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会在此?”程著提步上前,无由来的带了怒气。

    尚不等他答话,余光中又见李淑身影,瘦小的一个立在沈嵇身后,一双水瞳可怜,却让程著火气越大。

    “这话,我应该问你才是。”沈嵇上下打量程著,满身酒气混着路上风尘,哪里像个贵公子模样。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程著脸上有些不自在,故作率意要继续话题。他转身要拉那青衣客,可谁知那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给溜了。

    程著脸色愈发难看,生硬道:

    “这宅子是你的?”

    沈嵇嘴唇微勾,“是我的。”

    “你……”程著想问,却不知该如何说出那话。

    让他探察长公主的私事,他实在不愿。

    沈嵇似有所觉,倒是好心替他接了话,“你是想问,那遗腹子之事?”

    程著眸色一亮,忙抬眼看他。

    “进来吧。”沈嵇拉了李淑往后院走,领着程著进去。

    宅子不小,去到后院,李淑更觉此地幽闭。后院种的竹子高大,凭风瑟瑟,枝影倏倏,一见倒使人有些忘我。

    三人进到房中,这才听到有孩童的稚嫩言语声。

    床边坐着一个年轻妇人,手里正拿着老虎布偶逗一个约四五岁孩子。见沈嵇引人进来,她忙停了动作,候在一边。

    “这便是长公主收养的孩子,”沈嵇看了一眼程著,见他人有些发愣,又道:“听闻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为何?”程著确实一时没个思绪。他不明白,李玥怎会与李煦扯上联系。旁边的李淑也是一头雾水。

    “我想,你若执着于长公主之死,终有一日会查到这里。”说着,沈嵇拿出一封信,递给了程著。

    “你自看吧。”

    红封青笺,上落蝇头小楷,确是李玥的字迹无疑。

    程著心中生痛,这是自李玥死后,他难得的有关于她的东西。他颤着手撕开信封,犹豫许久,终是展开信纸——

    “二月十五日,玥白。……

    长兄贤名,昭昭如日月,吾实不忍白璧于泥淖受污……

    今与沈嵇谋计,以身殉礼,引朝野震动,再……

    吾亦知晓,事如蚍蜉撼树,难为道义,然吾实不忍藏心自保……

    愿卿此后,努力加餐,切勿再念。玥白。”

    信纸轻薄,甚至因着那娟秀小楷,更似鸿毛般令人难以拿住。

    程著目色呆滞,心中寂寂,纵他再想千百遍,也不曾想过,李玥会是以这种结局离开他。

    努力加餐,切勿再念。她走得决绝,却将他放逐于生地,独守煎熬。

    外间,李淑亦是迷茫。风声竹声,时而掺杂几句那孩童言语声,一切都似幻境一般。

    沈嵇已经将李玥之死的真相,全然告诉了李淑。

    她不明白,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正名,如何能让李玥舍弃这一切,舍弃她身为长公主的万千殊荣,还有与程著的躞蹀情深。

    不由得,她看向了沈嵇。这个也曾因着先太子而被屠家门,从一朝贵公子,至如今拜不得牌位,扬不得名声的外户人。

    沈嵇看出了李淑的迷茫,终于改换了风轻云淡的模样,沉沉道:

    “人活于世,为着一些道义,才有底气,才有存在的重量。”

    道义么?李淑看着远处的天光,陷入了自思。

    程著开了门,郁郁地看着沈嵇。

    “你为何不早些将信给我?”早如此,前面也少几分波折,他也不必对李淑怀有这么大的敌意。

    现下,看着李淑,程著脸色也有些怪异,心中憋了半晌,他生硬道:“十四公主,之前的事情,是我冒犯了。”

    “无事。”李淑想到李玥的自杀,对程著遭遇也多几分理解。

    沈嵇抚了抚李淑的肩,道:“是长公主不欲让你卷入此事,大概她也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留下这封信以防万一。”

    程著强压心中悲痛,深吐一口气,“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那胡修……”

    “胡修死前,在桌上留下八字,惹怒了圣上——‘紫微势弱,辅星险危’。”沈嵇将知晓的情况尽数阐明。

    这八字,属实不简单。既警示着皇帝自身安危,也暗示着太子之位有变动。至于是小太子的情况,还是先太子的祸事,这只能是看皇帝更在意哪一件了。

    “胡修是你杀的?”程著忍不住问道。

    沈嵇摇摇头,而后又补充道:“不过胡修确实该死。”

    这话惊得李淑和程著忙看向他——

    “他拿了大臣的秘报,欲泄露给申丞相。”

    程著心中了然。若说中书令程过之是皇帝的左膀,那丞相申应明就是右臂,两人耳目从朝堂埋至书院,由此砌筑这梁国立国安稳的石基。

    然则其中手段,正如黄河之水,混混难明。这也是程过之愿意接受程著放弃官场的原因。

    文人之心,自古难以保全。

    程著不由得对沈嵇改观,想来此事背后,涉事之人不容小观。

    “让我参与你们,”程著目光如炬,坚定了语气,“我不想让阿玥白白牺牲,她之愿景,亦我之愿景。”

