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学子若罹患疾病,会轮流派遣医学的上舍生、内舍生前往诊治。当然也可外出去医馆求医,不过需遵循请假制度,得到祭酒的审批,并凭借值日学子掌管的出恭入敬牌方可进出国子监。

    若是学子染病后长时间不返学,则会受到惩罚,请假超过一定期限,如五十天,甚至被退学。

    不过现在正处于年假时期,上述规定则可无视。

    左右无人,宋瑾言抬手打量伤口,将破皮用指甲掐掉,无甚在意地心想清洗一番便罢,虽说冬日伤口愈合渐缓,倒也不必拿药。

    只不过是不想和其他同窗虚与委蛇而已。

    她向来不喜人多嘈杂之地,说来也奇,旁人愈是欢愉高兴,她愈是平静淡漠,时有丝缕哀愁涌上心头,与一众嬉笑面孔格格不入。

    先前继妹笑她拿乔做样却无人理会,继母斥责她给众人甩脸闹得不愉。无法左右自己的心绪,久而久之,她更不喜宴会游玩之流。

    “阿言!“宋瑾言如有所觉地留步,转头见一少年郎快步而来,宫灯灯火跳跃,望舒悬夜,为少年勾勒淡淡银边,少年的眼睛盈满月色。

    “请留步!”

    月下看君子,灯下观美人在这一刻具象化,话本子中描绘的相遇照入现实,宋瑾言有片刻失神,等她回过神来,早已身比脑快地往后一退,生怕对方撞上自己。

    她无言地杵着,心中也确实无语。好在崔晏既未行跪拜大礼,也不曾拿她缓冲,令人松了口气。

    “学宫倒无甚要事,我们一起回斋舍,阿言?”少年笑意盈盈。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宋瑾言不解这少爷怎么放着天大的热闹不凑、乐子不寻,倒是跟着她回冷清的斋舍。但她也懒得多问。

    可能是吃饱了撑的。

    火钳轻轻拨弄,几声闷响过后,木炭烧的更旺。宋瑾言往火盆边挪挪,苍白的脸逐渐泛起血色,像只吃饱喝足开始露肚皮的狸奴,简直舒服的不想动。

    没有热汤,宋瑾言撩起一捧冷水抹了抹伤口,疼倒是其次,只是冷得令人发颤。荆州冬日也落雪,却不及雒阳冷,更何况她一向畏寒。

    想到荆州,不知阿姐和嬷嬷过的如何?年底将进,怎的连个书信也未有。

    崔晏无所事事地歪头打量,宋瑾言不理他,自顾自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全唐诗》倚着胡床信手翻阅。

    去岁八月秋闱她已考上举人,正准备二月礼部于京城主持的会试,周初考官由吏部考工员外郎担任,先帝改为礼部侍郎,若是礼部侍郎缺人,则由他官主考,称为全知贡举,会试结束半月后放榜,三月殿试如期召开,可以说时不我待。

    前朝废九品中正,设进士、明经二科取士,周承前制,并增设明法、明字、明算诸科,而以进士、明经为主。进士科重文辞,明经科重经术。先帝喜诗词歌赋,谥号为“文”,自其提倡以后,进士科最为社会所重。

    进士科以考诗赋为主,此外还考时务策等,诗赋题目和用韵都有一定规定,多用五言六韵,或五言八韵。有一定程式,一般称为是试帖诗。

    最为经典的莫过于唐人钱起的那篇《省试湘灵鼓瑟》被着重收录于《全唐诗》之中,成为数百年来诸位学子膜拜的巅峰。

    膝上的卷本久久停留在扉页,宋瑾言拎着薄薄一层纸要翻不翻地愣住,虹管灯明明暗暗,她垂眸看着指尖,盘算着两月后的会试,之后是复试,再后来还有殿试,运气实力并存的话,能中进士。

    鲤鱼跃龙门不是一蹴而就,越过一层还有重重关卡张着血盆大口等待,正所谓“一山放出一山拦。”

    像她这般小世家出身,勉强混个活多油水少的小官做做,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像司隶校尉、水衡都尉诸如此类被层层权贵默契分食,更别说太守州牧,连他们内部都不够分,常打得互扯头发。

    她看不起那些权贵子弟,门阀世族。是的,他们不如她,但人生最大的分水岭是羊水,他们不用科举也能通过举孝廉、征辟制入朝拜相。

    路上的心气儿忽得散了。宋瑾言淡粉的唇微合,她总觉自己看不到未来,实际上这或许就是她一眼望到头的未来。

    有的人机关算尽,汲汲一生,却连旁人的起点也难以企及。

    脸颊传来温热的触感,宋瑾言蓦然回神,仿若刚捞上岸的鲫鱼下意识一个大跳接后仰,诗集呼啦啦翻页半摊开着甩向远处却无人理会。而她本人的脊背不知撞着哪块结实木料,咚的一声被硌得生疼,真疼,疼得她眼冒泪花头晕目眩,险些两眼一黑连人带椅砸到地面。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连人带椅被扶住了。宋瑾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崔晏放大了的俊脸。

