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恭喜恭喜。”

    眼前几位老宗亲的脸上带着貌似纯然的喜气洋洋,淮安王上牙贴紧下牙堂,任凭腮帮子上青筋隆起,却也不能说人家是要看笑话。

    十几年不养育不知悉的儿子回来,天赐一个状元在家里,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可涉及王爵,这事就有的理论了。

    林言不是不好,恰恰是太好了,才显得这样论贤论长论嫡处处占先的不当世子很不公平。

    可是到手的世子之位,谁舍得拱手于人?

    这许多年下来又不是只有林言在吃饭,世子也不是完全不理事的。

    老宗亲龇着牙花笑着,淮安王说不出不好,也只能哼哼哈哈敷衍。可背上一道凉风袭来,回过脸去,肃穆如山的秦将军正在跟其他同僚说话,并没有往这边看。

    也怪他这一段时间心烦意乱,光天白日的,就这么疑神疑鬼起来......

    淮安王一面应付,一面又继续在心里长吁短叹。

    而在他身后,原本正说话的秦将军止下话头,眼睛又朝着这边看过来。

    深秋的太阳还明黄,艳焦焦贴在天上,天空反而荡着水一样。秦府的书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闷的气息,秦向涛扣了三次门,屏住呼吸许久才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在,大哥也在。秦向涛请过安,垂着头站在原地不动了。

    秦将军没有理会他,依旧跟长子说着最近的事。秦向涛在其中捕捉几次林言的名字,勉强按耐良久,终是为友人不平。

    “这一件事林言也受害,怎么就能冤枉在他身上呢?”

    “没有谁说要责备他——只是眼下这样的情形,他要回去是错,不回去也是错,最大的错处就是陷在这事情里面。”秦将军叹了口气,身子后仰,额角鼓鼓地跳动起来:“现在看着,你这位友人是要认祖归宗去了。”

    这是好事,这当然是好事。林言也是秦将军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晓他的勤勉辛苦,如今多了生身父母爱护当然是好事。

    可这反而使他到一个不得不抉择的境地。

    秦将军沉沉闭上眼睛。

    秦家自然以当今圣上为先,淮安王府却还记着旧主的恩荣。虽说现在的王爷不掌兵权,可世子却与武将家交往甚密。皇上的身体在前几年忽然坏得厉害,如今更是被太上皇压住一头。

    当初殿试,林言入了太上皇的眼,皇上却也喜欢得很。且林言一开始是秦府保举,在皇上眼中天然就是倾向自己的朝臣。

    可若是林言真的回到淮安王府,更甚者做了淮安王府的世子,那情况就不同了。

    林大人当然可以自家做主,但淮安王世子呢?

    秦将军的眼睛慢慢落下来,周身又弥漫起御书房的冰冷。

    林言知道他们这边太多事了。

    “再过几日,你太太要去宫里给娘娘请安。正巧殿下生日要到了,也该预先贺一贺。”

    父亲略显迟疑的声音叫秦向涛在心里打一个突,他抬起头,定定看着秦将军,轻声道:“林言不是那样的人。”

    秦大公子在弟弟的肩膀上轻轻推一下,然而刚刚取了字的青年已经不是稚童,不会再被兄长轻易撼动。

    他认真地看着父亲,一字一顿道:“他绝不是那般墙头草一样的人,只要他认定追随明主,回不回王府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愿意信他。”秦将军睁开眼,看着颇不服气的此子,想要再说什么,却终是缓缓一叹。

    秦将军心中沉闷,手指搭在桌沿扣得发白。

    太上皇和皇上都不会给予选择的机会,林言走哪条路,应对的都是另一条路的死。

    如果他真的改变心意?

    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真要到了那个当口,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秦府笼罩着一层沉云,淮安王府的欢喜却也算不上真切。王妃还在病中,宫里却已传来消息,说皇上很惊喜归家的侄子是这样的贤才,正逢节礼,有心把认亲的仪式搬到宫里举办。

    淮安王听着旨意,冷汗涔涔顺着脊骨滑落。

    林言却很镇定,与传话的太监寒暄,又照例封赏红包银钱。

    那公公很喜欢他这样上道,因着这份识趣,也乐得提点一二。淮安王看着林言的背影,在这个时刻忽然生出一些‘老有所依’的感慨。

    林言却是情绪平和,对于期期艾艾的淮安王,并没有流露什么孺慕情怀。

    淮安王府的立场是他近些时候才理清的事——怪只怪他年轻,世事经验浅薄。只因为淮安王世子多与忠君的一派往来,几次聚宴又都在,就想当然以为淮安王府也是不喜太上皇控劝,是偏向今上的一脉。

    但若时间重来,林言也不好说自己会放弃这个机会。毕竟除了此时,倒也没有什么事件能给他捏个新的身份出来。这个时候,他与王妃一开始说好的把二公子推上世子之位倒是一件好事。

