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好游湖,有人爱山川。淮安王祖上军功立身封爵,如今到了世子一辈,倒又酷似祖先。

    秦向涛自跟林言说了这事便不住嘀咕,叫林言提防那世子要使什么手段。林言虽不清楚他们两家矛盾更深一层的原因,可秦向涛是他的朋友,人心难免有偏。

    那日他们一聚,林言回到家里,次日便有帖子过来。

    帖子上的暗色枫纹慢慢透了红,林言再抬眼,京郊别院的枫林便落入眼中。

    这一次,秦向涛没来,陈谦时又病。林言一个人接下帖子应邀而来,有解元的名声在,身边倒也不落空。

    “上回见过一次,之后竟没缘分再见了。”

    林言记得淮安王世子口中的‘上回’是哪一回,那次向涛很得意新得的宝驹,还被淮安王世子呛了一句。这样的旧事可算不得有趣味,至少林言心中偏袒秦向涛,世子的‘不对付’自然不为他所喜。

    只是面上依旧恭敬。

    “世子忙碌,哪里好轻易叨扰。说来还要谢过世子,叫我得以一赏这红枫景致。”

    “这里的景致有什么好赏,不过圈起一处——真要看,还是漫山红遍才有意趣,林解元若是喜欢,不如下次一并往北边山林去。”淮安王世子笑一声,眼睛正落在林言的眉心。

    “我知道你跟秦公子相熟,只是你如今半只脚入仕,同为今上臣子,还是彼此和睦为好。”

    “世子说得是。”林言的眼睛弯一下,只这份笑太轻巧,让人没有‘劝谏’成功的得意。淮安王世子眉头间打一个结,身边人拉扯一下他的衣服,才把那个结也扯开了。

    “难得我做东,还请林解元不要拘束。”

    淮安王世子不会单为赏枫安排一场宴席,林言自己留意今天到场的人家,发现有一些从前便认得,有一些却还是生面孔。他把这些人的头衔一一记在心里,回顾一遍,却发觉这些人家中大都是武将出身。

    枫也看了,酒也喝了,淮安王世子笑林言不胜酒力,转眼叫人领他下去歇着。林言知道之后世子还有话要与他在无人处说,于是也不推辞,跟着那下人往客房去了。

    文墨有些担心,他看向林言,只得到一个几不可察的摇头。

    淮安王世子并没有让林言等待太久。

    他个子不算高,站在林言跟前好像凭空削下一个肩膀。可脸却比林言长——过分的长,好像惨白的浆糊粘了对联还不够,一定要额外拖拽下的一道蜿蜒。鼻子高挺,嘴唇却薄,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隼。

    而圆润的眼睛冲淡了这样的粗暴,但那双眼睛太柔,好像该从五官里单拎出来看。

    世子这会倒很和气,他与林言相对着坐下。一个红杉坐着蓝垫,一个蓝衫坐着红垫,影影绰绰的晦暗在屋子里流转——世子的眼睛太大,藏不住谋算。

    “我是不耐烦与人兜圈,我祖上兵马立身,我也说不来文绉绉的话。”他的眼中透露着一股微妙的神气,一对眼珠挂在树梢上,不牢靠,一有风就落下来。而当他再开口时,林言在他的口气里听出揣测,还有一些不解。

    “我是想引荐你见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被风吹落的眼珠又重新挂回树梢上去。

    “敢问世子,欲引荐我见何人?”林言好像笑了,但他几乎是同一时间俯低身子。好像在行礼,但屋子里太暗,他的眼珠太黑,淮安王世子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想引荐你去见谁?”黛玉听他说到这里停下,久久不语。见林言只抬头朝她看,不知怎么自己也顿住,心里好像一片叶子的尖扫过来。

    “傅大人。”

    “傅大人?”

    “对——就是内阁大学士家的傅大人。”林言点头,说来还有些无奈。若是换了旁人,既然引荐他也不会犹疑,可姓傅的不一样。

    “斐先生若是知道......”黛玉了然,眼珠往下看,手指便抵在眉间。

    如今世人说起斐自山,大都谈他当年辞官,帝王三请再不入仕途,却不提这斐先生为何辞官。林言小时候还问过师父,遭了一通数落,还是斐茂拗不过,偷偷告诉林言说他师父与老傅大人还有一段渊源——当然,绝不是晚逢知己相知相惜,甚至够不上分庭抗礼。年少成名的斐先生顺风顺水,唯独在宦海被老傅大人当头痛击。

    做儿子的谈起父亲的旧事总是多一些谨慎,但对于林言,斐茂很坦诚。

    潜台词:你也知你师父这个性子,怎么理得了账目清,又怎么受得了半点气?

