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依偎在母亲身旁,用小锤砸开山核桃的硬壳,将果肉细致剔出完整置于小瓷碟内,送去与阿父下酒。

    她行走在柔软厚实的兽皮上,轻盈如蝶,所过处地毯上的簇簇针毛伏倒又弹起,让人想起春风拂过山花依次绽放。

    望夫人看着女儿无可挑剔的容姿,思绪有些飘忽:若在旧时节,这等无暇美貌要令多少贵胄公子倾心爱慕、魂牵梦萦,在她行经之地徘徊不去,深夜里辗转思服……只是雪霁生长在深山,又到哪里去找相伴一生之人?

    桑朱与乔渊议论天下局势,说到兴起时桑朱的汉话不够用,乔渊便以西戎语接上,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无暇他顾。

    不想打搅二人谈性,雪霁俯身将瓷碟轻轻放在矮几上。

    乔渊突然转头,眼中闪着熠熠光彩看向雪霁。雪霁似有所感,也在同一时刻抬头望向乔渊,四目相视,同时一笑,又各各扭开脸,一个继续同桑朱聊天,另一个转身往回走。

    面纱后,望夫人将两人未曾在意的小小默契尽收眼底,别有意味地审视起乔渊来。

    “……萧建德文治尚可,武功一塌糊涂。”桑朱高声说起统治一方的人物:“南怀风一死,南朝将领被他辖制得厉害。这么多年过去,偏安一隅,毫无进取之心。”

    “这些年风调雨顺,耆善缓过一口气,实力恢复不少。可惜木泰任由歌玛作恶,没能及时整合西戎各部,错失良机。”

    “齐桓倒是有手段,现在的北朝兵强马壮,早晚发兵南下。”桑朱灌了一大口酒,“嘿,歌玛的机会来了。”

    若北朝挥兵南下,百姓又要遭受战乱之苦……乔渊问道:“北朝南下,关耆善大阏氏什么事?”

    “歌玛最爱勾引男人证明自己的美貌。”桑朱脸上露出掺杂了鄙视、愤怒和一丝丝幸灾乐祸的奇异表情:“这么多年来,‘灰蓝色眼睛的妖精’不但是耆善大阏氏,还很乐意在西戎诸部首领来耆善时,临时当一当他们的阏氏——木泰的心胸真是比天空还要宽广。”

    “歌玛始终放不下年轻时被萧公主夺走‘天下第一美女’称号的心病。在她挑唆下,齐氏与西戎的盟约几乎只剩个名头,双方已多年没有来往。”

    “齐桓南下前,势必修复与耆善的关系,萧建德肯定不愿看到这等情形,两边都会派最有分量的使者前往西戎。大好机会摆在面前,若不生事就不是歌玛了。她提前准备了养颜秘药,又召集诸部在祖地祭天,看来是要在两国使者面前耍弄手段,洗刷当年输给萧公主的耻辱。不论齐氏还是萧氏,都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讨好‘灰蓝色眼睛的妖精’。”

    这样的耆善大阏氏简直匪夷所思,比最荒诞的故事还要荒诞。乔渊瞠目结舌:“怎会如此……如此……”甩甩头,乔渊突发奇想:“何必如此麻烦。齐桓再写封亲笔信,直接称她‘天下第一美女’不就好了?”

    没料到乔渊会冒出这么个主意,桑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年轻人啊年轻人,太年轻果然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会懂歌玛的心思。”

    “歌玛自负美貌,最是争强好胜,什么都要比一比。”

    “央珍大居次嫁给齐桓,她使尽手段成为耆善大阏氏。耆善单于和北齐皇帝一样尊贵,耆善大阏氏比皇帝侧夫人身份高贵,歌玛赢了央珍大居次。”

    “天子萧温因雅夫人荒废政事,宠信奸佞,葬送萧氏基业,雅夫人纵是倾国祸水最终也被萧温舍弃;歌玛兴风作浪,挑拨父子兄弟,致使耆善元气大伤带累整个西戎,耆善大阏氏却屹立不倒权势更胜从前,歌玛算是盖过雅夫人一头。”

    “唯独萧公主,歌玛怎么也比不过。”

