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承德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九,前夜下了暴雪,地面湿滑。雒阳城内响起一慢两快的梆声,已是二更天气。

    元日将至,又捱到一年岁末。城内千门万户张灯结彩,街头巷尾皆是火星璀璨,众人抛去平素那番苦脸,捯饬两下伪装得言笑晏晏,倒显出几分新年新气象的光景。位于城东的国子监亦是如此。

    国子监斋舍二十座,学子千余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少离家太远而选择留在过年的学子。早在几日前便张罗起辞旧迎新,各座斋舍换上崭新桃符,接着点燃串串朱红爆竹,同窗师生间互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浮玉春酒香馥郁,味道醇厚,国子祭酒被众位学子连灌三碗已有微醺之意,酒酣耳热间也不复昔日的古板,显出几分和蔼可亲的气质,令周围的学子愈发大胆。

    一学子被火盆氤氲热气蒸得红光满面,细眯的三角眼滴溜溜转动:“欸哟喂,怎的不见宋瑾言宋同窗?这快过年的日子,也不来和诸位聚聚?”

    “嗐!人家高风亮节,往日里瞧不起咱们,自然不会来。”另一精壮男子自然接话:“说他做甚,我们乐我们的。”

    前厅光影错落,灯火斑斓,宾客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监中深处的祠堂却是桂影斑驳,人影稀疏。

    祠堂昏暗,宋瑾言张望一圈,晃亮了火折子。桌上散落着红枣、荔枝干、五谷等贡品,看起来放了很久;烧过的香烛、纸灰还残留着痕迹。一星火光映照之下,她很容易找到了同窗白日里不小心落下的卷本。

    她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往回走,破旧的木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的呻.吟,宋瑾言脚步一顿,接着迅速加快。

    门推不动,看来门栓被人从外面插上了。宋瑾言屏息凝视,只听得一阵轻快脚步逐渐远去,没有说话声,难以判断来人。看来是有备而来,蓄谋而久。

    粗略翻过手中卷本,白皙修长的指尖将其撕得粉碎,却难消其心头之怒。她不禁冷笑起来:想来出这馊主意的人真是伞上顶个小青蛙,平日里考试考不过,得不到夫子青眼,便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要说怎么富不过三代呢,就是饿了三天的野狗打开他们的大脑,也会无奈离去。

    祠堂不大,也不够干净,也就比项脊轩好那么一点点,刘禹锡看了怕不是要将《陋室铭》连夜改成《阿房宫赋》宋瑾言嘲弄地扯出个笑,从黑暗中扯出一个只木凳,老神在在地发呆。

    方才撕碎的纸屑被随意丢在角落,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心下不住后悔自己莽撞。夜深露重,室内烛影重重,面对未知的恐惧悄然滋生,无尽寒意从并不厚实的红色外袍浸透身躯。她想,倘若有本闲书打发时间也好。

    桌上牌位有些许残破,在烛火下好似闪着诡异的光。宋瑾言颦眉思索夫子们布置的课业,可怜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脑海中一幅一幅闪过的,皆是话本里的鬼妖精怪。

    她站起身来,轻轻去扒近乎腐朽的窗户,刚打开一丝缝隙,风雪便猝不及防地灌入脖颈,厚实的雪盖住不堪重负的树枝,一齐跌落雪窝之中。

    宋瑾言仓惶关拢窗户,一把熄灭了火折子和刚点的烛火,清俊纤细的身躯缩在常人视线难以关注的角落。

    清清楚楚,她听到了人在雪地的脚步声。

    黑暗难以掩住少年的心如擂鼓。宋瑾言一时间闪过多种猜测:盗贼?不可能,且不说这里并无甚么好物件,端从他不缓不急的脚步便可排除;同窗?这倒是了,还想再捉弄她一回不成?

    沉重的门锁轻晃,接着传来门栓被人大力拉动的声响,屋内的少年屏息凝神。

    “吱呀——”

    门口那人想来也是矜贵至极,他左手提着一盏琉璃玉柱掌扇灯,右手轻慢掩住鼻尖,似对这般污浊环境不满,崔晏微微偏头,轻咳两声,转瞬换上匆匆焦急之色。

    “阿言,阿言?”他轻声寻唤,音色清朗,如鸣珮环。“你在这里吗?”

    宋瑾言默然不语,好像泄了浑身的气力。她下意识捏了捏手指,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不少冷汗。

    少年微抚胸口,静看他一人独自表演,大饱眼福后才温吞起身。

    崔晏洁癖严重,自然没有想到降贵纡尊弯腰寻人,以免弄脏身上昂贵的浣花锦。这下不免被突然冒出的宋瑾言唬得一跳。

    “无量天尊!你无事就好。”他笑容纯真,风流的桃花眼弯弯,满心地为宋瑾言着想。

    宋瑾言比他矮上三寸,听闻眼睫颤动,睨他一眼又不露声色地转移视线:“无事。”

    “我来帮同窗拿书。”她解释道。被锁的事只字未提。反正倘若对方有心,知晓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崔晏冒雪前来特地为她解围,一定绝非巧合。

    “我找你时你不在,去问朱同窗,穆同窗他们,说是你来取书。我等了许久,你还是不至,我便猜你可能遇着了麻烦。”

    “屋门被锁住了,是怎么回事?”