    黛玉与林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无奈的神情。

    心尖尖上的爱徒拜访旧日政敌,疑似有另起山头的嫌疑。以斐先生那个性子,说不准就要一把火烧了书房,再将林言逐出师门。

    林言明白这一点,那位傅大人一定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不明白为什么要淮安王世子传信,甚至特地安排一场赏枫宴。

    他可不觉得淮安王世子有想到这一层,甚至林言要告辞的时候,世子话里的意思都是暗暗的提醒,要林言不要不识抬举。

    “这件事,你要与你师父说么?”

    “我......我再缓几日再与师父说。”

    “你师父还在为你没下决心去考试生气?”

    “他说师兄教坏了我,说当初就不该写信叫他带去扬州——给了师兄教歪理邪说的机会。”林言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只是我问师父到底为何与师兄生分,他却不说话了。”

    当代宿儒斐自山的弟子,即便不考取功名,也不该这样寂寂无名——林言六岁拜师的时候便起了声名,窦止哀年近半百,学问又出众,这般被人讳莫如深实在难免令人起疑。

    可他们偏偏又与他相处很久,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这一对老师徒都喜欢在这件事上装聋作哑,黛玉跟林言都没法子,只能暂时撇开去。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林言叹气,若不是有师父的前尘旧怨,他自然很乐意去见这位傅大人——现说的这个正是秦向涛从前提起的那一个——傅府的二老爷,那个娶了秦家远方小姐做续弦的那一位。

    而且,他要说起的还有另一件事......

    黛玉正想着这件事,耳边一直响着‘咯——咯——’的声音。她朝林言看过去,正见他朝窗外望着,手里不断转着茶杯。

    “你再磨着转下去,我这只青瓷杯就该作青瓷碗了。”

    林言闻言停下动作,扭头看过来,脸上却没有笑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一并说来,咱们两个商量着,也好一起拿主意。”

    “姐姐......”林言沉吟半响,忽然道:“你可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向涛他们家与淮安王府的‘旧怨’?”

    “记得,说淮安王世子认定是现如今的秦夫人害了先夫人的孩子。”黛玉见林言忽然提及此事,不知怎么眉心一跳,只觉往林言眼睛处看去,对上一对黑漆漆的眼珠。

    “世子跟我说,那个孩子不是死了,是丢了。”

    外面的风惊起,黛玉才回过神似的要去关窗,只是没拿住窗闩,还想再动时林言便伸出手来。

    “姐姐,你别慌,我说这事是因为我不信他。”

    黛玉朝林言看去,他如今比她高许多,这样的角度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有过分冷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手被牵住,黛玉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在一瞬间去了温度。

    林言有些愧疚。

    “姐姐,我没想叫你惊慌的。”他握住黛玉的手,又觉得不够,两手搓一搓,紧紧把黛玉的手包裹住。一面暖着,一面又道:“我想着即便真是丢了,如今无凭无据的,怎么找上我来?大学士府上难道缺我一个解元不成?更何况我与淮安王世子算不上相熟,他怎么那样好心,这就替我寻祖寻宗?”

    掌心里的手渐渐温热起来,林言松一口气,脑袋低下去,很亲昵的贴着黛玉的肩膀。

    “姐姐——”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亲密的动作,怀里像是蹭进一只毛发顺滑的小狗。黛玉搂抱着他,嘴巴开合几次,最终都没有吭声。

    她从没想过和佛奴离别的可能。

    从三两岁到如今,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离别过。

    不过......若是佛奴的家人,若是他的家人......

    “姐姐,你不要想着若是那家人一直想着我,就要我与他们见。”林言的声音自手臂间传来,懒洋洋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京城,怎么,中了解元就知道是我?”他‘嗤嗤’笑起来,伸手把黛玉抱住:“更何况,我是父亲正经开祠堂告祭祖宗才入的林家的族谱——他们想认我也成,我是不介意再多几个弟兄。”

    “贫嘴贫舌。”黛玉被他最后那句说笑,方才的一丝凝滞转眼消失无踪。黛玉拿帕子打林言的肩膀,见他还笑嘻嘻的,只好抬手戳他的梨窝。

    ——说的也是,如果真心相认,何必非要在此时说出?若是没有根据,又为何要世子传信?甚至若是后者,联系林言斐自山弟子的身份,难免他们有什么后手。

    只是......她还想着在这孤零零世间,至少佛奴还能有一方亲故。

    手又被握住,黛玉无奈一笑。

    她忘了,只要他俩在一处,便没有谁是孤零零的。

    “姐姐......”林言又抱过来,这一回是把脑袋放在颈窝。

    他的手还在轻轻安抚着,一下一下,春日里的花在脊背上生长又滑落。

    黛玉也回抱着他,四肢百骸充盈暖意。

    窗户闭合,外面的风还肆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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