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渊亲眼见到桑朱将一人高的大弓拉开,臂膀展如鹰翼,是从未见过的姿势。

    一箭射出,极目处一只奔逃的雄鹿应声而倒,巨箭直直从眼眶处射了个对穿,将雄鹿钉死在地上!

    乔渊惊骇无比:射程、速度、力度、准头……凡此种种,直非人力可达!

    桑朱用西戎语对乔渊道:“只有对穿双目,才能保证皮子完整,雪霁的白貂裘都是用整张整张的皮子。”

    “可惜此山中已没有老虎黑熊之类的猛兽,这张弓射鹿,大材小用。”

    “以前在草原上射猎,天上飞的鹰隼,长箭可以贯穿三只,无人能及。”桑朱语带自豪,“此是我独家射技,要天生神力方可使得——你要不要学?”说罢,转向乔渊,眼中精光闪闪。

    乔渊一怔,立刻道:“想学。可我无论身高臂长还是力量,都比伯父差得远,恐怕……”话未说完,大弓被桑朱递到他面前。

    “试试。”桑朱威严又认真道,“你的臂长与力量远胜常人,可以试试——这弓比我以前用的差得远了,你先用它练手。”

    乔渊接了,手中一重,比自己之前用过的弓都要重上许多。他心中预估:若用这弓,以自己现在的力气最多只能射出四箭,不,或许五箭也可以。可当乔渊试着拉开弓弦,才发觉运足力气也只能拉到胸前,不能拉满,

    深吸一口气,乔渊运足力气,依照桑朱刚才的姿势努力向后打开臂膀,试图按照运弓方式前推后走,弓满式成。然而一人高的大弓实在没用过,连最基本的身端体直,用力平和都做不到。

    桑朱站到乔渊身侧,板直乔渊身体,从头到脚逐一纠正姿势,每分每寸都不放过,最终让乔渊重新达到拈弓得法,架箭从容之姿。

    一箭射出,前方三丈远处插入土中。

    乔渊自小练习的箭法似乎已经全数作废。桑朱将箭袋递给乔渊,乔渊不声不响接过,抽出一支长箭,再次架在弓上。

    雪霁绑住山鸡双脚踩着山鸡翅膀,用锋利匕首在鸡颈轻轻一划,提起来放血到小盆中。

    利利落落杀死一只山鸡,雪霁正要将它放进热水桶中褪毛,转身看到乔渊和田耕并排而立呆呆看着自己,两人神情仿佛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样,满面呆滞。

    田耕结结巴巴道:“桑姑娘,你,你,居然杀杀杀,杀鸡!”

    雪霁大感迷惑:“不杀鸡……吃什么呢?”

    “田兄弟的意思是,雪霁姑娘天仙化人,理应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乔渊笑道:“杀鸡褪毛这种腌臜事,怎么看怎么和雪霁姑娘不搭边儿。”

    田耕向乔渊竖起大拇指:“乔大哥懂我。”

    乔渊抱拳拱手:“英雄所见略同。”

    自那日比试过后,两人尽释前嫌,乔渊留在盲老生前居所养伤,日日修习桑朱所授巨弓术,田耕时时上山向乔渊讨教弓箭术,心悦诚服地叫起“乔大哥”来。

    闲暇时间,两人抢着给雪霁干活,短短几日已经修固了篱笆,深挖了菜窖,连刷墙的桐油也已准备齐全。除去举炊,雪霁每日里可以由着心意读书练琴,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三个年轻人常常相聚,迅速熟稔。田耕和雪霁相差不过两岁,活跃好动,与雪霁在一起说说笑笑,轻松欢快;乔渊年将双十,见多识广老成稳重,虽比两人大不太多,却已是青年和少年的差距,雪霁与田耕均对他十分敬佩。

    昨日田耕提起鸡汤馎饦,雪霁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事,这才一早起来杀鸡备菜。没想到两人射猎归来,看到后居然有此妙论。

    雪霁看看乔渊,又看看田耕,恍然大悟:“原来处理人人都要吃的食材竟是腌臜事。多谢两位教导,那么举炊的腌臜事也劳烦二位帮忙做了罢。”

    田耕和乔渊顿时慌神,一起叫道:“开玩笑的,千万莫当真!”

