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是好天气,阴云蔽月寒风阵阵,只仗着庭中张灯结彩笙歌曼舞,豪客竞价千金一掷,才造就热烈喧闹。现下风流将散,美酒佳肴变作残羹冷炙,寒凉之意渐重,人心散漫,三三两两聚着闲谈,言辞间不再涉及章台女乐。

    媚香楼丢了花魁,行首久未露面,高台上的女乐等了又等,眼见宾客渐生去意,只得敲响金钟:“花主艳帝,群芳俯首。恭请新科花魁‘雪牡丹’,谕令章台。”

    三三两两的客人笑而议论:“传闻‘雪牡丹’一直被琼花阁藏在章台街外,今夜首次踏足章台,与各家女乐素无瓜葛,也不知会传什么花魁令。”

    “花魁令不过女乐争风之笑谈,今夜最让人费解的,当属‘雪牡丹’是如何与皇长子搭上关系的?竟让这位长殿下如此打赏,甚而仗势欺人。”

    “这几日‘雪似琼花压过金’的歌谣传遍大街小巷,还以为‘傻牡丹’会找‘雪牡丹’的麻烦,没想到竟是她的裙下之臣。”

    “‘雪牡丹’真是令人遐想,我愿出十金只为一睹芳容,可惜,唉。”

    “莫叹气,今夜虽不能一睹芳容,来日却可往琼花阁冶游。这十金用在琼花阁,不止可见花魁真容,还能与她喝一杯呢,哈哈。”

    小楼格窗后,新晋花魁依然吝于露面,只清音袅袅,说着西京故语、正宗雅言:“花魁令,着媚香楼将开市以来所获钱财全部捐给水患灾民。”

    议论声瞬间消失,不止宾客,各家女乐、仆役均面面相觑:这位“雪牡丹”仗着皇长子撑腰,竟敢狮子大开口,针对整个媚香楼,真是有恃无恐!

    高台上的女乐变了脸色,斥道:“花魁令不可如此,请‘雪牡丹’换过。”

    “花主艳帝,群芳俯首。谕令章台,违者除名。”少女声音清雅,既无厉色亦不急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便是规矩,岂能破例?”

    此乃之前媚香楼行首堵嘴琼花阁行首之言,此时由琼花阁花魁道来,犹如一记耳光甩回媚香楼。

    各家女乐嬉笑不止,宾客也忍俊不禁,道这“雪牡丹”有趣。

    观景楼中,六幺拍拍义孊肩膀,笑道:“替你报仇了。”

    “可惜媚香楼行首不在这里,不然真要好好看看她的脸色。”义孊笑得畅意,又叹道:“义妹好手段,钓得皇长子这条金龙。”

    媚香楼行首跪在长乐王门外,楼外声音清晰传入耳中,恨得心头滴血,想到皇长子那身奇特打扮,再想想长乐王话中有话,心知丢失的卖身契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雪牡丹”与皇长子也脱不了关系。

    心一横,行首起身走到窗边,冷声道:“金陵邑的租税何时落到章台,媚香楼何时再捐钱财。”

    皇长子新封金陵王,如今已是岁末,金陵邑的租税最快也要一年后到手。一年时间,可操作太多事情。

    长乐王虽尊贵,媚香楼背后势力亦庞大,一时半刻谁也斗不倒谁,拖得久了自有方法湮灭罪证脱身。

    “姜还是老的辣,一个拖字诀,媚香楼大有周旋余地。”义孊听到媚香楼行首的应对,不禁叹道:“义妹这道花魁令,恐怕有名无实了。”

    “你感叹个什么劲,快想想办法!”六幺急道:“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大义的名头,不在今夜扳倒媚香楼,难道要等她们周转过来?”

    两人正在议论,楼上下来个带刀侍卫,走到义孊身前抱拳道:“义孊行首,主人有请一叙。”

    “灾民就在城外,急需钱款赈灾,媚香楼等得灾民却等不得。”少女的声音变得清冷:“今夜花魁令已下,媚香楼若不执行,便请自章台除名。”

    “等不得那便只论今夜。”对面观景楼上,传来媚香楼行首的嗤笑:“今夜媚香楼女乐落到口袋里的可比‘雪牡丹’多,依今夜算,花魁便该是媚香楼女乐。”

    观景楼中,原本打赏媚香楼女乐的豪客轰然应好:“媚香楼女乐色艺双绝,美貌无伦,‘雪牡丹’不过献技一首琴曲,连脸都不敢露出来,仗着大言打赏而已,不配位!”

    “金钟定音,花魁再无更改!”六幺走到观景楼窗前一把推开格窗,声音比谁都激昂:“不能兑现的承诺方为大言。金陵王能做主金陵邑的租税,刚刚楼里出价的几位不能做主继续打赏,此时再辩还有什么意思?”

