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酒馆,客人换了几波,只角落里的程著,独身喝着闷酒,在此坐了一天一夜。

    桌上地上都是倾倒的酒壶酒盏,人尚未走近已闻得一身酒气。

    驸马在盛京也算个名人了,少时鲜衣怒马状元郎,后娶得公主春风得意,谁都要艳羡一回他这模样。

    若没有后面的腌臜事。

    伙计自认倒霉,拿着抹布将程著周围无人落座的桌子擦了又擦,那眼光在程著身上也是反复磨搓,只想送走这尊厌世佛。

    “再拿几壶……”程著眼神迷糊,哪里会注意伙计的憋屈,见人过来便顺势让人又拿酒。

    “驸……小程大人,您且去客房休息休息吧,这酒喝多了也伤身子啊……”

    程著听着伙计改换的称呼,心中自嘲,也不再喊要酒了,趴在桌上,莫名呵呵笑着。

    伙计哭丧着脸,眼神扫了一周,全都是个看热闹的脸。

    “这驸马爷也太惨了……”街边一桌青年人,一面磕着花生,一面咂嘴唏嘘。

    “这官府办事也是莫名其妙,忽然死了个大理寺卿,倒比长公主的案子抓得更紧。”青衣客人奇怪道。

    “你难道不知?”邻桌人故作神秘,张望了四周,凑身过来卖弄:

    “长公主之死牵连先太子之案,皇帝怎么可能让人查?”

    一提及先太子,几人倒是愤懑起来,手里拿的酒盏怒拍在桌上,溅出半桌水来。

    先太子的贤名,举国上下都是见证,当初李煦被诛,上书求饶的岂止朝野之臣,就连乡野农夫也在那请命书上按下了血印。

    结果仍是……几人叹气。

    “难怪。”青衣人摇摇头,忽地又看一眼程著,一手挡住半张脸,向朋友道秘:

    “我听说,郊外一户私宅,长公主在那里养了个孩子。”

    一桌人闻言皆是看向程著,忙提醒青衣客:

    “你这小子,哪里听说的瞎话,不要命了。”

    “真的,”青衣客见无人相信,有些急了,“我家附近住的刘婆子,可算是镇上有名的稳婆了,她去接生的那孩子……”

    话未说完,一个瓷壶被狠狠丢过来正中青衣客脑袋,吓得一桌人跌散开来。

    程著仍一脸酒气,那双眼却亮得如火星。他脚步仍有些踉跄,扶了几回身边的桌子才稳住身形。

    程著一把揪住青衣客的衣领,冷冷质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青衣客吓得语无伦次,抱头不敢看程著,被程著一把掐住脖子,“回答我!”

    “我我说……长长公主在、在城外养了个孩……”话未说完,程著又下了狠力,青衣客口头一噎,气息半无。

    “驸马息怒……”一桌人忙磕头如捣蒜,“这小子就吃了半路听话的苦头,以后可不敢再犯了……”

    “对啊对啊,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绕这小子一命……”

    听到李玥的名头,程著终于缓了脸色,将人丢在地上。

    青衣客忙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大喘几口气。尔后,他勉强缓过神来,委屈道:

    “我说长公主养了个孩子,没说这孩子是长公主生的啊……”

    程著皱眉,这才正眼看向地上的青衣客。

    **

    李淑缓缓睁眼,意识还有些模糊,待她缓过神,正欲起身,这才发现四肢百骸都似被扯破一般。

    因着起身的动作,呼吸也有些喘,喉咙的干哑嘶痛便越发明显。李淑咳了咳,捂着额头愣神。

    脑海里有些空白,对于她如何到这里,如何昏过去,印象全都失落,难以辨寻。

    门被豁然推开,沈嵇白衣素衫,手里端着药碗。人未走近,药味却已弥散开来。

    李淑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沈嵇将药递与她,又从袖中拿出一包蜜饯。

    见她眼神陌生,沈嵇心中有些不好,柔声问道:

    “觉得此地不适应?待吃过了药,我们可另换一个地方。”

    李淑摇摇头,扫视了一圈周遭。

    这里怎么会不好呢?

    外面有琴音铮铮,内室伴着袅袅熏香。桌案边书册成卷,四宝具备。再置典雅挂画,郁郁兰草。

    人在此多待片刻,神念也不由得静下几分。

    只是无由的,李淑却还是心思不定。

    “你先喝药,完了我带你出去看个东西。”沈嵇忽神秘笑道。

    见沈嵇卖起了关子,李淑生了些好奇,忙喝过了药,也不要蜜饯了,“我没那么娇气,这点子苦可不算什么。”

    闻言,沈嵇又是一番心疼。

    不过片刻,药味的苦涩已经散到了整个屋子。然李淑只初时皱了皱鼻子。

    他小瞧了她,也更深觉,这几年,她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两人出了房门,院子里种有几树桃花,过了时节,只稀稀落落几朵。