    “北齐皇帝和南朝大将军都是萧公主的追求者,嘲笑过歌玛的齐桓亲笔写下‘天下第一美女’的求婚书,南怀风更是为得到她公然抗旨,密谋自立。萧公主红颜薄命,死时年方十七,是传说中永远芳龄永驻的少女,美貌不曾随时间流逝损毁半分。”

    “歌玛年纪渐长,容颜衰败,只能用种种肮脏手段维系西戎最美的名声。可现在她的女儿长大了,听说是个漂亮姑娘,全西戎的吟游歌者都在传唱‘心上花’的美貌,‘灰蓝色眼睛的妖精’已经不怎么出现在吟游歌者口中,新旧交替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歌玛再怎么不甘心也没办法。”

    “此时齐桓送她‘天下第一美女’名号,那才是明明白白打脸,要和耆善大阏氏结下不解之仇。”

    乔渊沉默良久,最终举起酒囊喝下一口烈酒:“军国大事自有慎重考量,南大将军密谋自立更是疑点重重,内中别有隐情。无论如何,这些事都与女子美貌毫无关系。”

    “歌玛是个只在乎容貌的疯子。”桑朱喟叹:“偏偏木泰那个傻子对她言听计从。所幸天神怜悯,歌玛只有一个女儿,再怎么折腾也轮不到她的后代继承大单于之位。”

    “耆善大阏氏没有儿子,哪位王子会是木泰大单于的继承者?”乔渊问道。

    “没有人。”桑朱抬起深陷在高高眉骨下的眼睛,望向兽皮帘子,似乎透过兽皮看到遥远之处腥风血雨的未来:“西戎的大单于之位一向是靠实力夺取。木泰在其他事上不糊涂,现在还能稳稳坐住大单于的位置,可他的几个儿子都很平常,西戎诸部必定不认,未来且有一番争斗。”

    这是西戎风俗,就像草原上的头狼是靠血淋淋的厮杀得来一样。只是连续几任大单于都出自耆善部,让人几乎忘记这位置并非靠血统继承。

    “木泰的眼光比齐桓、萧建德差得远,没在盛年强壮时培养出合格继承人,耆善部的未来看得到头了。”桑朱收回目光,平静开口:“世上没有永远昌盛的部族,耆善没落,总有人会成为新的西戎大单于,北齐和南萧也终究会有新君。”

    “新旧交替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桑朱的目光在烈酒刺激下开始迷离:“当年搅动天下的人中,还活着的几个雄心不减当年,殊不知这天下已经不是他们的天下,年轻英雄已经崛起,未来要看他们了。”

    桑朱向乔渊举起酒囊,“年轻人,山中虽好却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不如今夜喝个痛快,来日好下山。”

    乔渊望向桑朱,这西戎魁伟男子目光迷离脸颊酡红,也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举起酒囊碰了碰桑朱的酒囊,乔渊换了称呼:“多谢前辈赐教,晚辈今日受教良多。”

    矮几上堆满东倒西歪的酒囊,两人喝的酩酊大醉。乔渊头一歪,滾倒在兽皮地毯上,醉得睡了过去。

    桑朱大笑:“年轻人,这就不行了?”扶着矮几起身,雄伟的身躯晃了晃,浓眉皱起,桑朱胡乱挥手:“这才多少酒,我没醉!我还没老,不会醉!”

    纤细秀美的手握住他乱挥的手臂,望夫人从旁扶住丈夫:“是人都会老。醉了要乖乖进屋睡觉。”桑朱站直身体,取下妻子覆着的面纱捧住她的脸:“阿望,你没有老。”

    望夫人的脸被桑朱捧在掌心,在粗糙巨大的手中显得格外小巧,跳动的火苗映照出和雪霁极为相似、精致堪称完美的的脸部轮廓,只是脸上布满无数红紫掺杂的疤癞伤痕——风华绝代的望夫人,面纱下的真实模样竟然如此恐怖,犹如十八层地府中捞出的油炸鬼。

    桑朱深情地看着望夫人:“我的阿望永远都是这么美。”

    望夫人呕哑开口:“难得你和这年轻人投契,为何赶他下山?就算为雪霁着想,也该留下他。”

    桑朱惊诧:“雪霁?”

