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咽口水，明明今日春风和煦，却整个手心都冒起一层冷汗。
脚下更如灌铅，一步一步走起来，竟比上次踩到死老鼠时还要艰难。
言季似是听见动静，缓缓转身。他素来整洁，哪怕醉酒也不曾形容狼狈，然而此时的他发髻凌乱，面色憔悴，下巴全是胡渣，一双眼睛更是布满血丝，目光呆木。
我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的灵柩，一个想法在脑中浮起，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开口：“是……她吗？”
言季慢慢抬眸，视线却仿佛穿过我的脸，看向了没有尽头的远方。我望向他的双眸，那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麻木空洞的什么都不剩。
胸口莫名有些发慌，我迟疑地上前，想要去触他的手。
言季却转回身子，避开了我伸出的手。他纹丝不动地静立，高大的后背如同一座屏障将我隔绝在外，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忍不住低声唤：“令序……”
他只痴痴盯着面前的灵柩，仿佛外面的世界和人，再与他没有半分瓜葛，低哑的声音没有起伏道：“你走罢。”
四月的春色草茂花绽，柔和的耀阳照亮我的侧脸，却未能温暖阵阵发寒的心。菱香在旁边频频观察我的脸色，嘴张了又张，终是未吐一字。
回去的路上，程箐语迎面快步走来。
“我听下人们说，大人回来了？”
这还是近些日子以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怀中还抱着之前送给她的小狗，去哪儿都抱着，看来是真心喜欢。
瞧我盯着怀中的小狗，程箐语面上有些不自然，但她性情通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便道：“我还未曾谢过你的礼物，我也不愿欠你什么，你若愿意，可来我院中挑些看得入眼的……”
“我劝你，别现在去找他。”我打断她的话。
程箐语停住话头，不明所以地瞅我，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不太好，她愣了一瞬，问：“你怎么了？”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是不是夫君发生什么了？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
她一连串地把问题抛给我，末了也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便扭头往正厅的方向去。
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无声叹了口气。
十日后。
事情的发展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言季告了假，日日呼酒买醉，常常半夜而归，每每醉的如一滩烂泥，前脚回了家，后脚倒头就能靠墙而睡。
岚衣紧跟言季身边，生怕昔日二皇子和四皇子派的余党趁机对他出手。大家都以为只要熬过这段时日，言季总会想清楚，重新振作起来，谁曾想，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入夜人静，我站在前院望着府门。
月光的清辉泛起银色的寒光，映得我一身衣裙幽明。
自那日起，言府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下人们愁眉不展，也不知是担忧言季的身体，还是忧心未来。
我站在夜色中，灯笼也没打，就这么静静站着，脑中飘飘忽忽地胡思乱想。
大门轰然作响，拉回了我的思绪。岚衣走在前面，身后言季脚下踉跄地走进府门，打破了府中静寂无声的沉重。
我平静地看着他左右各揽着一个美人，浑身带着浓重的脂粉香，与两个美人嬉嬉笑笑的与我擦肩而过，连一眼都未曾分给我。
菱香扶住我手臂的手微微收紧，满眼忧虑：“姑娘……”
我扯了扯嘴角，却是扯了个别的话题：“怎么突然不叫夫人了？”
“……”
她没回答，以我对她的了解，估计此时正在肚子里大骂“他不配”。思及此，我竟当真觉得有点好笑，嘴角都扯得大了些。
菱香没有因为我脸上的笑而舒展眉眼，她沉默地回头看了眼言季离去的方向，忽而问：“大人会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
“那你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
“……”这次我沉默了许久，最终答道：“不能了……若她活着，或许。但她死了，我与他彻底不可能了……”
菱香目露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只紧紧握住我的手，道：“别怕，我会永远在您身边陪着您，不会让您孤单一个人。”
我冲她笑了笑，冰凉的指尖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
天色将明，睡的香甜。
骤然一阵“咚咚”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程箐语抱着小狗，领着她的两个丫鬟，一脸来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
怎么感觉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程箐语不请自来，也不等我招呼便径自往屋里进，边道：“怎的是你开门，你的丫鬟呢？”
“估计还在睡……”我打着哈欠，强打精神应付她。
