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文循声望去,惊呼:“完了。”

    他想都没想,躲在梨近身后。可周嘉文比梨近高好几个头,哪能挡得住,不过是一叶障目而已。

    梨近瞧他如见猛虎,只觉好笑。

    谁说老天爷看不见,这不就逮个正着。

    长廊处那一人,长身鹤立,并未再开口。

    两小孩四只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无声无息的指责,却更能生出窒息感。

    终究还是犯了错的周嘉文自觉心虚,弱弱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嗯。”那人回应,杵着手杖,缓缓地步入院中。他身形修长,如狂风中的劲竹,步子虽慢,却很沉稳。

    “你把那些花捡起来。”他说。

    说这话时,他平静而温和。

    周嘉文听后,歪着头冲着周慎文笑一下:“听大哥的!”

    他趴在地上,透过花枝的空隙,伸出手去探、拾起一朵又一朵。

    梨近安静站在一旁,见周嘉文无比认真的拾花,好笑却又不能笑。

    “大哥,就这些了。”周嘉文起身,膝盖沾了泥土,他的眼里满是天真。

    “给我吧。”周慎文伸出右手,那双苍白的手,骨节分明。

    梨近不自觉偷看他,他身上透着死亡般的寂静。

    “大哥。”周嘉文递上去,小心翼翼询问,“你没有生气吧?”

    “没有。”

    “那就好!”周嘉文凑到周慎文跟前,难掩喜悦,“我都捡完了!”

    “嗯。”周慎文难得笑了笑,嘴角有小梨涡,“这花你知道是种给谁的?”

    梨近从这话里听出了疼惜的意味,这满院的花,并不只是为了好看。

    周嘉文听到这话,脸色一变,缓缓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我知道,我错了。”

    “即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要好好照顾它,好吗?”

    “好。”

    在他们两人的交谈间,莫名涌现出一种悲伤。

    梨近不动声色地窥视周慎文,他眉眼间仍是阴郁,但和周嘉文说话时,却凭添了几分爱怜。

    “你是梨近吗?”周慎文转过头,询问她。

    这是第一次,他望向她。

    并不像之前那般,忽视她的存在。

    “是。”梨近点头。

    “以后在这好好长大吧。”他的声音温润,宛若白玉,话语间透着关切,像个大哥哥,“嘉文,叫姐姐。”

    周嘉文有些抗拒:“不要。”

    “嘉文。”他目若寒潭。

    周嘉文不情不愿:“姐姐。”

    梨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再点点头。

    周嘉文打了败仗,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周慎文好笑地看着他,又对着梨近:“你可以和嘉文一样,叫我大哥。”

    “嗯?”梨近感觉这个称谓有些别扭,硬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发音,“大哥。”

    “以后,你们好好相处。”说完,周慎文杵着手杖转身。

    周嘉文见状,急忙开口:“大哥,你又要回去?”

    他好不容易见他大哥走出房门。

    “嗯。”

    回去的意思,是回到他自己的地狱。

    那日正午阳光浓密,周慎文一个人杵着拐,孤独的走在长廊上。

    他右手捧着那些死掉的花,一瘸一拐往尽头走去,身影显得落寞而寂寥,好像他自己也正枯萎着、衰败着。

    “好奇怪。”周嘉文自顾自地念叨,“大哥平时出来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回去的。”

    梨近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

    “都怪我碰掉了花。”忽然,周嘉文变了语气,他眼神里是迷惘、悲伤。

    梨近见他魂不守舍,走到长廊处的台阶上坐下,盯着整片山茶花:“这花妈妈也喜欢。”

    睹物思人,此刻便是。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口,梨近已经隐约猜到,那一身素色,是为了悼念亡人。

    是为母亲守孝吧。

    梨近也坐上台阶,话语轻柔:“你还好吗?”

    “不好。”周嘉文用手托着脸,闷闷不乐。

    他们在台阶上静默良久,两人都迷失在杂乱的情绪里。

    这之后的几天,周嘉文不再恶作剧,他成了不会说话的稻草人。梨近只有在吃饭时,能看到周嘉文,而他总是在吃完饭后,乖乖回到自己房间,其间不发一言。

    梨近意识到,人与人的痛苦本质是相同的。

    生离死别,是他们的必修课。

    这一课,无分老幼。

    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梨近常常坐在长廊,她看见山茶花掉落了许多,属于山茶花的季节即将过去,而花开的最灿烂的时候,也是最靠近死亡的时候。

    她的心事重重,无法与旁人说。

    这一天晚上,梨近的心,想着她的村落。

    到了午夜时分,仍旧无法入梦,她眨巴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暗沉的夜幕数着星星。

    这是她的习惯,数一数,就会忘记忧愁。

    突然,只听见“砰”的一声,春夜的宁静由此刺破。

    恰似玻璃碎裂的声音,从楼上周慎文的房间传来。

    而后,又回归寂静。

    是周慎文吗?

