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祁远被锁在椅子上,面对即将来临的问讯压力,他的神色却依然平静如水。鹿星和黄队坐在监听室观察了他一会儿,都对接下来的审讯都颇为头痛。

    像祁远这种嫌疑人心理素质极强,既然选择了自首,往往意味着他们已经想好自恰的办法将自己的犯罪行为掩藏得滴水不漏。如果不能攻破他心理防线,剥开他那套虚假的皮,审讯将一无所获。

    但第一场预审意外的顺利,预审人员刚一开口询问明远盛大的经济问题,祁远已经把跨国经济诈骗的勾当交代清楚。

    “我当年白手起家,在一次海外投资项目中赚下了第一桶金。后面有个叫Mars的海外老板主动接触了我,表示有意进军中国市场,愿意注资合作,并给我指派了一位职业经理人协助海外经营——对那位经理人就是萧强总。”

    “当时的明远盛大一穷二白,太需要这次合作了。我没想太多,便同意了对方注资经营。双方达成协议,由我作为公司法人负责全面经营,并授权对方指派的职业经理人全权负责海外经营。Mars的实力的确很强,在各发展中国家的官方有很深厚的关系,明远盛大的海外投资业务才得以有了蓬勃发展,一跃成为国内第一梯队的投资公司,也算是风光无两。”

    “发展起来了,我也试图要摆脱Mars,我为此花了很多年筹备,终于在3年前与对方解除合作关系。但在重新接收海外业务之后,我发现了一张巨大的经济诈骗网络——Mars一直利用自己在各中小国家的关系制造有官方背书的虚假投资项目信息,并以明远盛大的名义在国内进行投资诈骗,再通过暗网里的一系列非法渠道将钱洗出去。不夸张的说,明远盛大早就被蛀成一个空壳子了。”

    “我试过反抗、想要收集一些证据交给警方处理,但很快收到了Mars的死亡危胁。而且他们还提醒我,在公在私明远盛大始终是我的事业,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祁远在座位上抱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没有选择,只能继续他们的傀儡。所有的经营明面上还是我在主持,但实力经营权全部移交到萧强总手里。自那以后集团的项目都有萧强总审批,到我这里的只是走个法人手续罢了。”

    在被问及交易市场上,哪些利用福利院人员进行资本运作套利的行为时,祁远更是坦然的承认了。“没错,是我的做了。我在想办法摆脱他们脱身,在此之前必须攒够足够的钱。我手头有一些福利院的资源,借用了一下。”

    “他太精了。”黄队摇摇头,“看是把什么事都交代了,但实际上全把自己摘干净了。他交代的海外业务合伙人和背后投资公司都确有其事。但合伙人三个月前已经在海外失踪,而投资公司也在他解除合作的3个月后注销经营,那个叫Mars 的大老板现在根本查无此人。”

    他显然在跟警方耗时间,鹿星在心里判断道。明远盛大的业务错综复杂、牵涉各国,整个供述里他把自己定义为被操控的傀儡,但却提供了查无此寻的幕后人员。要把这些人挖出来,案子不得拖到猴年马月。又或者,他认定警方已经不可能查到这些人了……

    鹿星愈发认可秋顾白的判断,这个人总是披着一层皮!即便是犯罪,他是被迫的那个。实在不能指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就能良心发现。

    不过想到这里,鹿星心念一动。

    “再试试,不是真实的,掩饰得再好也总有暴露的一天,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他这么讲究体面的一个人,他的身世、他的成功我们得把他身上着一层层假皮扒下来,他才能露出狐狸尾巴来。”鹿星重新戴上了监听耳机,拎着手头刚收集到的一打案件资料,跟黄队一起走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内的祁远继续在审讯椅上端坐,露着坦然的神色。“二位警官还有什么想问的,我知无不言。”

    “不着急。”鹿星将手头一打资料砸在桌上,拉开凳子坐下,“我们先随便聊聊,你看我是要称呼您祁先生还是方院长?”