    “女孩子长大只是一眨眼的事。”望夫人说出心中盘桓已久的事情:“我们是要终老山中的,总不能让雪霁孤零零一个。”

    桑朱扭头看向倒卧在地毯上的乔渊——这年轻人面向墙壁,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回过头,桑朱不可思议道:“你看上这小子,想让他当上门女婿?”

    “雪霁和他处得来。”望夫人道:“你不也挺喜欢他的?能让你看上眼的人不多,这年轻人倒是占全了。”

    “不行。”桑朱提高声音,“他配不上雪霁。”

    均匀的鼾声轻微颤抖,面向墙壁的青年张开眼睛。

    乔渊酒量极豪,见桑朱摆开不醉不休的架势,便寻个机会佯醉认输,免得桑朱烂醉伤身。他本有几分醉意,在暖烘烘的炉火烘烤下,温暖舒服的安全感包裹身心,不由打起盹来,倒也不是故意装睡。

    直到望夫人念出“雪霁”的名字,乔渊才从似睡非睡中陡然惊醒,将桑朱夫妇接下来的对话尽收耳中。

    听到望夫人有撮合自己和雪霁的打算,乔渊瞬间酒意上涌,唇干舌燥灼热纷乱……

    待桑朱说:“他配不上雪霁”后,夫妇两人不再说话,室内陷入沉寂。

    乔渊觉得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已经大到要被人清晰听到的时候,桑朱粗豪的声音响起,无比冷静甚而有些冷酷:“我去看过,荒原打斗痕迹激烈,双方都是高手。这样厉害的仇家不死不休地追杀到这里,他的身份必不简单。这样放不下过往的人不会隐居,危险得很,雪霁不能和他在一起。”

    这话如三九雪水兜头浇下,彻底浇灭乔渊心中的灼热纷乱,他盯着墙壁上明明灭灭的炉火光影,想:桑朱说得对,血仇未报何谈他事!

    轻微均匀的鼾声突然变成一声巨大的呼噜,吓了望夫人一跳。

    乔渊打着山响的呼噜翻来覆去,口涎黏黏糊糊淌在胸前,不堪入目。

    望夫人皱眉:这人确实配不上雪霁,还是早早下山去罢。

    天未亮,在地上躺了一夜的乔渊悄悄爬起,对着桑朱夫妇的卧室门深深行了一礼,推开屋门,却于朦胧天色中看到雪霁纤秀的背影。

    她披着白貂裘盘坐在厚厚的兽皮垫上,古琴置于膝,纤长手指悬在弦的上方虚空轮转,托擘挑抹,勾剔摘打,无声地练习琴曲。

    决意离开的乔渊脚步踌躇,终是驻足停歇,迎着晨风吐出一口略带冷意的白气,唤道:“雪霁姑娘。”

    “乔大哥起来啦。”雪霁收琴,回首一笑:“离这里不远,有处观赏日出绝佳之地,乔大哥要不要去看看?”

    少女的脸颊冻得通红,不知在山风中呆了多久。

    乔渊望着她笑起来都有些僵硬的脸庞,缓缓道:“……好。”

    “到了!”雪霁跃上岩石,向乔渊招呼道:“乔大哥,看日出!”

    黎明前的黑暗中云海翻腾,一轮红日突然自云海中升起,霞光万丈,给轻舒漫卷的云洒遍金光。乔渊从未看过如此壮美的日出景象,极目四望,广阔天地间红日照耀一切,一时豪情充塞胸臆。

    望着灿灿日光蔚蔚云霞,雪霁道:“这里是我的家,父母老师是我的全部亲人,我对山外世界心向往之却无甚牵绊,能出去看看很好,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乔大哥不一样,在外面定有许多牵绊,也定遭遇了许多困难。”

    在红日和磅礴的金色云海映照下,雪玉般的肌肤映上金红光芒,雪霁艳丽莫可逼视:“老师说心有所信,方能行远。日出驱散黑暗,只要坚持心中信念,一定会迎来曙光。”

    日出而林霏开,雪霁一双烟水迷蒙的眼睛凝睇虚空,似透过这世间虚伪表象直达真实彼岸。

    冰雪之姿、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亦有一颗温暖剔透的心。

    将一副连夜赶工出来的护臂递到乔渊面前,雪霁绽放笑容:“雪霁恭送乔大哥,愿乔大哥早日达成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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