    宋瑾言心下疲倦,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忍不住打个哆嗦。

    屋门半开,冷风呼啸而入。崔晏身着赤色狐皮大裘,没有手炉,但左手戴着刺绣菱纹手套。而宋瑾言正巧站在风口,穿堂风而过,她晃晃身子,亲亲哈了口白气。

    “啊,抱歉。”崔晏神色担忧,放下宫灯忙不迭解开大裘替她披上,修长的指尖不小心划过对方如玉石般光洁白皙的脖颈,带来细微如蛛网的痒意。“我们先走。”

    宋瑾言稠密的睫毛略带难堪地垂下,掩住了晦涩的眼神。她清楚自己的窘迫已被人看穿,若是平常,她或许会平淡地拒绝,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还是唇色苍白地裹紧了裘衣。

    很厚实,很暖和。她闻到了淡淡的龙延香气。

    “谢谢。”她焦虑不安地开口,控制不住咬嘴唇。

    这大概是她紧张时一贯的小动作,都被对方尽收眼底。

    崔晏笑意加深,隐隐有了几分真实。他知道宋瑾言出身寒门,平日对他们这帮世家子弟能避则避,即便对他这个舍友也一视同仁。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不然也不会来这救人。不过是他们这类人的小把戏而已。

    无论是冬日在床榻上洒水,夏至往书籍间塞虫,对着她的衣襟故意泼墨,抱团冷落,背后讥讽,还是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这些足够成为一个单纯的年轻学子难以忍受的梦魇,不过对于他们权贵子弟来说,不过玩乐逗趣,仅此而已。

    夫子们也几乎睁只眼闭只眼,不在乎的样子,不是吗?

    不过这不重要,崔晏心想。他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猫鼠游戏,当然也不会去试图改变这种风气。

    因为他从来不是被戏弄的老鼠,而且高高在上的猫。

    出身显赫,作为关东望族之后,崔晏属于学宫鄙视链最顶端的那一级,且他待人温和,样貌又端正,在寒门学子中名声也好。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宋瑾言对他如此冷漠。不言语,不接触,对他的接近也不为所动,固执而冷漠地筑起了一道隔绝的高墙。

    真有意思。

    来时雪下的也不甚大,想着不过几步路,宋瑾言既未撑伞,又无添衣,不料想被困在这少说也有一个时辰。

    好在回去路上凝雨已停,宋瑾言立在门槛旁,瞧着崔晏素白手指拾起一把鸦青竹骨绸伞,转过头粲然一笑:“走吧,阿言。”

    “阿言,年假你有什么行程?”

    “阿言,年后你会来寻我玩吗?”

    “阿言,你还冷吗?要不要靠近一点?”

    宋瑾言非爱说爱笑之人,恰恰相反,人有些孤僻寡言,回复寥寥几字,言简意赅。崔晏几次挑起话题皆是反应平平。清楚对方的秉性,他了然地笑笑。

    “抱歉,阿言是觉得我多话了吗?”他微微侧过头,注视着宋瑾言如水墨画卷般的侧颜,语调不自觉哀怨,“或许是见到阿言太过欣喜了吧。”

    杂役扫雪的活儿干得敷衍,雪落在石板路面上迅速冻住,不如雪地好走。宋瑾言一面小心翼翼迈步,一面不得不回应身侧这位碎嘴子:“没有,只是……”

    受不了对方步子迈那么大,她忍无可忍牵住对方的衣袖,内心汹涌澎湃,面上却平静无波,“抱歉,我不擅长与人曰商。”

    一个踉跄,她下意识掐紧了衣袖。崔晏早已察觉对方的小动作,衣袖被抓的皱褶,他却无端的生不起气,居然还有些受用。

    该死的冷,该死的雪天,该死的路面,该死的把她锁在祠堂内的残竖子,襟裾马牛,衣冠狗彘。真是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宋瑾言愈想愈气,恼怒交加。眉心微蹙,白净面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甚至未曾注意同行人的长久凝视。

    以至于被人牵着手走了好几步路,这才反应过来。贸然收手显得刻意,宋瑾言面皮抽动几下,任由对方握着。

    垂手明如玉,指如削葱根。宋瑾言的手好看,他在课上出神时便注意到,没想到摸起来也很舒服,凉凉的,软软的,光滑细腻。

    未有习武的痕迹,仅在长指尾指间有层薄茧,是长期写字的结果。崔晏抑住摩挲把玩的冲动,看起来只是忧心同窗摔倒而已。

    学宫的喧嚣声远远传来,崔晏遗憾路距太近,难以好好体会这漫步的闲暇。宋瑾言忽的吃痛一声,下意识抽回手来,打断了他乱想的思绪。

    “怎么了?”他抬起她的手端详,宋瑾言万没想到对方忽然止步,差点被踉跄带入怀中,心有不满却难以发作。

    “手受伤了,你看,擦点药吧。”小指伤侧划痕明显,渗出一条血线,干了,一点白色的外皮要落不落的挂在外侧。她抿住唇瓣,沉默地收拢掌心。

    崔晏一手揽住她的肩绕过学宫,宋瑾言意识到是斋舍的方向,她默了默,没有情绪起伏地开口:“我自己回去便好,多谢。”语毕,她双手交握合于胸前行一揖礼,转身离去。

    身着红袍的身影缓缓而行,崔晏静了一会,蓦地笑了。

    这还是第一次道谢呢。他突然兴奋起来,浑身血气上涌,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养过狸奴吗?

    随便摸两下便对着你呼噜呼噜的狸奴固然可爱,却让人生不起长久的兴致,替代过于容易,随便玩弄几天便抛之脑后;但连续几月投喂,花尽心思讨好的冷漠狸花忽然轻轻舔吻你的手指,即便只是一瞬,也足够让人兴奋,不是吗?

章节目录

虚与委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将军挂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将军挂印并收藏虚与委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