    鹿星留意到祁远在听到掉马甲的时候出现一个转瞬即逝的的诧异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微笑自持的模样。他应道:“这位警官客气,叫我祁远就好。‘方院长’这个称呼是个马甲。我和我的妻子都是孤儿,现在有条件了也想回馈下社会。我资助这家福利院多年,担了一个名誉院长的虚名。只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做什么都是张扬,容易被媒体认为是炒作。都说做好事不留名,我便也自称姓方,省掉许多麻烦。”

    “祁先生在百家姓里独独挑了方姓当马甲,怕是没那么简单吧?”黄队补充道,“我们查过了,不仅你自称姓方,这所福利院前任院长也姓方——是梦安县女慈善家方媛女士。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祁远的回答快且简短,让鹿星听到了一丝抗拒的情绪。

    “哦?”黄队不客气道,“她是你大学资助人,这所福利院是你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不仅如此,她还为你办理过海外资产的赠与手续,你在她死后获得了她在海外所有财产。你们真的没有关系?那方女士真真视为大善人。但这位大善人为什么偏偏又选中祁先生做财产继承人呢?”

    祁远脸上的微笑有些撑不住了,但仍克制的应道:“警官,这是我的隐私,与案件无关。”

    “祁先生,有没有关可不是犯罪嫌疑人说的算。”鹿星结果话茬,单刀直入,“我跟你同步下我们的工作进度,你伪造与祁明盛先生亲子证明的证据我们已经拿到了,您和已故方媛女士的亲子鉴定文件刚才也送过来了。现在只在于你是想跟警方聊,还是自己跟媒体解释。”

    祁远低着头,喉结滚动,看得出某种情绪在他心里煎熬着。

    “聊到这份上,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了。”鹿星尝试着抛了个引子,“你的母亲也算是为你倾尽所有,承认与她的关系就这么难么?”

    “谁要跟她的关系!”祁远突然暴怒的吼了起来,“我的人生、我所有的一切与她无关!”

    鹿星点了点桌上的文件,鹿星以更高的声量压制了他:“鉴定已经证明了你们的亲子关系,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可听说这位母亲特意建了这座福利院,就为了找寻她找丢的私生子。哪知道找回来的这个孩子连承认她都不肯。但还是将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财产都给了他。”黄队慨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鹿星接过话茬道,“我要是她,我就把钱换成肉包子拿去喂狗,砸出去还能听个响!”

    “我呸!”祁远咬牙切齿道,“你们也不过如此。什么都不知道,就听信那个女人自欺欺人的谎言!”

    鹿星和黄队交换了下眼神——祁远这第一张皮他们算是给他扒下来了。

    彼时祁远快速收敛了自己的暴怒,尝试找补回那个体面温柔的自己。他将现在失态的模样揭了过去,缓缓开口道:“你看现在福利院里的,哪有那么多无故走丢的孩子,多的不过是那些成人蓄谋已久的拐带和抛弃。”

    这句话倒是说得叫人有几分心疼,眼前的鹿星和黄队都警惕着、没有接话。

    “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来那个故事。但真相是这个女人早年与人厮混,未婚先孕。这放在那个年代是家族蒙羞的事情,女人被家里人赶了出来。走投无路的她跟着几个老乡偷渡到了东南亚那边打工,一来二去月份大了、只能在国外把孩子生下来。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是个没有爹的野种、欺负他,但孩子其实并没有难过,因为他爱着他的母亲、觉得这个世界是有人爱自己的。”

    祁远说这话时,眼眶蒙了一层水色,让人拿不准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

    “后来日子不好过了,开始有人给她介绍一些情人。这些个情人各有各的多金、各有各的好色,但一样的迷恋女人、厌恶她身边的这个野种。慢慢的,女人也开始生出这种厌恶情绪。”

    幼年回忆的片段在祁远脑中闪过,女人因为暴怒而扭曲的嘴脸,对自己的扭打和谩骂,以及那句“我就不该生下你”……各色凌乱的画面化作无形的刀凌迟着他。

    “后来呢?”

    “后来……”祁远回过神,抽了一下鼻子,“后来有一个情人说要跟她结婚,要带她回国内生活。那时候我还小,还很开心的认为自己就要有爸爸了,我和女人的苦难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祁远说罢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声道,“结果回国的第三天的晚上,他们找人趁夜将我带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野路口。”

    “我走了很多天才看到人烟,最后因为偷吃了别人一个馒头被人送到了警察局。我当时刚从国外回来、中文都说不利索,一问三不知。他们才发现我是个走丢的孩子,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她想找我已经是10年后的事情了。”祁远换了一种讽刺的口吻,“她命好,嫁的男人家大业大却是个短命又绝后的,女人继承了他所有财产。可能是女人有钱了寂寞了,又需要是该有个后,但自己已经老到生不出来了,所以想着要把我找回来。”

    “你们居然觉得她伟大,可笑!”祁远难掩厌恶的神色,“我想到她就犯恶心。如果剔骨换血不会死,我真恨不得把这身骨血削干净了还给她!”

