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言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随口糊弄几句草草打发了对方,简单洗漱后便缩进了衾被。

    敲门声轻轻响起,崔晏走到门边耳语几句,又复而折返,宋瑾言漆黑的瞳孔凝视着木质的房梁,听见脚步声条件反射地阖眼,恍若睡着般无意识向上扯了扯衾被。

    纸张沙沙响动,崔晏看了她一会儿,熄灭烛火,悄无声息出了房。

    该是家里人催着回去。宋瑾言心想。

    脚步声远去,一切逐渐归于沉寂。她半抬着身子,眼神清明,伸出一只手向外摸索。崔晏方才倾下身子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一柄檀香扇,檀木制成,清香四溢。文人墨客间奉为圭念的东西,当然也价格不菲。宋瑾言不嫌冻地把玩一阵。

    还有纸条,上好的澄心堂纸,一纸约百钱,上面的字迹锋芒毕露,和提笔那人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宋瑾言无言良久。崔晏好的时候从来都是让旁人招架不住,物质也有,情绪价值也有,让人恨不得为他出生入死,做牛做马。

    但坏的时候也是令人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这一点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

    心跳微微加快,一点热意从胸口漫上四肢。少年仅穿着雪白单衣就翻身下榻,宋瑾言将檀香扇塞回它主人的匣子中,哆哆嗦嗦地蹿回衾被。

    她手里还握着那张写过字就不值钱的纸条,没舍得扔。诚心更好,假意也罢,可毕竟那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姐姐和嬷嬷的书信明日才有暇去取。

    至于父亲和继母,不提也罢。

    她厌恶他们。

    生下她的那个女人出生寒酸,不过南阳郡中一门商户的独生女儿,生意不温不火,但那女儿却是家中掌上明珠,写的一手好字,也读过四书五经。

    女人喜欢读《诗经》这一点后来宋瑾言常持怀疑态度,她觉着女人怕不是连《氓》这一经典名篇都未曾读过,平日里或许看的都是千金小姐与落魄书生的离奇话本子,最终把自己草率地嫁给了一个落魄的穷酸秀才。

    那秀才乃当地宋家外室所生的庶子,后来也确实金榜题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地继承了小小一份家产,又攀上了大人物的关系,在南阳郡混到了丞的职位,但从结果看该说不说是老天有眼无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女人也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郎。

    看起来好若蜜里调油,若不是她那便宜老爹日后宠妾灭妻的话。

    关于宠妾灭妻这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宋浩虽说仰人鼻息过活,但上头有保护伞没人动他,更何况女人母族式微,产下一女后好久无所出,竟连一房小妾都斗不过。

    她这起落落落落落……的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莫过于当初诞下宋瑾言后,将其女扮男装,并且死死守住了秘密。或许当时只不过为引起夫君注意,但对于宋瑾言本人来说,却是摆脱枷锁的利刃。

    或许也曾有过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但宋瑾言看见的总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母亲想利用她争宠,但即便至死,也无从得到父亲一句爱语。

    父亲不喜欢她,宋瑾言孩童时期便已发觉。

    不喜欢就不喜欢,厌恶就厌恶呗,宋瑾言无所谓地想。真是巧了,她也不喜欢宋浩。

    母亲产褥热撒手人寰,没多久父亲迎娶了官宦之女。

    继母家境殷实,在家说话的底气也强,刚进门便杖责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妾,先前趾高气扬的姨娘如今活得战战兢兢,正妻轻飘飘斜睨一眼连大气也不敢出。可她生育了儿女之后,愈看她姐妹二人不满。

    宠妾灭妻尚有余地,废嫡立庶、废长立幼却是取乱之道。先帝当年确实动过废长立幼的念头,害得太子殿下与受宠的七皇子大打出手,闹得是腥风血雨。两人一时旗鼓相当,但最终太子略胜一筹。

    现今圣人为杜绝后患,早早便立了太子,更不许臣子权贵们行如此之事。

    可话又说回来,废长不可,可若长子意外身亡且又无子嗣呢?事情开始耐人寻味起来。

    休思已往曾今事,宋瑾言攒紧衾被,缓缓放平呼吸。没关系,现在她已经考入国子监,这不是在家。

    没事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日上三竿我独醒,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另两位同窗已回乡团圆,宋瑾言平躺了一会儿才懒散起身,独自享受难得的清静。

    从书铺回来,宋瑾言手中握着几两碎银,步伐轻快。周围人熙攘攘,她垂着眼思索了一会儿,脚下拐了个弯。

    店门朴素干净,“伊人一方”的招牌单调地立在一旁,这家铺子并不出名,与京城其他“凝露坊”“谢馥春”等胭脂水粉铺相比而言,甚至难与之同列,但贵在便宜。宋瑾言微微定了定神,抬手推开店门。

    店主大抵正值花信年华,五官略有些平淡,但全身上下精心的打扮弱化了这一缺陷,透着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恬静清新。

    “又来啦。”尹娘眼风一扫,接着继续低下头擦拭展览的匣子,“对你幼妹真好,随便看看吧,尹娘给你便宜点。”