    恭送天仙拎着山鸡步入厨房,乔渊和田耕老老实实在院中择菜洗菜。

    田耕想起雪霁刚刚手起刀落的利落劲儿,忍不住傻笑,往乔渊身边一凑,喜滋滋道:“乔大哥,桑姑娘是不是很好?”

    乔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很好。雪霁姑娘心地善良聪敏博学,温柔谦和情趣高雅,颇有侠义之心……”

    “还干活麻利,最主要美得不得了!”田耕眼睛亮闪闪:“乔大哥,你走南闯北,有没有见过特别美貌的姑娘?”

    “我这些年东奔西走,忙忙碌碌,没留意过美貌姑娘。”乔渊随口道,“不过我小时候住在新京,曾见过萧公主……”

    “‘天下第一美女’萧公主?”田耕震惊到无以复加,“乔,乔大哥,你,你进过皇宫?”

    “萧公主有时候会到街上给穷困百姓施粥,新京城见过她的人很多。”乔渊回忆道:“小时候见过现在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萧公主很美、很美、很美。”

    乔渊连说三个“很美”,田耕很是不服:“桑姑娘也很美、很美、很美很美很美。乔大哥,桑姑娘和萧公主比起来谁更美?”

    “雪霁姑娘当然很美、很美、很美很美很美。”乔渊失笑,认认真真思索片刻,摇摇头难以抉择:“萧公主那时正值容貌全盛,雪霁姑娘现在年纪还小,不好比较……好像萧公主更高贵些,雪霁姑娘则别有动人心处。”

    听到雪霁和“天下第一美女”不相上下,田耕心满意足,转念一想,却发觉不对:“别有动人心处”是什么意思?!他慌慌张张跳起,打翻了洗菜盆,语无伦次道:“乔大哥,你拼命练习桑大叔的弓箭术,抢着给桑姑娘干活,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桑姑娘?”

    乔渊被他吓了一跳,急道:“练习弓箭术和雪霁姑娘有何关系?抢着干活是要报答雪霁姑娘的救命之恩。田兄弟,这话以后不可再说,若让雪霁姑娘知道,平白添她困扰。”

    雪霁坐在烛火旁,专心致志地赶工一副刺绣——这是阿母留给她的题目。

    阿母原本极擅长刺绣,当初盲老为阿母调治疯症,建议阿母重拾此技,平和心绪。这些年在药物和刺绣的双重作用下,阿母的疯症终于没有再犯,对雪霁也不再动辄疯狂打骂。

    只是阿父始终不放心让雪霁和阿母单独相处,立下规矩:只有阿父在家时,雪霁才能去探望母亲。

    阿母为了弥补这么多年来对雪霁的亏欠,除加倍温柔外,更想将自己的刺绣本领传给女儿。雪霁不喜刺绣,只为阿母高兴,才努力学习这些繁复的绣法。后来盲老去世,救乔渊上山,便将刺绣之事彻底丢开。直至阿父回来,可以去探望阿母,雪霁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事,忙不迭拾起绣布。

    屋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

    雪霁提高声音道:“乔大哥,请进吧。”

    乔渊走进屋中,烛火明明灭灭,少女抬眸向他一笑,光影交错间,幽深双瞳异彩流转,原本清雅如仙的少女顿时呈现殊绝艳色,幽艳魅惑得好像传说中只于夜晚现身的鬼狐。

    乔渊脚步一顿。

    雪霁打过招呼,重新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刺绣。

    乔渊今日得到桑朱称赞:“身体恢复很好,学的很快。明天到我家里来喝酒吃肉。”他本是提前来向雪霁说明,此时却坐到雪霁身旁轻声道:“烛光昏暗对眼睛不好,不如明天再绣吧。”

    雪霁往烛下凑了凑,不肯停针:“阿母就留了这一幅功课,我若还做不完,也太对不住阿母的苦心教导。无论如何,要赶在明日前绣完。”

    乔渊探头去看,皱眉:“这绣法太难,一晚上的功夫很难赶工出来,不如算了。”

    雪霁手下不停,好奇问道:“乔大哥,你懂刺绣?”

