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隐垂下一双丹凤眼,凝神打量起这位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嫂嫂。

    鹅蛋脸,弯月眉,低头说话时漏出来一截莹白的脖颈。

    见他久久没回应,一双圆润饱满的杏眼盛满疑问正看向他。

    江墨隐岿然不动,眼神继续向下。

    削肩膀,柳叶腰,藕荷色缎裙下掩着一双玉足。许是被他看的不自在,这会正怯生生的往裙摆里缩。

    没什么特别,跟各路官员送来的莺莺燕燕相比,单纯过度,风情不足。

    在此之前,江墨隐只在大哥葬礼上见过她一个低眉垂眼的侧脸,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集。

    为何她身上的味道如此熟悉?

    自己这位守寡不足半月的嫂嫂,为一本经书深夜前来,难不成她另有图谋?

    还是说这是李氏拉拢他的新手段?

    江墨隐攥紧手中经书,冷下声音道:“夜深了,不如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不不,不用了。”沈昭昭说罢胡乱行了礼,拉着小柳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了。

    江墨隐踱步走回院内,盯着屋后探出来的榆树枝愣住了神。

    儿时玩劣,这榆树疏叶细枝,叫他爬的直打晃。母亲一面吓唬他掉下来摔断了腿,一面哄着他,别折腾那树,让它长成了给你做糕吃。

    如今树长得枝繁叶茂,做糕的人却没了影儿。

    “主子,您瞧,刚出锅的山药榆钱糕。之前做的,外边买的,您总说不对味儿,这次回来赶巧了,这榆钱正应季,您快尝尝。”

    江墨隐捏起一块尝了尝,又随手扔回盘子里,留下一句苦的,转身回了屋。

    “啊?”侍书对着江墨隐的背影直挠头:“不苦啊,我偷吃好几块呢。”

    他终于想起来了,沈氏身上那缕淡淡的松木气味,是他母亲病重时,里外浸染的汤药味。

    梨香院位处江府东北角上,江墨隐自搬回后便命人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里出外进皆走此门。

    他不过弱冠之年便官至三品,朝堂之上人人艳羡,阿谀奉承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从前他自惜羽毛,从不轻易赴宴。

    自搬回江府后,也不知怎么了,日日早出晚归,困于公务应酬之中,府上倒像是没这个人似的。

    这日午后,沈昭昭睡不着觉,打发小柳去了厨房,自己闲来无事,站在廊下喂鸟。

    小柳脚步快,没一会就回来了。

    沈昭昭见小柳到了跟前儿,便将手中粟米扔进干料罐里,拍拍手准备接碗。刚搭上碗底突然咦了一声:“今儿怎么换了这个来?”

    小柳紧皱眉头,语气颇为不忿:“厨房说,三小姐适才回了府,给太太送银耳燕窝羹总不好没了小姐的,就先将奶奶那份挪去用了。”说罢将碗塞给沈昭昭,两手掐腰继续道:“还说什么,奶奶若是不爱喝这,就再给奶奶重新熬一碗,只是得辛苦奶奶略等等。简直放屁!那银耳少说一个时辰才出胶呢,真等她们熬好了送来,您还能有肚子吃晚饭?”

    沈昭昭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了,端着那碗桂圆红枣羹直往她嘴边凑:“不过是日日吃的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哪值当你气成这个样,快喝点甜的泄泄火。”

    “奶奶~”小柳眼睛瞪的更圆了:“就是因为您这样好性儿,她们才敢如此怠慢您。待哪天咱们寻着个正经由头,定要好好整治她们一回。”

    “行!听你的!”沈昭昭竖起手指做保证状,总算哄的小柳有了笑模样。

    两人揭过这茬,改去屋里剥莲蓬做莲子心茶。

    从前这莲子心茶是做给江云深的,他因病卧床饮食有限,这莲子心茶既能清火,又正对他心悸的病症,用来消暑再好不过。

    今年料理这荷花塘的换了人,新来的这个只得了年年都送莲蓬的信儿,却没细问内里缘由,到日子又巴巴的送了来。

    “都剥了四五日了,怎么才这么点儿啊。”小柳将手伸进碗里扒拉两下嘟囔道:“我说让您当没这回事您非要做了送给太太,受一顿累不说,太太还不一定领情。”

    沈昭昭放下手中莲子,看着被染黑的指甲叹口气道:“如今大爷没了,我在这府里没了依仗,再不巴结点太太,只怕日子会越发艰难了。”

    她这番话似是又勾起了小柳的火气,连带着声音都高了几分:“您平日里也没少给太太送东西,吃食绣品哪样儿落下了?怎么着呢?照样招呼不打一声就挪了您的羹汤。”

    她知道小柳虽然说话直白,却是一心为她好,不过多计较,打岔问道:“不过话说回来,现下不年不节的,江宝珠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柳一撇嘴,“谁知道她,保不准是咱们那位姑爷又纳新妾了。”