    普通贫困的书生逢年过节给幼妹买礼物,一个简简单单的借口。

    宋瑾言浅笑颔首,挑了个新制的檀色口脂,又选了一小盒花钿。

    铅粉就不必了,还未用完。

    俊俏少年郎瞳孔亮亮地注视着尹娘接过钱、并将东西递过来,面色是藏不住的雀跃。

    “我这东西都自制的新品,在京城你找不到第二家。”尹娘也高兴,“放心,你妹子绝对会喜欢。

    宋瑾言抿唇道谢。她对寒门学子、平头百姓总是要更为客气一些。

    从一出生便是麟儿的身份,做着儿郎的打扮,学着儿郎的举止。无论是胸口发育还是初潮来临都要千藏万藏,更不要说学着女郎梳洗打扮了。

    她未对现状不满,偶然有几分羡慕,却转瞬被长姐的遭遇吓得熄了这个心思。

    拿着书信回了斋舍,宋瑾言先拆了信封。

    单嬷嬷年事已高,不识几个大字,信是请人代的笔。她絮絮叨叨地讲自己腰酸腿痛,冬夜难以入睡,说儿子好赌成性成日不着家,她寄去的钱都拿去打了水漂,儿媳妇只得日夜以泪洗面,好歹小孙子虎头虎脑、年少懂事,多少可以帮帮家中的忙。

    宋瑾言翻来覆去,好容易从第一页最后看到一句新年祝福,剩下便是满纸的要钱。

    她捏了捏信纸,又翻过下一封。

    继母与父亲假模假样地道了几句祝福。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考入国子监,又中了举人,或许前途不可估量,所以他们再一次看到了这位所谓的嫡长子。

    最后一封,信上带着浅浅的白梅香气。宋瑾言眉心漾开烦闷,总算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模样。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她想象着长姐坐在窗前,一笔一划地写道:“我近日过得安好,安安年岁渐长,比以往懂事不少,前几日还缠着我问你是否归家,我道你忙着读书科考没有闲暇,这孩子亦是闷闷不乐了一阵。你姊兄对我也还好,只是说我不知趣不愿与我交谈,你说的不假,我不必在乎他的眼色,可他到底是我的夫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我很想你,不知你在京城过得可还顺遂?那地界儿三步一公子五步一世家的,我知你雄心勃勃,但也不可行事不顾结果,别轻易招惹他人。咱们小门小户,即便不是咱的错处,道个歉,忍一忍也就过了,毕竟事情闹大了,吃亏的是你。”

    “我知晓这话我年年都讲,让人耳根子都起老茧了,可我期盼你能听进。听说再过两月便是秋闱,万不可掉以轻心。”

    “雒□□价高昂,平时有什么喜欢的物什买了便是,别亏着自己,银两不是问题,没有就找长姐要。”

    ……

    读到最后一页,宋瑾言从信纸间抽出几张银票,还有一串玉制的手串,她掀起袖子戴了上去。

    岫岩玉微透如葱管,中间缀着几颗银白锃亮的玭珠,细细的银链相钩连。更衬得皮肤暖白如玉。

    宋瑾言爱不释手,戴上去便不打算摘下,她轻快拿出珍藏的木匣,对着铜镜细细描绘面容。

    眉若新月,脸若银盆,她放下发髻,任由浓密的乌发在肩头倾泻,镜中少女眉眼如画,却透着几分淡淡的疏离。她想到昔日长姐曾怜惜地摸着她的脸,夸她是个美人坯子,不禁轻笑。

    她从未在面上多加修饰,使其长相更显英气、更像男子。面若好女的男郎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多此一举,反而画蛇添足。

    轻轻在面上涂抹铅粉,宋瑾言左照右照,在白净额头上贴一小小花钿,最后在唇上抿了抿淡色的口脂。少女多了几分俏丽活泼,更映衬她碧玉般的年华。

    她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陶醉其中无法自拔,心中的郁闷散了大半,就这样带着妆悠哉悠哉地回信。

    给单嬷嬷的钱几日前已寄回,宋瑾言没有指摘什么,毕竟那是一口口奶养育她的乳母。

    封上信封前,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几张银票塞了回去,又添了几两银子。

    长姐的日子没有她所说的那般安好,姊兄成事不足却喜面子排场,阿姐的嫁妆也拿来补贴府中的家用,日子过的紧巴巴。

    其实宋瑾言也没什么钱,国子监作息严苛,学子一旬一日假,闲暇时她也只能给书铺抄抄书,写写话本,又或是给其他同窗代笔写文,甚至是代考。

    辰时一刻,屋中的少女洗净面容,又换上平日打扮,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去街道闲逛。

    大周依旧沿袭历代重农抑商,但政策略有松动,坊市制度的打破,宵禁取消,夜市日渐繁茂。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年气象醇厚质朴,小商小贩如凭空冒出一般面带笑容争相吆喝,少女少年衣香鬓影嬉笑逗趣。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小公子长得俊俏,买个面具玩玩。”“桃酥!桃酥!新鲜出炉的桃酥哟!”“姑娘,买一只发簪吧,这个适合你。”……”

    宋瑾言嗅到一阵香甜气息,她踮起脚尖,眼尖地看到街口转角边一家朴素的小摊,但面点的甜味儿却霸道至极,久久不散。

    蛋黄酥!

    她直直走过去,不料想却被一高大的人影拦住去路。

    “好久不见,原来阿言也在这啊。”少年朗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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