的手。

    我一时吃痛,轻轻呼了一声,不自觉地将手攥紧。

    “怎么了?”

    木卡拾起箭后疾步走过来,拉过我的手来摊平。

    手心印下了深深的红痕。

    木卡托起细看,微微蹙眉:

    “幸好没有破皮。感觉怎么样,还练吗?”

    我感到背部和手臂的肌肉都有些酸痛。

    “木卡,要不先歇会儿?”

    “也好,回去给你上点药。”

    临别的时候,木卡又嘱咐我泡一下药浴:

    “不然第二天肌肉会更酸痛,就拉不了弓了。”

    “好的,我知道了。”

    木卡对我的关心,更多的像是兄妹之间自然流露的,总是让我下意识地把他当作哥哥看待。

    偶尔想到未来似乎是要和他成亲的,我会觉得非常不自在。

    然后,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嘴硬的少年将军。

    “抱歉”二字,或许是没法再说出口了。

    儿时没有说的,现在即使是有意,也难了。

    恐怕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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