    黄队和鹿星看着他的暴怒,一时间没有答话。这段是身世故事他们根本没有来得及查证,原本的故事版本不过是从福利院副院长证词里的零星线索中拼凑起来、抛出来诈他开口的,却不知道这世间竟有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走向。亦假亦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鹿星定了定神,决定换个角度继续扒他的皮。

    “你嫌弃她给你的这身骨血,却一点也不嫌弃她给你的钱啊。”鹿星抬高了声量,揶揄的言语像明晃晃的刀向祁远径直的刺过去。

    “你把她所有的资产都变了现,作为明远盛大海外初创发展的资本。”鹿星若有所思顿了顿,又挂起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的神情,“难不成,所谓祁远先生白手起家赚下第一桶金是这么来的呀!”

    祁远抿紧了唇,脸色非常不好看。鹿星显然猜中了。

    鹿星嗤笑一声,“我真想给祁先生找个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这可跟你做创业演讲时那意气风发成功人士的模样可真是大相径庭啊。”

    “你闭嘴!”祁远咬着牙,心虚的抗争着。

    鹿星心头一定,毫不犹豫揭下他第二张虚伪的皮囊,“你一边厌恶有关你母亲的一切,却一边享受着她财富带给你的体面和虚荣。若论恶心,祁先生的虚伪才让我叹为观止。”

    “你闭嘴!你闭嘴!”

    祁远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恨不得要生吞了鹿星,但也只能无力的重复谩骂。

    鹿星没有纠缠,他需要尽快趁着他失态的时候尽快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鹿星身子向前,压低了声线,“让我再猜猜,孟小关也是因为这个才遭遇横祸的吧。嗯?”

    听到孟小关的名字的时候,祁远瞳孔倏忽放大了一些,在他猩红的眼眶里颤抖着,看着有些恐怖。

    “他认出了你是在同一个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换言之他知道你的身世是假的,这个孩子从那天起成了你扎进皮肉的一根刺。虽然你尝试着用钱堵住了他和福利院的口,但多年之后他居然出现在明远盛大,并且发现了你们项目的猫腻。你重新感受到了威胁。”鹿星顿了顿,片刻的静默之后严肃道,“这次你想彻底拔出这根刺!你找人杀了他!”

    “没有!没有的警官!不是……不是这样。”祁远的否认慌乱的破口而出,但来来回回也只有“没有、不是”这两个词。

    “‘老板,任务完成。请验货。’”鹿星一字一顿把那条讯息念出来,“这是7月13日那天晚上你跟杀手的通讯内容。我们已经找到了你跟杀手通讯的手机。祁先生还要否认么?”

    “手机?对,手机!我没有跟什么杀手通讯过,也不知道那条消息是谁发的,我收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请你们相信我啊,警官!”

    “如果,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我就应该跑……自首我就是死路一条啊,警官!”

    “栽赃!肯定是栽赃!”

    祁远慌乱的解释着,越说越有些委屈。但慌乱和委屈中又带着些逻辑和道理。就如同鹿星早前判断的,买凶杀人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自首和抗辩的行为实在不太合逻辑!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监听麦里面传来方队的声音:“手机刚解开,除了那段通讯消息没有找到祁远与凶手更多的沟通记录。对方的通讯号码没有做过实名认证、目前还查不出来源。还有,”方队叹了一口气,“我们判断那个手机应该是他和颜禾共用的,我们找到了两套解锁指纹密码——一个是他的、一个是颜禾的;而且手机号码用的是颜禾的实名验证。不过有一点,手机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祁远在使用——开机键上只找到祁远的指纹,颜禾应该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手机。最起码从7月13日至今没有用自己的指纹密码解锁过。”

