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城外,又是盛阳,沈怀昭撑着把油纸伞遮挡住刺目的阳光,与人结伴行在草木茂盛的羊肠小道间。

    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厮不敢凑近,只敢垂着脑袋跟在后面,时不时抬头瞧一眼前方两人。

    一身青衣的年轻少女撑着伞,手指轻轻攥着木色伞骨,衣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晃眼的皓腕。

    隔着一臂距离,身旁人的气息并不浓烈,但沈怀昭仍觉得有些不自然。

    想了想,她开口唤道:“顾指挥使。”

    身旁满面严肃的顾延朝听到沈怀昭喊他,克制着眼神不动,轻声应了一声。

    沈怀昭眼神忍不住游移了一瞬。

    宇文云霜安排他们一道踏青的用意,她至今仍想不明白,但看在老师即将离京的份上,她还是答应了。

    她估摸着顾延朝也是因为这个。

    两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却要肩并着肩一道单独踏青,即使周围清风碧树,嫩黄色的野花蔓延了一大片山路,她此时也无心欣赏。

    攥着伞的手紧了紧,沈怀昭庆幸起出门前莹珠塞给她了一把油纸伞,好歹能遮掩一番她尴尬难捱的神情。

    青年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察觉到这点,沈怀昭略微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顾指挥使怎么会答应老师的?”

    顾延朝平淡道:“老师说她下旬离京,在京中没什么挂念的,唯愿她两个弟子能在京中守望相助。”

    沈怀昭默然:“老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老师怎么连台词都没换啊!

    一句话说完,又没有旁的话可以说了,顾延朝一心闷着头往前走,瞧着并不太想理她,看出这一点后,沈怀昭反而松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的共同联系除了宇文云霜就是祝祁安,但沈怀昭此时还在生祝祁安的气,并不是很想从他好兄弟嘴巴里听到他的消息。

    如果他不亲自来跟她解释。

    那就一辈子不要解释了。

    沈怀昭清丽的脸冷寂下来,长长的睫毛垂下,忽然想到今天下午祝祁安或许也会去沈府,门房亲眼看着她出的门,应当会和祝祁安如实告知。

    那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沈怀昭心口忽然一缩,莫名生出了一丁点期待。

    祝祁安确实如她所想,按时到了沈府。

    沈府门前这段路,祝祁安这两年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这几天来的更是勤快,还未到时间门房便不由自主地探头张望,果不其然瞧见了永王府的马车。

    祝祁安从马车上跳下来,衣袂翻飞间露出一段有力的长腿,包裹在黑色长靴之中,落在地上扬起一段尘埃,他习以为常的从衣袖中捧出一物,然后缓缓走到门房边。

    尚未等祝祁安开口,门房便告诉了他:“世子殿下,我们姑娘今日不在府中,您还是请回吧。”

    不在府中?

    祝祁安微微怔住。

    一只憨态可掬的草编兔子已经随着走动躺在他手心,他一发愣,手下用的力气就大了些。

    兔子耳朵被捏的略微变形,草屑从兔子上落下,感觉到手心的痒意,祝祁安赶紧松开不自觉捏住兔子的手。

    “敢问沈姑娘今日出门,所为何事?”

    祝祁安眉心不自觉颦了起来,配上他那张意态风流的脸,瞧着莫名多了千般愁思。

    门房不小心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却将那双星眸中的失落瞧得清楚,想到这段时间世子殿下日日不落的登门拜访,忍不住有些怜悯。

    想了想,门房还是告诉了祝祁安:“姑娘一早就出了门,说是要与顾指挥使一道京郊踏青。”

    “顾指挥使......”

    祝祁安轻声念了一遍,下意识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变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结。

    门房垂头:“是的。”

    祝祁安在门房处沉默了很久,才道:“多谢你告诉我,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

    门房与祝祁安躬身行礼,默默退回到值守岗上,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大门口。

    他看见祝祁安在大门口前站了许久许久,才转头离开。

    翠青的草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簌簌落下,落在青泥砌成的道路上,极其显眼,门房往洒了一路的草屑上望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