程箐语闻言微蹙柳眉，“你门前竟没个丫鬟守夜，这怎么能行。”
我没什么心情与她聊家常，直接问：“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箐语垂下眼眸，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手上心不在焉地摸着小狗的毛发，那小狗也乖，不吵不闹的，躲在怀中任由她乱摸。
就在我等的不耐烦，想请她回去想清楚再来时，她突然开口：“夫君他……昨夜他带回来的那两名女子，该不会是青楼女子？”
我还未张口，她蓦地抬起头，一双秀丽的眼睛已然通红，“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像另外一个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他……他什么都变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程箐语的眼睛里透着浓烈的不安，迫切的想从我这里听到一句，可以扫去不安的定心丸。
我看着她，仿佛在看我自己。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一辈子被困在一寸方地，幼时需要依靠父亲，长大后又要依靠夫君。我们的喜怒哀乐，全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的心在我们身上，我们便有价值，心不在，便毫无价值。
何其可悲。
何其残酷。
她还在等我回答，我却给不了她想听的答案。
我默默无言，犹豫该不该让她知道真相。
泪从她美丽的眼睛滴落，落在怀中小狗的鼻尖上，小狗睁着圆圆的眼睛，懵懂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我目露同情，终于说：“既然你想知道，便跟我来罢。”
不同于昨日的好天气，今日一早上开始便乌云似墨，白昼如夜。
大概是日子晴朗了太久，连天公都嫌无聊，要在今日闹一闹脾气。
岚衣蹲在门口，神情木然，眼中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和疲惫。见我走来，他目光微亮，上前行礼道：“夫人，您来了。”
“你家大人可在里面。”
岚衣刚做了个“在”的口型，猛然住了口，脸上难得一见的略显无措。
我心中了然，敛裙迈上矮阶。岚衣看我打算就这么直接进去，更加慌张，“夫人！大人他……”
“吱呀”一声，我推开门。身后忽然飘起细雨，淅淅沥沥，让本就处在阴暗的书房，平添一份潮湿的暗仄。
我慢步往里走，一路上衣衫散乱满地，榻上倒着光了上半身的言季，和两名衣衫不整的女子。
相比我的平静，菱香却是大动肝火，她随手抄起一件东西就往他们三人身上砸，口中骂道：“不知廉耻！！”也不知骂的是言季，还是那两名女子。
岚衣哪里见过这种比缠在一起的麻绳还乱的情况，眼睁睁看着言季挨了几下，也没想着上去拦。
看着言季发白和略略浮肿的脸庞，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在公主的赏花宴，百花齐放。他一身清朗蓝衣，立于繁花之间，俊颜倜傥，宛若画中走出来的英俊公子。
那一日，阳光明媚，照的他满身如镀金边，灿若朝晖。
一股酸楚爬上心头，仿佛有一双手在身体里拉扯，除了痛，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初见如昨日，回首人不同。
望着他犹自出神，榻上的言季和两名女子被菱香闹醒，她们看见我，下意识垂下细长的脖子，微微曲着身子。
出身风尘，便是有缘得了贵人喜爱，也难改屈躬卑膝的习惯。
我淡淡扫过两名女子，道：“请二位暂且回避，我与他有事相商。”
两名女子未曾想我如此客气，同时愣住。
昨夜我仅着一身素服，加之天色幽暗，她们并不知悉我的身份。今日再见，虽衣着饰品简单，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我身上均是价值不菲的好货。
她们久居风流之地，早已养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善辨认物品价值。
二人眼珠一转，猜出我的身份，忙从地上胡乱挑起衣服披在身上，一同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异口同声：“见过夫人。”
无意与她们多说，眼角余光飘向菱香和岚衣，他们立即会意，连忙半推半拉地将二人赶到屋外。
出去前，菱香回头看我，神情严肃：“我就在外面，若有什么一定要唤我！”
见我点头，她才关上门。
回过头，言季已经起身，开始穿衣。
屋内寂静的只余他细细碎碎穿衣的声音，我安静等他穿的像个人样，才开口：“大人打算何时下葬正厅里的那位？”
他倏地抬首，眼神尖锐。
我挤出一丝微笑，尽可能温和地说：“原本妾不该多嘴，但大人应当也清楚，眼看下个月就要入夏，纵使用上冰室里的所有存冰，她的尸身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言季神色陡然充满戾气，语气不善：“放肆！她的事岂容你过问！”
我愣愣看他，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言季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无比陌生的男人。
有什么牵绊在我和他之间的东西无声断裂，压抑了这么久的日子，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厌烦透顶。
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我听见自己说：“既然你不舍得，那便由我替你放她自由。”