    沈嵇却没轻易答应他,“你且回去好好想想。毕竟长公主,并不愿你涉及于此。”

    **

    “我若也想帮助你们,能做些什么?”李淑眼含期待,急急问道。

    “学会保护好自己。”沈嵇将方才的青黑两剑放在内室,青色纯净,黑色纯正。两剑并置于堂中正面,给人一种不可侵犯之感。

    “我还是太弱了。”李淑有些丧气。

    沈嵇从一旁书架上拿出两本书,递给她。

    “史册故事有趣,然则贯通其中的,是人心权谋。”他一手捧住李淑的脸,轻叹口气:

    “我也不希望你卷入此番祸事,”李淑正要答话,沈嵇又继续道,“然我知道,你也并不愿只做闺阁弱女。”

    “求道这条路并不容易,我们一路踏着的,或许是累累白骨与块块血肉……你可明白?”

    李淑哑语,却又很快点点头。如果,她不再任人欺负,她也有长公主一般的魄力与决心,那么吃些苦头,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便是她此时的心思。

    前路未知,但且前行。

    “我予你这两本书,你先慢慢读着,有不懂,去学宫寻我。”说着,沈嵇又忍不住道一句:“必要时候的狠心是应该的,你狠起来了,他们才会怕你。”

    沈嵇没再解释,可其中的渗透的狠厉意味,还是让李淑为止一震。

    这话,与脑海中依稀尚存的母妃留下的话,倒似天边两端。

    李淑自想着沈嵇的话,被沈嵇送进了宫门,慢慢走回静安殿。

    心中思虑,眼前便忘了看路。她偶地往周围一瞥,只见旁边的宫人都捂着嘴嗤笑,眉头一皱不明所以,正好被一个瓦罐绊了一跤。

    那瓦罐浅矮,放得原就不稳。因着李淑一绊从斜坡滚落,里面的水和小鱼全都扑出来了。

    李淑还没顾得及脚上的痛,一句“找死”的怒喝吓得她没拿稳手里的书。

    真是冤家。又遇上了李蒿。

    李蒿气急从御池边冒出身形,方才是因着御池边台阶矮几级,人就被藏了身子。

    他提着钓竿几步过来,眼看是李淑还有些意外,却不提之前事,只叫嚷道:

    “你这蠢物,走路莫不是不长眼睛的?这么大个罐子也能踢上?”

    “二、二哥,对不住……”李淑因着之前李蒿的狠手,心中还留有阴影。

    李蒿见她那卑微模样,思及前几天她也被他掐狠了,预备骂她几句也就罢了。

    只地上的书,忽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等李淑反应,李蒿自捡了书——

    李淑有些急,忙伸手向前,“二哥,这是我的书。”

    李蒿不管她,丢了杆,自顾自翻了几页。越翻,心中的无名火越重,看她也越不顺眼。

    “人心,权术……十四,你野心挺大啊。”

    这话说得李淑面红耳赤,她一介女子,确实不该沾染这些 。

    再不顾李淑,李蒿捏着两书就往水边走,李淑也慌了,忙跟着李蒿身后求饶道:

    “二哥,这书是沈少傅的,我还要还给他……求你了……”

    若李淑不提沈嵇还好,她一时口急,倒是让李蒿更气。

    “我毁的就是沈嵇的书!”说着,他狠地将两书扯为两半,一下全抛进水中。

    书页纷飞,洋洋洒洒好似雪片,然后缓缓落到御池之中。

    李淑心中一空,忙“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去捡书页。

    幸而那水不深,李淑也只在边上,不曾被淹。然众多书页散落全都沾了水,如何再能安然捡回来呢?

    李淑忙了半天,只作无用功。

    哭也没了精力,李淑目光呆滞,慢慢涉到池边。

    李蒿还没离开,见李淑如丧考妣模样,他不由得起了恶意。

    李淑手里拿着些许被毁的书页,正要上池壁,手却忽地被李蒿踢开。李淑没站稳,跌在水中淹没了整个头,再要起身,脑袋又被李蒿按在水中,呼吸不得。

    李淑人在水里扑腾,水花溅了李蒿满身。李蒿也不管,狠命往下一按,险些折断李淑的脖子,终于是放过了她。

    李淑勉强逃过一劫,浑身凌乱,且扶着池壁喘息。

    水打湿了眼睫,她胡乱擦了擦,目送李蒿甩袖离开。

    三三两两尾随着李蒿离去的宫人,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投给她几色怜悯的眼神。

    李淑这才恍然觉出,原来这天地间,不止她,与折磨她的李蒿一人。

    还有无数,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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