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香的声音。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脸,熟悉的眉眼刹那撞入眼眸。

    可……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会出现这里?

    这一定是一场梦。

    菱香对上我茫然的目光,抬手捏捏我的脸,弯起眉眼:“不是梦,是我。”

    惊喜、疑惑、紧张诸多情绪混杂成一团,我愣愣望着他,方才还有的绝地孤勇,在见到他的瞬间,化为说不尽的委屈。

    我脸一皱,扑过去就要抱住他哭。

    好在我们相处多年,我一个表情他就知道我接下来要干嘛,忙伸手拦下我扑过来的动作,苦笑道:“我这儿还插着刀,你现在过来我可真要见阎王爷了。”

    我眨着眼看他,他穿着一身男子的粗布衣服,头发高高扎在头顶,皮肤也黑了些,只有眉眼依旧像从前精致漂亮。不过如今似乎是彻底长开了,哪怕长相依旧秀气,却与从前做姑娘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比我熟悉的菱香低沉了些许。

    一时之间,竟有些不习惯。

    还没来得及感到陌生,垂眸一眼,就见他胸前的衣服正在被血水快速渗透。我那小小匕首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却也着实下手狠了些。

    我赶紧收起纷杂的思绪,抹了把眼睛,拉过他小心靠着山壁坐下。

    菱香从上面直接落下来,不免会留下些痕迹。

    生怕追来的人看出端倪,我连忙找出布子让他压住自己的伤口,丢下句:“我上去收拾一下,马上回来。”

    以菱香这个状况难以带着他逃跑,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让此处看上去更隐蔽些。

    忙忙乎乎快速爬上去收拾一番,又压了些树叶树枝在上头,这才赶紧折回来,急急忙慌地从包袱里拿出各种小瓷瓶,开始给菱香处理伤口。

    “还好刺的不深……还好这匕首小……”

    “还好没刺着心口……还好我让程箐语给备了伤药……”

    “还好咱们小时候没少受伤,我这包扎的手艺还在……”

    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闲着,坐下以后我便絮絮叨叨个没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分散一些心中的不安和懊恼。

    菱香倒是一声未吭,安安静静任我捯饬。

    他掀起眼眸,看着我满头大汗地埋头忙,微微扯了扯嘴角,抬起手想要给我擦额上的汗珠,然而稍一动作便牵动了伤口,低声“嘶”地倒吸一口气。

    我抬起头,忙道:“你别乱动。”

    他冲我笑了笑,安抚:“我没事。”

    一直到亲眼见着血止了,我才终于有闲心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想了想,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难不成,你一路都跟着我?”

    菱香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很好,目光闪耀如星,笑眯眯地瞅着我,道:“我被送去了三百里外的一处村落,那里的人很友善,只道我是与家人走散了便收留了我。我一边帮着做杂活一边打探消息。后来得知前面的俪城时常有商队经过,便花了十日走到俪城,左等右等,又等了二十来日,才遇上会去平京的车队。”

    他顿了顿,忍着疼,费力地抬手将我散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这才接着道:“我跟着车队一路回来找你,我知道不能进城,便每夜偷偷在出城后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可每日出城的马车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哪辆马车里面有我?”我一顿,“不对,你知道我会逃跑?”

    他咧嘴一笑,“我还不知道你,看着温温顺顺的只要给口饱饭就能满足,实则最是个主意大的,言季跟个疯子似的要困住你,你那么不爱被拘着的性子哪里受得了。”

    听到这里我也露出一丝笑容。

    “我料想你会找程箐语帮你,但她能力有限,真要帮你,必会请她那做尚书令的爹帮忙。”

    “协助指挥使夫人出逃不是小事,尚书令绝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外人,定然会派心腹。”

    “程箐语嫁入言府时,我专门跑去前厅瞧热闹,顺便把尚书令一家和身边的人也都瞧了个遍。那时无非是闲着无聊,没想到,竟派上大用处了。”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着,说到后面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认出马车上的车夫是尚书令身边的人,见他形色匆匆,又是掩人耳目的夜晚出行,事出反常必有妖,便猜测车上之人很有可能就是你。我早已备好了糙马,一路悄悄跟在后头,以防打草惊蛇我不敢跟得太近,中途几次差点跟丢,好在你后来使计让车夫停了车,我才勉强追上。”

    提起那车夫我脸色不太好,正要开口,菱香脸色忽地一沉,冷哼道:“我远远见你跑入林中觉得蹊跷,也跟着跑进来寻你。”

    “原本我也是半信半疑,直到你突然刺过来,我才真正确定,尚书令那乌龟王八羔子竟是想要过河拆桥!”说到这里,菱香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一个大老爷们对个弱女子出手,真是没皮没脸,公猪来了都要嫌他一身骚!”

    我:“……”

    嗯,这泼辣劲儿倒是让人分外亲切。

    我几乎什么也没说,他一通话下来,竟是与我所谋所做之事分毫不差。

    不得不感佩的五体投地,叹道:“菱香……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菱香一双眸子亮亮地盯着我,脸上露出讨赏的神情,道:“我来找你时,往相反方向丢了几个女子的饰品,那人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怎么样,我做的不错吧?”