    黄队和鹿星不动神色相互递了个眼神,本案的关键证据已经无法形成完有效证据链了,彼此的内心都有些复杂。

    “哦?说说呗,怎么回事?”黄队捡了个红脸继续唱。

    “能……能给我个水么?要冰的。”祁远趁着气氛缓和,试探着请求道。

    黄队向着监听室招呼了一下,很快一杯冰水送了进来。祁远不客气的举杯一饮而尽,像是终于借着冰冻的凉水定了定心神。

    “二位警官我真的、真的没有杀孟小关。这位警官骂得对,我是虚荣,但我内心也知道法律底线,明远盛大是我的心血,我一万个看不惯他们把它变为诈骗工具。只是之前的我反抗无果、不得已只能先选择妥协。”祁远的声音虚弱又怯懦,“孟小关是个好孩子,聪明且善良,他发现了明远盛大项目上的猫腻后,还写了匿名信希望我可以自首。那会儿我的确非常崩溃,但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个好机会,配合着孟小关的检举、我的自首正好能把Mars他们揪出来!”

    祁远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候,眼神里带着壮士断腕的坚定。

    “然后呢?”

    “然后我给他回了信。我跟他坦白了我了解到的Mars和萧强总的的犯罪情况,并表示愿意自首配合他检举犯罪,让他尽快完成调查、提炼好检举材料。”祁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补充道,“我怕Mars和萧强总会监视我的私人信件,所以这封信我是对公快递寄出的,你们应该还可以查到。”

    “之后呢?还发生了什么?”黄队继续引导道。

    “之后……”祁远低着头,食指插进头发里,喉头有些哽咽,“我不知道。当我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孟小关死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祁远猛地抬起了头,双眼噙着泪,悲怆的哭了起来,“我没有杀他,但我的确才害死了他。”

    鹿星算是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真正害死孟小关的人应该是Mars和那位海外合伙人。

    “我不知道我家里备用手机为什么收到了那两条消息。我是第二天我才看到。我、我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真的吓坏了。”祁远有些难受的喘了口气,“不过我很快想明白了,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他们想把孟小关的死栽赃到我身上!他们想置我于死地!那一刻我想过逃走!我想带着颜禾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但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祁远突然痛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

    “没想到什么?”鹿星用命令的语调,跟他要答案。

    “没想到阿禾却在这个时候流产了。”

    祁远这一刻的悲怆是鹿星唯一一次觉得他不是装的,他太难过的,几次哽咽到岔气。在场的审讯人员都保持了沉默。

    “流产之后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后面开始疑神疑鬼,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她得了‘卡普格拉综合征’——这种病的病人人认为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是假的,秋白是假的、我是假的,我们都是替身。她变得非常抗拒我!医生说,这种病人容易有暴力倾向。我没有办法,只能以养病为由,让她呆在家里。”

    祁远说着开始了新一轮的痛哭流涕,“说到底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才会生病。如果不是这场病,她也不会……也不会……”

    突如其来的流产、莫名其妙的心理疾病,把所有的人为迫害抹得干干净净。只字未提颜禾可能撞破他的阴谋、以及他监视颜禾的可能。这一切看似圆的很漂亮,但实在不算高明。

    “祁先生听着自己讲出来的故事,不觉得太离奇么!”鹿星打断了他深情款款的表白,“哪有那么多巧合的意外。颜禾的流产是因为撞破了你伙同他人谋害孟小关的事实,而所谓的心理疾病不过是你长期监视她、给她的心理压迫。”

    “你是说阿禾的流产是因为那两条消息!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祁远自顾自抱着头,一幅难过得无法自拔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你还要说你根本不知道她发现你的罪行了么?其实你发现了,她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甚至像孟小关一样手握证据。”鹿星言语如刀,继续戳着他的心盘问,“但她不同于孟小关,不可能假手他人将她灭口。你忌惮她、监视她。但你还是一无所获,终于你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红眼杀了她!”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我的爱人,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可能害她!”

    “阿禾是自杀的!她的死是个意外,你们相信我!”

    祁远继续慌乱的否认着,泗涕横流,十分失态。

    鹿星拍桌而起,祁远蓦的被吓得岔了一下气。“法医验出她一身的外伤,你告诉我她是自杀是意外?”

    “真的,警官。”祁远喉结滚动,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有证据!我有、我有她自杀的证据。”

    这个答案意想不到,让鹿星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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