    “小时候我阿姊被逼着学刺绣,便哄我去看她绣花,想着等我学会了让我替她绣。”乔渊道:“我在旁边看过几日,多少懂一些。”

    “那你替姊姊绣了吗?”雪霁眨眨眼,实在想不出乔大哥绣花的样子。

    “我不但不帮她,还跑去告状。”乔渊道:“阿姊被爹骂不算,还被罚绣更多,气死她了。”

    没想到老成稳重的乔大哥小时候还会告状,雪霁莞尔一笑:“那你阿姊后来有没有绣的很好?”

    “后来我爹寿辰,我阿姊献上亲手绣的虎威图作寿礼。”乔渊笑道:“生生被我爹认成了狗。你说她绣的好不好?”

    雪霁原以为被骂又被罚,乔家姊姊理应奋发向上,绣工大进,万万没料到最后竟是如此结局,忍不住笑起来:“乔阿姊是当真不喜欢刺绣。”

    “你不也不喜欢刺绣。”雪霁刺绣时会不由自主蹙起眉头,乔渊看在眼中,竟有想要抚平她眉心的冲动:“实在不喜欢,就同伯母说清楚,不要学了罢。”

    知道乔渊是一番好意,雪霁却摇摇头:“我不想阿母失望。”

    蜡烛快要烧到尽头,火苗跳动格外厉害,乔渊坐在雪霁身边,隐隐闻到非兰非麝的幽香,蓦地想起田耕问他:“是不是喜欢桑姑娘?”一阵心神恍惚。

    蜡烛烧尽,爆出一个大大的火花。雪霁“啊”了一声,停下手中针线,起身取了一根新的蜡烛点燃:“乔大哥,你同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吧,这样就不累了。”

    乔渊的头脑清醒过来:“那我就说说……”说些什么好呢?雪霁小小少女,总要找个她喜欢的话题。

    乔渊慢慢道:“南朝风俗,女孩子都要从小学习刺绣,就连公主也不例外。伯母是南人,这习惯不好改……”

    雪霁与乔渊并肩坐于烛下,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听他讲述南朝风俗。烛影夜话,平日里最厌烦不过的事竟也变得有趣味起来。

    一副绣作将将完成,雪霁小小伸个懒腰,不经意间碰到乔渊臂膀,乔渊微微一颤,雪霁觉出不对:“乔大哥,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练箭太过,胳膊有些肿了。”乔渊眼看瞒不住,只得道:“不用管它,小时候刚练弓箭时胳膊也会肿胀,练好后就不会了。”不欲雪霁多想,乔渊抢着道明来意:“桑朱伯父邀我明日去他那里做客。明日不练箭,你也别做刺绣了,好好休息。”

    翌日,乔渊一早登门,将雪霁准备的各样东西分别装好,背上装满干菜、腌物、果酱和干果的背篓,左手提自酿山酒,右手拎风干腊味,跟着雪霁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桑朱与妻子的居所更具西戎风格,门上挂着厚厚兽皮,地面亦铺兽皮,屋内并无桌椅,只有矮几与兽皮靠垫。

    矮几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肉骨,桑朱招呼乔渊坐下,扔给他装得满满的酒囊。

    拔开木塞,烈酒味道扑鼻而来。乔渊仰头灌下一大口,顺手擦去淌到脖子的酒水,开口说话带出一股辛辣:“痛快!”