    此地僻静,院门前并置两口满水的陶缸,想是夏日赏荷之举。

    墙边亭子里放着一架古琴。方才弹琴的琴师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

    不等李淑察觉,沈嵇已从不知何处拿了两柄长剑,一青一黑,剑把后悬杏黄流苏,明艳与沉重交织,使人感觉利落而无轻率之意。

    黑剑暂被搁在一遍,沈嵇独抽开青剑剑鞘,映着日光,开了刃的长剑宛如寒冰,令人生畏。

    不消片刻,那青剑又宛如游龙一般,顺着沈嵇手腕绕了几圈,只闻破风阵阵,虚空中生出一个好看的剑花。

    李淑被这剑法惊艳到,痴痴地望着沈嵇。

    “手艺人走耍江湖,凭的就是这些花里胡哨。”沈嵇一语点破道,而后笑笑,收了青剑,递给李淑,青剑比之黑剑短些,但因着李淑纤弱,于李淑仍有些长重。

    “无事,等我教会了你,这剑便是最适合你的。”沈嵇眸色如玉,清亮而又通透。

    沈嵇隔着些微距离,环拥着李淑,教她握剑,一提一劈,都是风华流转。

    等沈嵇脱开手,李淑却拿不住那剑,只听“咣当”一声,那青白剑刃磕在地上,剑锋争鸣倒似方才那铮铮琴音。

    “无事。”沈嵇安慰她道,拾起地上的剑。

    李淑却不愿再接剑了。她看了看天,晴朗无云没有遮拦,可她却只觉刺眼。

    “我总是让你救我。”

    “这不好吗?”沈嵇收了剑,缓声道。

    “我不想成为总是拖累别人的人。”李淑脸上泛出一丝苦涩,“母妃去世后,我很少有遇见像你这般清朗的人。”

    “我们的缘分,是幼时就联结的。”沈嵇脸上仍旧是温柔,他从怀里摸出白玉兰佩,提醒着李淑:

    “你既然还记得它,就应该对我们之间的情缘有信念。”

    “可我不记得了。”

    “那我们就重新开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沈嵇忍不住将人拉进怀里,正要抱紧她,李淑却抗拒着往后退。

    因着这份抗拒,沈嵇脸色凉了几分。

    然李淑并未察觉。

    “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你来……”再往后,李淑有些说不出口,她忽然害怕,如果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值得。”沈嵇断然回应她。

    “太子李煦被诛,我沈家被屠了满门。恰我那时候在宫中,受太傅庇护,逃过一劫。后面幸存,我去寻别的与沈家交好的大臣,去寻同窗,去寻程著……无人敢再应我。甚至,因我沈家惨案,我成了众学子奚落之人。”

    沈嵇脸上仍旧带笑,只是那笑,已经变了意味。

    “我被太学众人欺负,差点死在宫道上。”他忽地看向李淑,满心满眼都是她,“那个时候,是你救的我。”

    “我……”李淑顿时惊愕。

    “李淑,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有着他们都不曾有的心,他们如何能跟你比呢?”

    “这些……我全都不记得了。”李淑脸色羞愧,因着这份她并无印象的殊荣,她亦不敢冒领。

    “总会想起来。”沈嵇终于拥紧了她。“就算一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被沈嵇抱得有些紧,李淑退了退,轻呼一口气。她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忍不住道:“你救了我,我也救过你。我们之间……z真是奇妙。”

    沈嵇仍旧只抱着她,没有答话。

    是的,她救过他。

    然那时救她之人,却并非他。

    沈嵇面带殊色,这份殊荣,确实是他,不该冒领。

    但那又如何呢?

    人为着一些目的,总该使些手段的。这没有错。

    眼见得说开了矛盾,李淑也算舒了心,只听沈嵇道:

    “你以后不必怕,无论是李蒿,还是旁人,都由我为你挡着。”

    我既教你识了字,也必定教你杀人。

    李淑想起了方才的剑,正准备收拾心思学剑,下人忽然来报:

    “小程大人来了此处。”

    程著?李淑眉头微蹙,不明白他如何到这里来,下意识和沈嵇隔开些距离。

    沈嵇自然注意到这些,面有不善,只是未让李淑察觉。他自靠近她些许。

    门首檐下,程著正提着那酒馆里卖弄消息的青衣客,指着那无牌匾的私宅,道:

    “你确定是这里?”

    “是是是。”青衣客忙点头应承,心中早已是叫苦不迭。

    领着程著走了一路,也受了他一路的冷脾气,青衣客是属实有些怕了。

    小程大人虽也有过春风得意之风流俊茂,然则新婚丧妻的他,看着实在吓人啊。

    程著皱了皱眉,指着青衣客去叩门叫人。然则出来一个仆从之后,候了一时再无人来。

    “继续给我叫人。”程著冷喝道。

    无奈,青衣客只得又狠命叩门,铜环震得哗哗响,终于是有了动静。

    大门缓缓打开,程著迎面所见的,正是沈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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