    他手里握着个白玉的小瓷瓶,精致玲珑。

    “冬日里伤口好的慢,我这里有金创药,擦一擦吧。”他打开瓷瓶,露出里面灰白的粉末。

    帮人疗伤擦药,不失为拉近情感距离的最好方式,尤其是像宋瑾言这般高傲冷漠强自尊的人,若是能打开话匣子则更好。

    少年黑白分明清冽的眼睛泛起一丝涟漪,如阳春河上刚破的薄冰,她轻轻吸气:“不必了,没那么娇气。”

    崔晏不答,就这般眉眼含笑地看着,看得宋瑾言别开视线,乌黑的发不知不觉散落,一缕青丝不贴敷地搭在胸前。

    灰白的粉末轻轻覆上指侧,起初无甚感觉后,渐渐清凉发冷,但擦药的手却是温热难以忽视。宋瑾言修长的指尖被另一人握住,难言地地瑟缩了一下,没抽出来。崔晏柔声解释凉是冰片和樟脑的作用,忍一忍就好。

    “别那么紧张啊。”他笑道,“好像从未见过阿言笑起来的样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宋瑾言抿住唇,挤出一个稍纵即逝的浅笑。看得崔晏略微晃一晃神,而对方却偏过脸去盯着窗外的风雪,嘴角抽动两下,未吐一字。

    她不想笑,没有谁被人捉弄还能没心没肺地笑,即使是年关时节。

    “嗯,已经擦好了。”

    “连句谢谢也不说啊,阿言好安静。”

    “欸?我们走时好像未曾拿书,阿简是没寻到吗?”言语间崔晏将玉瓶收好,起身捡书。

    书?宋瑾言浑身一僵。她低头一页一页抚过褶皱,淡声道:“嗯。”

    四遭静了一会儿,宋瑾言以为人走了,抬头却见崔晏半跪着翻书倒柜,心中疑虑横生。

    国子监斋舍供学子居住,理论上四人一间,多为同乡,例如宋瑾言的另两位室友都是荆州来的。但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们难以忍受,往往一人独院,住在另一边。

    崔晏也不例外。但同寝的周鹤退学,床榻闲置,他便理所当然地占了下来。两个地方轮着睡,不知道什么神金。

    不知是谁深夜叹息,宋瑾言恍惚听见有人开口:“或许书并不在那里,只不过拿你寻乐。”

    “真是过分,为什么不报复回去,或者找夫子告状呢?”

    没有答话,崔晏也未抱着对方会回话的期待,背对着那人,他卸下伪装不自觉蹙眉,目光发冷:他的态度很明显,可还有人不识相地欺侮他看上的人。敢踩着他的脸面,真是自讨苦吃。

    宋瑾言是他看上的猎物,也是他的所有物,游戏结束前,他当然不许旁人扰乱计划,影响了他游戏的心情。

    有颜有才的寒门庶族,又野心勃勃一心向上爬,即便玩腻了,也可以好聚好散,做他官场上的拥趸。

    诗集随意合上,实际上宋瑾言也没读进两句,听闻此言有些好笑反问:“这样能解决?”

    她心说若真简单轻松她又何至于此?周鹤也不会拎着麻绳自绝。站着说话不腰疼,吃根灯草——说话轻。

    对方很轻易明白了她的意思。

    宋瑾言一手托腮,睨着他抽出一副做工精良的围。云南窑棋子以其独特质地和清雅外观闻名,黑子如鸦青,无杂色,含蓄古典;白子呈象牙色,温润如羊脂美玉,触子心舒、入手圆润,有冬暖夏凉之妙。

    “来几局吗?左右无聊,不如消遣一下。”他道,右手从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对光照视则透碧玉之泽,边闪翠环,宛如清潭秋水。“毕竟现在只有你能陪我了。”

    崔晏随意落下一子,深情的桃花眼闪着细碎的光。

    宋瑾言喜欢弈棋,但苦于没有挚友为伴,所以她会同意的。崔晏胜券在握。

    片刻后白子落下。

    入眠前崔晏忽问她明后几日有何打算,宋瑾言呆了一呆,心想还能有什么打算?假期难得,自是一觉睡至午时,未时去书铺打杂赚点碎银铜板,入暮看些闲书话本,日子便这般打发着过。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宋瑾言后知后觉想起,哦,原来明日就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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