    桑朱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中隐含笑意:“你很诚实,没有说好酒,只说痛快。”

    “酒和刀子一样,好不好得看用在什么地方。”乔渊抓起大棒骨咬住一撕,将中间还带着血丝的贴骨肉叼进口中,最最简单原始的白水煮肉没加任何调料,别有一番原汁原味的粗犷味道。乔渊大口咀嚼,吃得不亦乐乎:“名刀虽好,却不能用来剔肉,名酒虽好,却不配这般吃法儿。只有最烈的酒才配最香的肉。”

    桑朱大笑,咕嘟嘟灌下半囊酒,晃晃手中半空的酒囊,对乔渊手中无甚变化的酒囊投以鄙视目光:“话说得好,酒量未必就好。”

    乔渊亦是一口气灌下半囊烈酒,不甘示弱的向桑朱晃晃手中半空的酒囊。

    待雪霁端着一整只色如琥珀的烤小山猪进屋,两只酒囊已经空了。

    “阿父,总喝烈酒胃会出毛病的!我带了自酿的山酒,喝那个吧。”雪霁拿走两支空空酒囊,“乔大哥,你也不能这样饮酒。”

    “哎,我的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和她阿母一样,管得太多。”桑朱喷着酒气,从猪颈上割下一块带着焦香酥皮的烤肉递给乔渊:“雪霁烤的肉很好,可酿出来的酒甜嗖嗖的,不够劲儿。”

    乔渊接住桑朱递来的烤肉:“雪霁姑娘纯善至孝,有这样的女儿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趁雪霁去放空酒囊,桑朱又自矮几下掏出两支满满的酒囊,扔给乔渊一支,自己也举起一支拔开木塞,笑道:“可不能和那些没用的男人一样,被女人管得死死的。”

    正说笑,门口的兽皮帘子被掀开,正午阳光射入室内,乔渊不由抬手遮挡突如其来的强光。

    逆光中,纤细婀娜的人影步入屋内,来人仪态万方风致嫣然,像西戎女子一样披散着如云乌发,又像汉地女子一样勒着抹额,厚厚的白色面纱自抹额垂至颈项,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阿母,”刚取走空酒囊又看到两支满满的酒囊,雪霁见到蒙面女子如同见到救星,立刻告状:“阿父喝了好多烈酒。”

    蒙面女子放下手中托着几碗酥酪的木盘,走至桑朱身前,一语不发向他伸出手。

    刚刚还在笑话“没用男人”的桑朱乖乖交出手中酒囊,以一种和凶悍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声音道:“没有雪霁说的那么多。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好似一只被驯服的温顺大熊。

    乔渊目瞪口呆。

    桑朱指着他对蒙面女子道:“阿望,这是乔渊。”搂住蒙面女子纤细的腰肢,桑朱脸上洋溢幸福光彩:“这是雪霁最慈祥体贴的母亲、我最温柔善良的妻子、全天下最最美丽的女人,阿望。”

    乔渊向蒙面女子深施一礼:“见过望夫人。”

    望夫人点点头:“你们不能一味喝酒,先吃些酥酪养养胃。”声音嘲哳低沉,嘶嘶冒气,仿佛嗓子被撕裂了一般,与绰约风姿全不匹配。

    桑朱指着酥酪,对乔渊道:“这是阿望亲手做的,美味无比,你快尝尝。”

    端起一碗凝脂般的酥酪饮下,乔渊回味片刻,由衷赞叹:“人间至味,入喉即化,望夫人厨艺委实精妙。”

    “如何,我说的没错吧。”桑朱大喜,端起一碗酥酪喝下:“阿望,这小子诚实,不说虚假恭维话,你的厨艺很好,和雪霁不相上下。”

    面纱轻颤,望夫人似乎在笑。

    “阿父,你不诚实。”雪霁也端起一碗酥酪,笑着揭穿真相:“乔大哥,我阿母厨艺委实糟糕,上回做的酥酪是馊的,阿父吃完闹了好几天肚子。这回诳你先吃,是让你试毒。”

    桑朱哈哈大笑:“哎嗨,我的女儿长大了,不向着阿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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