    小柳这话虽然缺德,但可能性极大。

    自江云深坠马瘫痪后,江府仕途几近断送,连带着江宝珠的婚事也被耽搁了下来。

    又因江宝珠待字闺中时才情稍可,容貌不显。上门提亲的人要么官卑职小,要么直接是未入仕的富商。

    硬生生拖到了十七,仍没议得一门好亲事。

    转机出现在一年前,江墨隐升迁至礼部左侍郎一职。

    彼时正任礼部郎中的梁贤之,见这位状元郎入仕不过两三载,竟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嫉妒的可以说是抓耳挠腮。

    几次三番宴请不能,绕弯路打起了江宝珠的主意。

    他虽官职只在五品,胜在进士出身。又生的长身玉立,仪表堂堂,这门亲事也就算成了。

    婚后梁贤之时常有意无意说起江墨隐,提议江宝珠请这位二哥入府一叙,总是被江宝珠借故推脱。次数多了,自能察觉端倪,逼着江宝珠给侍郎府送了请帖。

    这封请帖犹如石沉大海,半点回音也无。

    梁贤之不死心,带着江宝珠登门拜访,仍旧吃了闭门羹。

    两人低眉丧眼回了府,梁贤之实在愤恨。就算不连带这亲戚关系,我好歹与你同为官员,怎么就连你侍郎府的门都进不去?

    一时心头火起,手脚并用,打得江宝珠直喊娘。细细问来才得知,原来江墨隐不仅与江府不睦,与江宝珠还有私仇。

    自己一番算计落了空,还娶回来个相貌平平的江宝珠空占了嫡妻的名头,叫他怎么能不悔,不恨?

    既然七出里找不到休妻的理由,那就纳妾。

    他倒不拘于什么良家女子,只要长得美的,风月场所也能舍下银钱替人赎身。不过半载,便纳了三房美妾,弄的整个后院乌烟瘴气。

    江宝珠出身将军府,学的是琴棋书画,刺绣管家,哪里能对付的了钩栏手段?约莫两个月便要回江府哭闹一回,这回距离上次回府又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沈昭昭突然停了手上动作,抬头问道:“今日五月十几了?”

    小柳转着眼珠想了想笑道:“五月十三,您这突然一问,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呢。”

    沈昭昭扯扯嘴角,重新剥起莲子来。

    五月十三……再过两日就是她母亲的忌日了。

    从前江云深身边离不得人,李氏一句死人哪有活人要紧,轻飘飘就辞了她回家的念想。

    今年活人也成死人了,不知道李氏能否大发慈悲,许她回去一趟?

    她心不在焉的胡乱想着,剥莲子的手也没了章法,一错劲直接怼到桌面上,生把那寸来长的指甲折断了。

    小柳呦了一声急道:“快别弄了,这些也不少了,您若真有心,等太太喝着得意了咱再弄不迟。”说罢便急吼吼的去了里屋找剪子。

    没等拿到剪刀呢,就听得沈昭昭一句:“你将这些莲子心放到日头底下晒着,我有事去寻太太。”再回堂屋,已经见不着人影了。

    沈昭昭是个经不住事的,心里但凡记挂着一件事,甭管这事儿是大是小,一准耽误的睡不成觉。

    次数多了,倒攒出个快刀斩乱麻的性子来。

    如今正值盛夏,又当午饭刚过,明晃晃的大太阳挂在天上,照的人直发昏。

    沈昭昭被晒的受不了,抄近路进了集福堂后门。绕过影壁又走了一二百米,总算是到了正屋山墙下。

    她停住脚,掏出手帕擦去额头细汗,又待喘匀了气,才自墙角拐出,拾步刚上台阶,就听得江宝珠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母亲您如今也糊涂了,他但凡能为咱们家尽上一分力,我这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他既已自立门户,咱们只当没了这个人,这会白眉赤眼的又唤了他回来做什么?”

    “你懂什么?如今他位高权重,不消他出面做什么,只他住在府里别人就能高看咱们一眼。再者说,名义上这还是他家,他主动要回来我能如何?”

    沈昭昭顿住脚心道,来的不凑巧,她们母女正说小话,听上去还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这会进去了,事成不成不说,没得被拿来煞性子岂不冤枉。

    她这么想着,脚步后撤正欲走,不料屋内话锋一转,竟突然说到了她的头上。

    “哼,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还有那个沈昭昭,大哥都没了,还留着她干嘛,早点找个理由打发出去算了。省的她日日浪荡个狐媚样子,见着她就心烦。”

    “我如今瞧着你,是越发稳不住心性了。你大哥去世还不足两个月,你就忙不迭的要撵她出去,旁人看在眼里会如何议论?是嫌咱们府里丢的脸面还不够吗?”

    李氏话里带着怒其不争的火气,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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