说完我转头就走，菱香见我出来想要跟上，我怕到时候牵连她，便只丢下一句：“在这等着。”随即穿过濛濛雨幕。
言季在屋中站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我的意图，脸色瞬间煞白，急忙也跟着追了出去。
松木的灵柩依旧是那日的样子，周围摆满了大块的冰，细若烟丝的白气缭绕，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森森寒意。
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乍然见到这么一副画面也难免寒毛倒竖。
里面的祭台上摆着一根雪白的长烛，民间有白烛不灭，亡魂不散的说法，言季便命人从早到晚的看着，快烧到底就换上新的，如一星鬼火，没日没夜的亮着。
仿佛只要这样，她便没有离开。
守着烛台的下人见我突然湿漉漉地冲进来，吓了一跳，结巴道：“夫、夫人？您、您怎么来了？”
“把棺材打开。”
“这、这……”
“打开！”
我甚少疾言厉色，陡然凶狠起来竟当真唬得他一怔，下意识照我说的做。
棺材盖发出沉重的声响，我一手抄起烛台就要往里面扔。
下人见状，吓得六神无主，想去夺我手中烛台又怕伤到我，急得团团转：“夫人！不可啊——”
半举的烛台，迟迟未能落下。
我怔然看着棺中躺着的人，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红衣，与我相似的眉眼安详而宁静，仿若深深坠入梦中。
尽管言季用了各种药草和大量的冰去保护尸身，但她的身体已经初见腐败，青白的肤色局部变色，隐约可见皮下泛紫的血管。
这不是她，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躯体。
脑中正值一片混乱，追过来的言季眼见我半举烛台盯着棺中人，惊骇之下忙大步上前，一把挥开我的手。
“当”的一声烛台落地，火光熄灭。
言季望着地上断成两半的长烛，像是看到最后一丝希望破碎，身形微晃，一瞬间脸上只剩下不知所措。然而很快，茫然化为愤怒，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怒声大吼：“李若初！你怎么敢！！”
他方才打落烛台用了很大力气，被打中的手疼得微颤，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一改往常温顺模样，冷冷道：“她已经死了，你现在做再多又有什么用。”
“李若初！”他气得发抖，语气充满警告，“不要以为你有几分像她，便可以肆无忌惮！”
彼此回避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彻底撕破，露出阴暗的事实。
我冷然一笑，丝毫不理会他的怒火，接着说：“若我是她，绝不愿躺在这里不能安息。若我是她，更不想天天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犹如行尸走肉般度日。”
“住口！！”
那双曾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带着我画桃花的宽大手掌，此刻死死握住我的脖颈。
我感觉喉头发紧，再说不出半个字。
言季抓着我的脖子，稍一用力，将我拽至身前。
他的眼眶发红，瞳仁覆盖了一层水波，只是这水波再没了从前的涟漪和温柔，仅剩下冷酷的恨和怨。
“你听好了，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笑……如果不是因为像她，你根本，一文不值。”
冰冷的话语似箭，穿过我的心脏。
我攥紧双手，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理会，不要相信。
菱香说过，我也还是珍贵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李若初。
我是……
独一无二的……
可眼睛不听使唤，泪珠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浇湿了我所剩不多的尊严。
言季没有因为我的泪而产生怜惜，依旧发狠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揣测师傅的想法！你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他一字一句：“凭你也配！！”
四个字，充满鄙夷和轻视。
说来好笑，这四个字我几乎从小听到大，你只是一个庶女，凭什么穿新衣？你生母卑贱，凭什么给你好脸色？你不过是个赔钱货，凭你也配要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习惯了，再不会被同样的话所伤。
可原来，有些话，无论听过几次，仍然会刺痛，会鲜血淋漓。
仅存的一丝微弱心焰尽数熄灭，刹那成灰。
我木然地看他，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垂落。言季见我默默垂泪，面上终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松动，握住脖子的指尖也随之松缓。
他薄唇微动，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架开他的手。
菱香侧步上前，将我护在身后，只听她道：“你既是她的夫君，便不该伤她。”
菱香的声音微微颤抖，像在极力压抑。
我听见她的话，不禁抬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菱香长高了不少，如今站在身前居然能将我整个挡住。
言季大约也没想到她一个丫鬟，竟然如此大胆包天，敢对主子动手，一时颇为错愕。