    林言自觉还算清醒,但身在其间,难免被迷雾遮掩。这会的安然自若,其实还是黛玉点拨出来。

    想到黛玉,林言的心又紧缩起来。

    那日之后,他依旧时时去探望黛玉。黛玉面上没什么不同,忽略那一天的变色,这会却又恢复旧日神态。

    林言已经坦白自己早知晓此事,之后就更加不隐瞒。

    斐府有院落是特地准备给他们的,林言看着黛玉坐在对面,心中一阵窃喜与茫然。

    “若是这样说,就是淮安王妃早有此心。”黛玉的眼睛看着林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在这会才真的是‘长大’了。她想着林言说仪式便在月底,心中有些别扭,却也说不上是伤怀:“你这些日子相处着,觉得淮安王早先对此事有觉察么?”

    “淮安王是不知情的,二公子与郡主也不知——只淮安王妃知晓世子被调换一事。”林言想了想,复道:“想来是当时苦于自己亲子下落不明,淮安王无子,未必愿意处置被调换的世子。”

    “若是这样,这一回世子之位是一定要换人了。”黛玉点头,心中更明白一些。淮安王妃从前极宠爱淮安王世子,大约也是存了养废的心思。前一段时间姬妾换子的丑事刚传出来,淮安王妃立刻就称病,自己干净,也得了许多同情。

    “嗯。”林言喉结滚动一下,他探近黛玉,声音压低:“王妃她还有一个儿子,嫡出次子,教养得很得体。她或许是确定自己的亲子真的找不回了,才下定决心扯我上去。”

    “这是什么意思?”黛玉一怔:“那稳婆不是说长公子耳后有胎记?”

    “人都是王妃找的,她是先摸过我耳后的胎记,才把稳婆带过去——真公子耳后有没有胎记,又有谁说的清?”林言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他已经十八岁,又是各取所需,并不会因着这样的事沮丧或颓废,只是按着自己的分析说下去。

    “那之后要怎样呢?”

    “之后?之后还是叫他们自家打算。”林言笑吟吟的,想要黛玉不要担心。

    他现在还是林言,还是她的弟弟,黛玉看着,眉心不自觉拧紧。

    “佛奴,我是问你。”黛玉知道此时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可是心里却还是潮水一样一阵阵的忧虑:“我曾听人说过,皇上这些年为了安抚老淮安王在军中的旧部,给了淮安王许多逾矩的宠信,本就无形中为他树敌。如今又有王妃,她若想对付世子,那些暗处的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可你呢?你又要如何自处?”

    “我——”林言心里惭愧,这时却依旧温驯的伏低身子。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可是连累黛玉一起担心实在没有借口脱罪。

    “罢了,你也别忧心,如今总归已是正经官身。更何况,你又是被斐先生教养长大的,纵使如今阴差阳错成了淮安王的儿子,在外人眼中,未必就归属在淮安王府的阵营里。”黛玉叹息,见林言眼下发青,知道他这些日子也睡不安稳。林言不说话,她便继续按着自己的想法剖析,然而说着说着,林言的眼睛却愈发亮起。

    “淮安王,他这样祖上军功赫赫,此辈却平庸的王爷正是选边站的时候——如今太上皇势大,陛下身子又不好,膝下有几个皇子,他怕要有皇太孙,还是跟着太上皇颜面走。如今顺水推舟认下我,倒是不必把别的路堵死过去。”

    “毕竟我是被父亲在流民中捡回来的,这个身份实在有太多可以说。”林言的整张脸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困扰他许久的心事如今就这样轻易化解——为着跟太上皇争锋,皇上先拉拢武将提拔秦家,为此不惜叫淮安王府主动交权。

    龙位自古系着天命,忠君几乎刻在天下读书人的骨子里。

    可这不代表皇上就可以明目张胆地重武轻文。

    ——文人多心,有什么比一个流落在外却高中状元的宗室子更能安抚文人?

    更何况抚养他长大的是清流之家的林如海。

    黛玉听他说着,自己亦觉得如此。见林言放下一段心事,脸上又扬起笑容,不自觉也目光柔和下去。

    但她紧接下来的话却叫林言皱起眉。

    “过几天,我还要往大观园去。”黛玉没有给林言发问的机会,杯中茶液苦涩,她微微吹气,兀自道:“二舅舅生辰要到了,斐夫人许的愿望又要大成,我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过去。”

    耳边连呼吸声都止下,黛玉没有看林言,她知道林言一定不会继续阻止。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好像黛玉瞬间便知道林言不是为了‘认祖归宗’一样,林言也明白,黛玉已经有她自己的决断,不可轻易扭转。

    耳边呼隆隆似有风起,林言不自觉一悚,莫名想起旧日梦境中那招魂幡一样的红绢。

    “起风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再加一件外袍。”黛玉好像也听到这个声音,她扭过头,启开原本闭合的窗户。

    可庭院里枝叶静止,从来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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