    梨近仔细分辨从黑暗传出的细微动静,再也听不见什么。

    夜风吹动房间的白色帘幕,在房间里四处游荡时,发出嘶嘶声,像是有鬼在哭泣。

    下一秒,蓦然响起重物撞击地板的闷响。

    清晰而诡异,惊得她心一颤。

    梨近拧开门把手,又松开。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楼,她不过是寄居,没什么主动权可以随意察看。

    她犹豫片刻,还是转过身,回到床上躺好。

    但说不清是为什么,闭上眼的时候,她莫名想到这十五年间,自己见过的将死之人。

    他们在死之前,往往是温和的、平静的,甚至是宽容的。

    那一刻,梨近的脑海里,出现了捧着山茶花,孤身走过长廊的周慎文,以及周嘉文的话。

    “大哥平时出来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回去的。”

    忽然惊觉,周慎文不是死亡般的寂静,而是死亡笼罩的颓败。

    但这只是猜想,她还得谨慎些。

    梨近提起裙子,光脚踏在楼梯上,脚步很轻,如同暗夜的小猫。

    她走到二楼,走廊是黑的,夜灯只能看清大致方位。

    梨近摸索着,走到了周慎文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又敲了敲,仍旧没人。

    她心里暗暗有些不妙,握着门把手,一拧、一推,他并未锁门。

    风将白色帘幕吹起,落下时,她看到周慎文躺在沙发上。

    月光如薄纱,笼在他周身,他隽秀的五官几近透明,怀里仍捧着干枯的山茶花。另一只手则垂地,汩汩鲜血从手腕处流出,积成了一大滩血红,触目惊心的画面,让梨近怔愣在原地。

    恍惚间,梨近好似看见一只黑色蝴蝶,停留在那滩血面前。

    而他的手杖则被丢弃在一旁……

    他是在自我毁灭?

    梨近震惊不已,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慌乱。

    她大步走到周慎文身前,探了探鼻息,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定了。

    “周慎文?”她唤道。

    在死亡的夜色里,梨近并没注意到脚下的玻璃渣已扎进肉里。那是刚刚吹过的一阵怪风,将放在窗台的酒杯吹倒,四处飞溅的玻璃渣,如同命运的刻刀,划出长达十二年的伤口。

    见周慎文没回应,拍了拍他的脸,声音颤抖:“大哥?”

    没有灯,她只能借着月光看着他。

    “嗯?”

    周慎文睫毛颤动,微弱回应。

    “我要怎么帮你?”她跪在他面前,带着颤抖的哭腔。

    周慎文笑了一下,似是嘲弄自己:“帮我?”

    “对。”她的回答无比坚定,山雀一般的双眼,在夜里明亮而又纯粹。

    莫名地,他又笑了笑。

    “看来我赢了。”

    “什么?”

    他的声音微弱,她没听清,耳朵凑到他嘴边。

    “右手,柜子,第一格,有药箱。”他又说。

    “好。”她点头,这一次听清了。

    梨近在黑夜里转身时,裙摆在月光下如山茶花盛开,沾了周慎文鲜血的裙角,轻柔地划过他的手臂,微妙的触感让他的皮肤不自觉紧绷。

    周慎文说的柜子,梨近看不清,那边太黑了,她问:“我可以开灯吗?”

    “别开灯。”周慎文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由原先躺着的姿势,变成了背靠在沙发上。

    “好。”她乖乖答应,或许他并不愿自己看到他的狼狈。

    梨近跌跌撞撞走过去,胡乱捣鼓打开柜子摸索一通,提起方形的箱子就回到了他身边。

    “是这个吗?”

    周慎文微微睁开眼:“嗯,打开吧。”

    梨近打开药箱,放在沙发上,他低头就能看见。

    “绷带。”他说。

    “这个?”梨近举起手中的物件,她不怎么生病,所以没见过几次。

    “对,系在我的胳膊上。”

    梨近倾身,为他系上。

    “用力。”周慎文开口提醒,她的脸靠近他的手臂,他感觉到了她紊乱的呼吸,“用力,才能止血。”

    梨近双手不断使劲,感觉手指都在痉挛。鼻间来浓烈的血腥味,带来的是生理性不适,她强忍着难受,一步一步听从他的指引。

    “纱布给我。”他说。

    她递给他。

    周慎文用纱布紧紧按压伤口,直到伤口不再继续渗血。

    他问她:“你怎么在这?”

    “我听到玻璃碎的……”

    周慎文环顾四周,放在窗台的酒杯碎了一地,反射出稀碎的光,而她还站在玻璃渣中,他打断她的话:“坐吧。”

    小女孩乖乖坐在沙发上,还沉浸于刚刚的恐慌里。

    他注意到她攥紧的手,说:“给我讲讲你的家乡。”

    “嗯?”梨近很疑惑。

    “你会唱歌吗?”

    “不会。”

    周慎文想到曾经听过她哼曲儿,又问:“你们家乡的歌,你会哼吗?”

    “会。”

    “哼一个给我听听吧。”

    出于一种怜悯,她为他哼歌,从死地间挣扎出来的人,此刻的心灵亟待安抚。

    “烛光,湖水,草尖的天,马嘶,野烧的烟味,这是我呀,都是被分散的我,一焰我、一粼我、一片我、一阵我、一缕我,散得不成我,无法安葬了……”

    她哼的那首,正是他听过的那首。

    在那歌谣里,他看到了一个破碎的自己,不得往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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