菱香压根不欲与言季多说，冲他翻了个白眼，回身看我。我脸上泪水还未干，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她皱眉往我脸上糊了一把，道：“我们回去。”
我有些木讷地点点头，任由她拉着我往外走，言季蹙眉盯着我们离去，竟未阻拦。
行至门口，我忽然回头对言季说：“那两个美妾你若想留便留，不想留……就给了卖身契，放她们自由身，也算是……积德了。”
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你对她有多么感天动地的深情，可如今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
说完，我再没有回头。
走出正厅，我却没朝院子的方向走，而是绕到侧边。
青瓦之下，微月半撑着伞，挡住瓦檐外的落雨。雨珠在伞面上欢快的跳跃，伞下的程箐语却是一脸失魂落魄。
我走过去，“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程箐语抬眸，慢慢从伞下走出，细雨化为一层水汽罩在我们的发上，她眨眨眼，睫毛上的水珠跟着轻轻抖动。
她幽幽开口：“你是……她，那……我呢？”
我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到底是我比较惨，还是她比较惨。其实她这个问题该问的人并不是我，又或许，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回到屋中，我脱了鞋袜和湿漉漉的外衣，径自上了床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我哭我实在太傻，明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对言季心生期待。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在他的眼中沉醉。
满腔柔情，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失望和伤害。
窗外的雨声很美妙，换做平日，我定会拉着菱香一起欣赏这万千雨丝。但今日，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如同身体被掏了个空，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浑身无力。
菱香瞧我湿着头发就往床上躺，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拿了布子，轻柔地给我擦头发。
我一直无声哭泣，哭到头发已经擦干还没有停的意思。
菱香立在榻边站了许久，最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掀开被子，爬上了我的床。
脚下更如灌铅，一步一步走起来，竟比上次踩到死老鼠时还要艰难。
言季似是听见动静，缓缓转身。他素来整洁，哪怕醉酒也不曾形容狼狈，然而此时的他发髻凌乱，面色憔悴，下巴全是胡渣，一双眼睛更是布满血丝，目光呆木。
我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的灵柩，一个想法在脑中浮起，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开口：“是……她吗？”
言季慢慢抬眸，视线却仿佛穿过我的脸，看向了没有尽头的远方。我望向他的双眸，那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麻木空洞的什么都不剩。
胸口莫名有些发慌，我迟疑地上前，想要去触他的手。
言季却转回身子，避开了我伸出的手。他纹丝不动地静立，高大的后背如同一座屏障将我隔绝在外，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忍不住低声唤：“令序……”
他只痴痴盯着面前的灵柩，仿佛外面的世界和人，再与他没有半分瓜葛，低哑的声音没有起伏道：“你走罢。”
四月的春色草茂花绽，柔和的耀阳照亮我的侧脸，却未能温暖阵阵发寒的心。菱香在旁边频频观察我的脸色，嘴张了又张，终是未吐一字。
回去的路上，程箐语迎面快步走来。
“我听下人们说，大人回来了？”
这还是近些日子以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怀中还抱着之前送给她的小狗，去哪儿都抱着，看来是真心喜欢。
瞧我盯着怀中的小狗，程箐语面上有些不自然，但她性情通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便道：“我还未曾谢过你的礼物，我也不愿欠你什么，你若愿意，可来我院中挑些看得入眼的……”
“我劝你，别现在去找他。”我打断她的话。
程箐语停住话头，不明所以地瞅我，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不太好，她愣了一瞬，问：“你怎么了？”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是不是夫君发生什么了？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
她一连串地把问题抛给我，末了也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便扭头往正厅的方向去。
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无声叹了口气。
十日后。