    我不由冲他弯了眉眼,可转念一想,担忧道:“既是尚书令派来的,恐怕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估计很快就能察觉不对往这边寻。你一下就找到这里,说明此地不够隐蔽,可现在你身上有伤,我们……”

    说来这还是我的错,慌乱之下连人都没看清就一刀刺上去,凭白损失一名助力不说,还连累了菱香。

    可此时说再多也没什么用了,我化内疚为愤怒,发狠道:“不管了!到时候那人敢来,我一定拼死护住你。”

    菱香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自在:“你是不是忘了我如今已经不是女子了。”

    我斜他一眼:“那又如何?谁说女子不能保护男子?我想护着你跟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想护的是你就行了。”

    闻言,他微微怔住,默默无言地望着我,目光温柔的似一池微微荡漾的湖水。

    我被他的眼神莫名看得无措,眼睁睁看着他缓缓抬起手,要触碰我的脸。下一瞬,他遽然色变,倏地缩回手,做了个“嘘”的手势。

    整个人刹那紧绷起来,很快一连串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往菱香身边靠,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菱香摸索到我的手,张开手指与我十指相扣。

    宽大的手掌包住我的手,掌心的暖意在无形中传来一股力量,带着不移的坚定,和不离的陪伴,让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连风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身处危境之中,五感都变得比往常还要敏锐。然而这份敏锐,此刻却只能让人感到更加窒息。

    属于我和菱香的明天还会来临吗?

    这个问题,我和菱香谁都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无论何时,我们都会紧紧抓住彼此的手,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从未变过。

    *

    “不是让你接到人就赶过来吗?”粗重的男子声音响起。

    “我有何办法!那女子又是来日子又是要拉车上的,难不成真让她拉车上,到时候你收拾?!”

    这是刚才那车夫的声音。

    “他娘的!你管她拉屎还是拉尿!现在人没了,找不到人回去怎么跟大人交代?!”

    另一个声音略柔和的男子道:“行了,吵有什么用,还是找人要紧。”

    车夫:“那要是找不到人怎么办?”

    粗声粗气的男子:“找不到还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利!”

    “你有完没完!”

    “老子说的有错吗!一个女的你都收拾不了,还要连累我和表弟给你收拾烂摊子!”

    “好了!”温和的男子也终于重了几分语气,另外二人显然都听他的,见他不悦也不敢再开口吵嘴。

    只听他叹了口气,平复了声音道:“再找一日,若是还找不到,就跟大人说她不甚从山顶摔了下去,我们寻了两日也不见踪影。”

    “这……”

    他不紧不慢道:“大人虽说过此女最好除之,却也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若真是个聪明的,自不会出来抛头露面自寻死路。只要她不出现,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另外二人闻言一喜:“这么说,大人不会怪罪?”

    他冷笑一声:“不过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大人又怎会真把她当回事。说起来,若非忌惮言季,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在平京除去便是,省得麻烦。”

    “罢了,我们分头再去找找。”

    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再无动静。我像是终于可以呼吸般重重吐出一口气,嘟囔道:“总算是走了……”

    菱香静了须臾,忽而惊呼:“尚书令竟派了三个人?”

    不怪他惊奇,我也没想到尚书令为了除掉我竟然准备了三个人,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想想真是后怕,另外两个人应该是怕我看出端倪,于是事先在约好的地方等着。若不是我中途突然下车,彼时哪怕有菱香在,我们以二敌三,不对,我最多算半个,我们以一个半敌三个,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更觉得细思极恐,直觉得只能是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

    旁边的菱香大抵也同我想到一处,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心有余悸的攥紧我的手,口中喃喃道:“还好还好……还好你机灵……”

    我见他脸色白的吓人,有意岔开话题,便道:“说起来,他们竟没发现这里。我还以为此地不够隐蔽。”

    菱香听了我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你挑的这个藏身处极好,若不是我不甚失足,还真要与你就此错过了。”

    我惊讶:“失足?你不是发现了我以后自己跳下来的?”

    他挠挠头,脸热道:“为了引开那车夫,我往相反方向跑了一小段,扔下东西后又折回去找你,远远见着你往这边跑,突然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我心下大急,生怕跟丢了,就慌慌张张往最后看见你的地方跑。可能是跑的太急,当时也没多想,就想着你从哪里消失的我就去哪里找,结果脚下一滑,就从上面……滚下来了。”

    他越说越小声,似乎觉得很丢脸。

    我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真有几分滑稽,本想笑话他两句,可一抬眼,见他满脸满手都是被树枝和岩石划破、擦破的伤口,如今胸口上还多了个血窟窿。

    想起他一个人独自走在漫长的路上,任日月星河流逝而过,仍执意等一个,不一定能等到的人。

    忽然觉得心疼的厉害,揪的整颗心都酸楚难受。

    眼眶微微发热,有泪花在眼中打着转,撑的一双眼睛又涨又酸。

    我忍着不肯落泪,抬手抚上他的脸,轻声道:“你受苦了……”

    他唇角牵动,脸蹭了蹭我的掌心,眉眼弯成两个月牙,极尽万千温柔。

    “不苦,上天眷顾,终是没让我们分离。”

    他笑得那样满足,仿佛找到了什么世间至宝,眼中都是欢喜和珍惜,闪着灿亮的光芒。

    我看着他眼中的幸福。

    那一滴泪于是再没能忍住,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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