    两家女闾针锋相对,宾客们各有支持,却都想见一见“雪牡丹”真容,纷纷嚷道:“花魁露面,花魁露面。”

    “若不露面,你这花魁位置不稳。”陶七姑轻笑:“露面,给他们看看。”

    “看就看吧。之前把众人期待抬得这么高,只怕一会儿要被喝倒彩,花魁更不稳。”少女叹口气,推开格窗。

    众人仰望小楼,青蓝色的夜色中,幂蓠白纱翩如鹤影,洁白如初雪的纤手轻拈白纱,简简单单的动作,神韵却美得难以言喻。

    众人屏息以待。

    “且慢。”观景楼顶层忽然传来琼花阁行首的声音,笑道:“媚香楼行首刚得贵人提点,已同意遵守花魁令。”

    咦?!众人齐齐转了方向,看向观景楼,只见琼花阁行首笑意盈盈,而她身旁的媚香楼行首脸色灰败,再无斗志。顶楼之下,那些打赏媚香楼女乐的豪客亦是面色铁青,个个僵直不敢动弹。

    有眼尖之人看到他们身后似有刀兵反光,立时反应过来:是顶楼的神秘贵人出手了。

    要花魁露面的故噪声消失,如今夜夜色般,不少宾客心中升起阴云。

    “诸位赏面,琼花阁感激不尽,原应使花魁露面,不负诸位所望。”义孊眼波流转,笑道:“只是皇长子殿下已为‘雪牡丹’赎身,此时此刻起,章台花魁‘雪牡丹’已为良家,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必做什么,谁也不能迫她露面。”

    啊?!今夜皇长子所为,一个赛一个离谱,按说给花魁赎身已算正常,但他才掷千金又预支金陵邑一年租税,竟还有余力给“雪牡丹”赎身!宾客皆震惊不已。

    “啊?!”陶七姑比宾客还要震惊,自窗边拉回少女,一把关上格窗:“琼花阁把你卖了。”

    “说好是去推老狐狸下水,怎么给我赎身了?”少女也是头疼:“这位长殿下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听义姊所言,媚香楼认输是因贵人提点,嗯,大约老狐狸被推下水了,皇长子还算言而有信。”

    “‘傻牡丹’见过我,”今夜很多事与计划不同,陶七姑又兴奋又发愁:“婚书不顶用啦,你可怎么脱身?”

    “是我想得太简单,和这些富贵权势人打交道,不能以常理度之。”少女只有发愁:“原来位于权势顶峰的人办事只需要一句话,想起来给我赎身眨眼功夫就赎了,一点周旋余地都没有。”

    楼下一阵嘈杂,皇长子的脚步声又在楼梯响起。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陶七姑道:“婚书虽然用不上,但我们还可以演一对被纨绔拆散的苦命鸳鸯,看能不能打动皇长子的良心——我看他这人还行,有良心。”

    “皇长子已经知道你是女的。”少女愁眉紧锁:“这样不行吧?”

    “假凤虚凰,更震撼,让皇长子知难而退。”陶七姑跃跃欲试:“反正也没别的办法,就试试这个呗。”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陶七姑眼睛晶亮:“求求了,我早就想演话本子!”

    待萧翰之兴冲冲步上小楼,便看到男装女乐与少女相拥而泣,一个情真真:“夫人,今夜一棒打散鸳鸯鸟,恩爱夫妻两离散。”一个意绵绵:“夫君,纵使不能同偕老,我心亦随君心在。”

    看懂了,但是毫无震撼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作为打散鸳鸯的那根棒,萧翰之挥手道:“行了行了,别演了,本殿已经拿到你的卖身契。车就在楼下,走吧——整治媚香楼的事,车上说。”

    听到要整治媚香楼,少女立刻松开陶七姑,颠颠儿地跟着萧翰之往楼下走,不断提问:“那位老狐狸同意出手了?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赎身用了多少钱?我以后想办法还给你……老狐狸打算怎么做?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你想带我去哪?”

    戏瘾正浓的陶七姑怀中一空,望着追在皇长子身后的少女,摇头叹息:“女大不中留,唉,等等我!”

    快到楼口时萧翰之脚步一顿,追在他身后的少女脚步收之不及,撞在他背上。

    “哎呀。”少女轻呼一声,赶忙后撤。

    萧翰之比她更快转身,双手搭在她肩上稳住她的身体,一脸严肃:“楼外全是等着看本殿美貌的人,你不能抢本殿的风头,出去时不许说话不许露脸,懂否?”

    少女不及后撤,以至于两人离得极近,近距离面对萧翰之突然凑近的脸,生怕举动不慎产生不该有的接触,菱唇开启一丝缝隙:“懂。”

    见她如此乖顺,言听计从,一脸严肃的皇长子忽而笑了,仿佛大仇得报:“嘿,从今往后,你就是本殿的人,本殿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懂否?”

    少女眨眨眼:“……懂。”

    萧翰之笑得更加快乐,转身走向楼外:“跟好我,上车!”

    皇长子专用的华贵安车停在小楼口,金戈侍卫持戈拦住想要一睹“雪牡丹”真容的宾客。

    白纱飘飘的皇长子殿下登上安车,众人瞪大眼睛盯着他身后,只见一芳华绝代的美人戴着白纱层叠至脚踝的幂蓠,聘婷婀娜,跟随皇长子踏入安车。

    惊鸿一瞥,恍若神女。

    人群中的青年不错眼珠地目送少女进入安车,挤出人群奔向空空如也的前厅:“阿邕,阿邕,我看到‘雪牡丹’……看到‘雪牡丹’的身影了,真真绝世芳华!”

    屏息绘画的阿邕恰在此时收笔,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凝视新作,喃喃道:“真真绝世芳华……”转向青年道:“今夜我愿已足,现欲往北齐,画一画曾有‘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之誉的大齐新帝,兄台可愿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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