事情的发展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言季告了假，日日呼酒买醉，常常半夜而归，每每醉的如一滩烂泥，前脚回了家，后脚倒头就能靠墙而睡。
岚衣紧跟言季身边，生怕昔日二皇子和四皇子派的余党趁机对他出手。大家都以为只要熬过这段时日，言季总会想清楚，重新振作起来，谁曾想，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入夜人静，我站在前院望着府门。
月光的清辉泛起银色的寒光，映得我一身衣裙幽明。
自那日起，言府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下人们愁眉不展，也不知是担忧言季的身体，还是忧心未来。
我站在夜色中，灯笼也没打，就这么静静站着，脑中飘飘忽忽地胡思乱想。
大门轰然作响，拉回了我的思绪。岚衣走在前面，身后言季脚下踉跄地走进府门，打破了府中静寂无声的沉重。
我平静地看着他左右各揽着一个美人，浑身带着浓重的脂粉香，与两个美人嬉嬉笑笑的与我擦肩而过，连一眼都未曾分给我。
菱香扶住我手臂的手微微收紧，满眼忧虑：“姑娘……”
我扯了扯嘴角，却是扯了个别的话题：“怎么突然不叫夫人了？”
“……”
她没回答，以我对她的了解，估计此时正在肚子里大骂“他不配”。思及此，我竟当真觉得有点好笑，嘴角都扯得大了些。
菱香没有因为我脸上的笑而舒展眉眼，她沉默地回头看了眼言季离去的方向，忽而问：“大人会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
“那你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
“……”这次我沉默了许久，最终答道：“不能了……若她活着，或许。但她死了，我与他彻底不可能了……”
菱香目露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只紧紧握住我的手，道：“别怕，我会永远在您身边陪着您，不会让您孤单一个人。”
我冲她笑了笑，冰凉的指尖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
天色将明，睡的香甜。
骤然一阵“咚咚”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程箐语抱着小狗，领着她的两个丫鬟，一脸来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
怎么感觉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程箐语不请自来，也不等我招呼便径自往屋里进，边道：“怎的是你开门，你的丫鬟呢？”
“估计还在睡……”我打着哈欠，强打精神应付她。
程箐语闻言微蹙柳眉，“你门前竟没个丫鬟守夜，这怎么能行。”
我没什么心情与她聊家常，直接问：“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箐语垂下眼眸，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手上心不在焉地摸着小狗的毛发，那小狗也乖，不吵不闹的，躲在怀中任由她乱摸。
就在我等的不耐烦，想请她回去想清楚再来时，她突然开口：“夫君他……昨夜他带回来的那两名女子，该不会是青楼女子？”
我还未张口，她蓦地抬起头，一双秀丽的眼睛已然通红，“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像另外一个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他……他什么都变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程箐语的眼睛里透着浓烈的不安，迫切的想从我这里听到一句，可以扫去不安的定心丸。
我看着她，仿佛在看我自己。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一辈子被困在一寸方地，幼时需要依靠父亲，长大后又要依靠夫君。我们的喜怒哀乐，全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的心在我们身上，我们便有价值，心不在，便毫无价值。
何其可悲。
何其残酷。
她还在等我回答，我却给不了她想听的答案。
我默默无言，犹豫该不该让她知道真相。
泪从她美丽的眼睛滴落，落在怀中小狗的鼻尖上，小狗睁着圆圆的眼睛，懵懂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我目露同情，终于说：“既然你想知道，便跟我来罢。”
不同于昨日的好天气，今日一早上开始便乌云似墨，白昼如夜。
大概是日子晴朗了太久，连天公都嫌无聊，要在今日闹一闹脾气。
岚衣蹲在门口，神情木然，眼中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和疲惫。见我走来，他目光微亮，上前行礼道：“夫人，您来了。”
“你家大人可在里面。”
岚衣刚做了个“在”的口型，猛然住了口，脸上难得一见的略显无措。
我心中了然，敛裙迈上矮阶。岚衣看我打算就这么直接进去，更加慌张，“夫人！大人他……”
“吱呀”一声，我推开门。身后忽然飘起细雨，淅淅沥沥，让本就处在阴暗的书房，平添一份潮湿的暗仄。
我慢步往里走，一路上衣衫散乱满地，榻上倒着光了上半身的言季，和两名衣衫不整的女子。
相比我的平静，菱香却是大动肝火，她随手抄起一件东西就往他们三人身上砸，口中骂道：“不知廉耻！！”也不知骂的是言季，还是那两名女子。
岚衣哪里见过这种比缠在一起的麻绳还乱的情况，眼睁睁看着言季挨了几下，也没想着上去拦。