    一会儿叫洒扫来清理一下好了。

    至少等姑娘踏青完回来时,别让她瞧见。

    祝祁安坐回马车上,没有立刻吩咐车夫离开,他挺直腰背端坐在锦塌上,松开掐了一路的手心,任由掌中的草编兔子滑落。

    小兔子滚落到地面上,咕噜咕噜的翻了好几圈,一直滚到门边被门帘挡住,才勉强停了下来,但也瞧不出初时憨态可掬的模样。

    祝祁安沉沉地望着眼前,任由小兔子躺在门边。

    已经在嘴边的话屡次被吞回去,祝祁安握着拳头,竭尽全力克制住吩咐马车,现在就往京郊去的愿望。

    他现在不能去。

    祝祁安已经知道那日长春宫中发生了什么,想不知道也难,那日进宫后皇后娘娘便没有放黄宣宁回家,把她关在了小佛堂抄经,归期无定。

    黄尚书爱女如命,见实在是没办法,最后求到了他头上,想让他劝一劝盛怒的皇后娘娘。

    祝祁安也想知道黄宣宁到底做了什么,能把沈怀昭气成那样,面对言辞恳切的黄尚书,他顺水推舟的应了,递牌子进宫见了一趟皇后娘娘。

    然后就知道了黄宣宁说的那些话。

    她怎么可能还想见到他。

    所以他不敢逼沈怀昭,想让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见他,他知道沈怀昭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其实是在赌沈怀昭的善心,和对他的那么一点儿信任。

    他赌沈怀昭最后会见他。

    但她没有,她和燕堂一道去了京郊踏青,今日暖风和煦,燕堂又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想来她会度过开心的一天,一解近日烦闷。

    他应该为她开心才对。

    但他心中却仿佛漏了个大洞。

    祝祁安安静地坐着,脑海里似乎浮现了许多东西,但最后都化成漫天飞絮,空茫茫一片。

    车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世子殿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马车内一片死寂,不知道的还以为没有人在,车夫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轻轻响起:“回府吧。”

    “是。”

    与出城的大门背道而驰,马车向着永王府的方向一路奔腾而去。

    沈怀昭到家时已是近晚,她先去西偏院寻宇文云霜说了几句话,就被老师催着回院里休息,沈怀昭依言回去了,到屋里人还没坐下,就喊莹珠:“我不在家里的时候,有什么人来过吗?”

    莹珠知道她在问什么,垂头道:“世子殿下下午来过一趟,知道姑娘不在家就走了。”

    沈怀昭皱眉:“就没说什么?”

    莹珠摇头:“门房说没有多问。”

    沈怀昭沉默下来,摆摆手让莹珠出去。

    屋里回归寂静,因为没有开窗的关系,连风声都没有,沈怀昭安静地转了个身,不知为何看向了书架上放的绿绮。

    每天都被精细照顾的古琴如今越发油润,即使没有光落在琴上,也能看见流光转动,她应当没有辜负祝祁安,把他的爱琴照顾的很好。

    无论再忙,只要她在家里,绿绮的日常照护都是她亲自来做,照顾一只千年历史的古琴不是一件容易事,动辄就是一个时辰。

    沈怀昭忽然有些累了。

    踢下脚上的绣鞋,沈怀昭倒在软榻上,默默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夕日余晖透过大开的棱窗落在她脸上,有些刺目,但沈怀昭没有力气关窗,索性用手臂遮挡太阳。

    少女还穿着宽松风流的广袖青衣,因为要出门的缘故,腰带束的极紧,歪着身子时显得身姿更加单薄瘦弱,细弱的手腕架在眉眼上,瞧着只剩下一支伶仃骨肉。

    比起几个月前初醒来那日,她清减了太多,多到连家里人都担忧她身体,一天三顿红枣血燕的补,生怕她哪天真的病倒。

    但只有沈怀昭自己知道,没有用的,除非有一天她真正回忆起过去两年的一切,不然她永远觉得无所适从。

    明明是自己的身子,她却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祝祁安喜欢的到底是两年前趴在假山上偷看他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名满盛京的宰相嫡女?

    明明睡在日光下,身子都被照的暖洋洋的,但只要遮了眼帘,所有的温暖霎时间都消失了,她眼前还是一片黑暗,照彻不见。

    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她不想猜祝祁安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也不再强求要见到他的眼睛,证明过去一切不是一场梦境。

    沈怀昭冷静的琢磨着,得抽个时间让莹珠把绿绮送到他府上去,虽然祝祁安肯定不会肯收,但只要莹珠放了就跑,难不成他还能不管?

    然后他们就可以再无瓜葛。

    眼下朝堂风起云涌,她可以趁势回归内宅,像过去那样做一个开心快乐只是偶尔孤独的小姑娘,她应当还会梦见祝祁安,但也只是像梦见月亮那样。

    她不是祝祁安喜欢的那个沈怀昭。

    催促她成熟的改变尚未发生,既然想不起来,她大可以回到两年前,只做那个怕极了麻烦,没什么大志向,喜欢躲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昭昭。

    打定了主意,沈怀昭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门帘忽然叮铃作响,有人轻轻进了屋子,沈怀昭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放下手,望向门口,就看见满脸纠结的莹珠。

    长大了的,越发像芳叶的莹珠。

    沈怀昭忽然愣住。

    莹珠揽着珠帘,顿在门口,踌躇道:“姑娘,永王府刚刚传来了消息,说世子殿下生了急病,眼下卧床不起,夫人喊姑娘明日一道去永王府探望世子殿下。”

    沈怀昭眨了眨眼。

    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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