看着言季发白和略略浮肿的脸庞，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在公主的赏花宴，百花齐放。他一身清朗蓝衣，立于繁花之间，俊颜倜傥，宛若画中走出来的英俊公子。
那一日，阳光明媚，照的他满身如镀金边，灿若朝晖。
一股酸楚爬上心头，仿佛有一双手在身体里拉扯，除了痛，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初见如昨日，回首人不同。
望着他犹自出神，榻上的言季和两名女子被菱香闹醒，她们看见我，下意识垂下细长的脖子，微微曲着身子。
出身风尘，便是有缘得了贵人喜爱，也难改屈躬卑膝的习惯。
我淡淡扫过两名女子，道：“请二位暂且回避，我与他有事相商。”
两名女子未曾想我如此客气，同时愣住。
昨夜我仅着一身素服，加之天色幽暗，她们并不知悉我的身份。今日再见，虽衣着饰品简单，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我身上均是价值不菲的好货。
她们久居风流之地，早已养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善辨认物品价值。
二人眼珠一转，猜出我的身份，忙从地上胡乱挑起衣服披在身上，一同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异口同声：“见过夫人。”
无意与她们多说，眼角余光飘向菱香和岚衣，他们立即会意，连忙半推半拉地将二人赶到屋外。
出去前，菱香回头看我，神情严肃：“我就在外面，若有什么一定要唤我！”
见我点头，她才关上门。
回过头，言季已经起身，开始穿衣。
屋内寂静的只余他细细碎碎穿衣的声音，我安静等他穿的像个人样，才开口：“大人打算何时下葬正厅里的那位？”
他倏地抬首，眼神尖锐。
我挤出一丝微笑，尽可能温和地说：“原本妾不该多嘴，但大人应当也清楚，眼看下个月就要入夏，纵使用上冰室里的所有存冰，她的尸身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言季神色陡然充满戾气，语气不善：“放肆！她的事岂容你过问！”
我愣愣看他，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言季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无比陌生的男人。
有什么牵绊在我和他之间的东西无声断裂，压抑了这么久的日子，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厌烦透顶。
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我听见自己说：“既然你不舍得，那便由我替你放她自由。”
说完我转头就走，菱香见我出来想要跟上，我怕到时候牵连她，便只丢下一句：“在这等着。”随即穿过濛濛雨幕。
言季在屋中站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我的意图，脸色瞬间煞白，急忙也跟着追了出去。
松木的灵柩依旧是那日的样子，周围摆满了大块的冰，细若烟丝的白气缭绕，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森森寒意。
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乍然见到这么一副画面也难免寒毛倒竖。
里面的祭台上摆着一根雪白的长烛，民间有白烛不灭，亡魂不散的说法，言季便命人从早到晚的看着，快烧到底就换上新的，如一星鬼火，没日没夜的亮着。
仿佛只要这样，她便没有离开。
守着烛台的下人见我突然湿漉漉地冲进来，吓了一跳，结巴道：“夫、夫人？您、您怎么来了？”
“把棺材打开。”
“这、这……”
“打开！”
我甚少疾言厉色，陡然凶狠起来竟当真唬得他一怔，下意识照我说的做。
棺材盖发出沉重的声响，我一手抄起烛台就要往里面扔。
下人见状，吓得六神无主，想去夺我手中烛台又怕伤到我，急得团团转：“夫人！不可啊——”
半举的烛台，迟迟未能落下。
我怔然看着棺中躺着的人，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红衣，与我相似的眉眼安详而宁静，仿若深深坠入梦中。
尽管言季用了各种药草和大量的冰去保护尸身，但她的身体已经初见腐败，青白的肤色局部变色，隐约可见皮下泛紫的血管。
这不是她，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躯体。
脑中正值一片混乱，追过来的言季眼见我半举烛台盯着棺中人，惊骇之下忙大步上前，一把挥开我的手。
“当”的一声烛台落地，火光熄灭。
言季望着地上断成两半的长烛，像是看到最后一丝希望破碎，身形微晃，一瞬间脸上只剩下不知所措。然而很快，茫然化为愤怒，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怒声大吼：“李若初！你怎么敢！！”
他方才打落烛台用了很大力气，被打中的手疼得微颤，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一改往常温顺模样，冷冷道：“她已经死了，你现在做再多又有什么用。”
“李若初！”他气得发抖，语气充满警告，“不要以为你有几分像她，便可以肆无忌惮！”
彼此回避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彻底撕破，露出阴暗的事实。
我冷然一笑，丝毫不理会他的怒火，接着说：“若我是她，绝不愿躺在这里不能安息。若我是她，更不想天天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犹如行尸走肉般度日。”
“住口！！”
那双曾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带着我画桃花的宽大手掌，此刻死死握住我的脖颈。
我感觉喉头发紧，再说不出半个字。
言季抓着我的脖子，稍一用力，将我拽至身前。
他的眼眶发红，瞳仁覆盖了一层水波，只是这水波再没了从前的涟漪和温柔，仅剩下冷酷的恨和怨。
“你听好了，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笑……如果不是因为像她，你根本，一文不值。”
冰冷的话语似箭，穿过我的心脏。
我攥紧双手，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理会，不要相信。
菱香说过，我也还是珍贵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李若初。
我是……
独一无二的……
可眼睛不听使唤，泪珠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浇湿了我所剩不多的尊严。
言季没有因为我的泪而产生怜惜，依旧发狠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揣测师傅的想法！你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他一字一句：“凭你也配！！”
四个字，充满鄙夷和轻视。
说来好笑，这四个字我几乎从小听到大，你只是一个庶女，凭什么穿新衣？你生母卑贱，凭什么给你好脸色？你不过是个赔钱货，凭你也配要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习惯了，再不会被同样的话所伤。
可原来，有些话，无论听过几次，仍然会刺痛，会鲜血淋漓。
仅存的一丝微弱心焰尽数熄灭，刹那成灰。
我木然地看他，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垂落。言季见我默默垂泪，面上终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松动，握住脖子的指尖也随之松缓。
他薄唇微动，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架开他的手。
菱香侧步上前，将我护在身后，只听她道：“你既是她的夫君，便不该伤她。”
菱香的声音微微颤抖，像在极力压抑。
我听见她的话，不禁抬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菱香长高了不少，如今站在身前居然能将我整个挡住。
言季大约也没想到她一个丫鬟，竟然如此大胆包天，敢对主子动手，一时颇为错愕。
菱香压根不欲与言季多说，冲他翻了个白眼，回身看我。我脸上泪水还未干，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她皱眉往我脸上糊了一把，道：“我们回去。”
我有些木讷地点点头，任由她拉着我往外走，言季蹙眉盯着我们离去，竟未阻拦。
行至门口，我忽然回头对言季说：“那两个美妾你若想留便留，不想留……就给了卖身契，放她们自由身，也算是……积德了。”
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你对她有多么感天动地的深情，可如今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
说完，我再没有回头。
走出正厅，我却没朝院子的方向走，而是绕到侧边。
青瓦之下，微月半撑着伞，挡住瓦檐外的落雨。雨珠在伞面上欢快的跳跃，伞下的程箐语却是一脸失魂落魄。
我走过去，“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程箐语抬眸，慢慢从伞下走出，细雨化为一层水汽罩在我们的发上，她眨眨眼，睫毛上的水珠跟着轻轻抖动。
她幽幽开口：“你是……她，那……我呢？”
我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到底是我比较惨，还是她比较惨。其实她这个问题该问的人并不是我，又或许，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回到屋中，我脱了鞋袜和湿漉漉的外衣，径自上了床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我哭我实在太傻，明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对言季心生期待。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在他的眼中沉醉。
满腔柔情，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失望和伤害。
窗外的雨声很美妙，换做平日，我定会拉着菱香一起欣赏这万千雨丝。但今日，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如同身体被掏了个空，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浑身无力。
菱香瞧我湿着头发就往床上躺，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拿了布子，轻柔地给我擦头发。
我一直无声哭泣，哭到头发已经擦干还没有停的意思。
菱香立在榻边站了许久，最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掀开被子，爬上了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