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糕软,衬得苦茶甜。林、秦两个各自有了事业,独留陈谦时一个做那闲人在野。他倒也没什么嫉妒的心,自己到了茶馆,听一段说书故事还乐得自在。

    此时陈府里也忙乱,他自己出来躲清净,身边只跟着个使唤惯了的小子。于是便也不拘束什么,坐在大堂一角,静静看着茶楼之外。

    晨雾未隐,却有歌来。

    这会说书的先生正在歇嗓,听到声音,连个眼皮都懒得抬,只依旧垂头擦着那三弦琴。

    陈谦时却把这声音听进去,看着那迷雾后面一撇一拐的影子,竟站起身追出来。

    “爷儿,您做什么去?”随身的小子一怔,赶忙跟在陈谦时身后。陈谦时却不知怎么,不答话,出了门只左右查看。

    那歌声依旧响在耳边。

    “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听清楚唱词,陈谦时又是一怔。‘何人乱我心’的调子他听过,秦向涛说的,连那一句‘江山’都对上了。

    他当时见到的也是这个人么?

    眼前正迷乱,冷不防的,肩膀处被人一拍。陈谦时受到惊吓,后撤几步,正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笑嘻嘻看过来。

    “你——”见着本尊容颜,陈谦时却有些惊疑不定似的。上下打量着,那道人也不恼,仍旧一撇一拐朝他过来。

    “道长,何故吓唬我呢。”陈谦时敛住心神,脸上挂出似有若无的客气笑脸。那跛脚道人却不见外,依旧眯缝着眼睛,倒把陈谦时周身看过一圈。

    “我吓你?你唬我——这样许久,却只你一个听我词言。”

    “道长若有指教,且不必打什么哑迷。我读书不经心,解不开道长的谶语。”

    “好好好,你不解,却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谶语,不是疯话的唻?”跛脚道人高声笑,末了又道:“解我这词不需考什么状元,前番送人无人听,这会赠予你,也请你闲来无事念一念。”

    那道人说完又笑,陈谦时想再问,然而光束骤然收紧,把人眼勒住。

    再睁开眼睛时雾气已然消散,原本空旷冷清的街道渐渐热闹喧嚣,只是来往人中哪里还有个跛脚道人在?

    林言‘认祖归宗’的仪式恰好也在今天。

    这是好事,但也是一件丑事。宫里虽怜贤惜才,但总不好大张旗鼓地跟天下人说王爷的儿子被人调换,十几年不知真身,流落在外。

    因此这时借着典礼事宜,只把几位有资历的宗亲请来,稍后再让小辈的见一见。

    林言身上还穿着官袍——幸好他先在朝为官,不然这会一个白身,站在世子跟前倒还尴尬些。

    皇上有些激动过分,他的脸透着病中的红白——红与白都不均匀,又因为总是咳嗽,只听声音竟显得比太上皇还老迈。

    太上皇饶有兴致地看着皇上发表感言,又笑着看他催促林言礼叩父母,敬拜祖先。

    新名上了皇家玉牒,姓氏改林为沈,更名一事上却是‘网开一面’。

    王妃静静看着林言,莫名觉得他是松了口气。

    无论之前如何纠结,这会白捡一个状元儿子,淮安王都是喜笑颜开。世子如何假着一张笑脸,这会依旧不得不上前去,压着骨头叫一声王兄。

    林言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世子发难,依旧和气的样子,任谁看到也挑不出错来。

    而王妃还是静静看着,她觉得周遭的声音响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连近在咫尺的夫君子女都显得不真切——太奇怪了,她在梦里见了无数次的脸,怎么在这一刻忽然陌生起来?

    “母妃?”

    林言原本被淮安王搂在怀中,这时直起身,却觉察到王妃的茫然。他那副和气的脸有些碎裂,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便已经触碰到王妃冰冷的指尖。

    “您累了么?”

    周围又有几声孩子孝顺的夸赞,王妃静默半响,反手攥住林言的手腕。

    皇上开恩,准许这一家回府团圆。又因为王妃身体不适,淮安王爱惜夫人,便把家宴定在稍后的时间。

    王妃想留林言在身边说话,淮安王很体贴地替林言答应下来。恪静与昭昀没什么不满,而世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妃额头上仍是重色的额带,她依在炕上,挥退下人,只留林言坐到对面。

    “如今到了这时,可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她的声音柔,说的话却生硬。林言点头,平静道:“我若后悔,现在也不会坐在王妃面前。”

    “说来也是,当时你说不愿更名,我还以为你心里又不愿。”

    “我自襁褓时便为林大人所救,教养于膝下,承他姓,全我名。阖府上下,一应厚待于我,读书武艺,无所不精心。”林言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更改姓氏,是我私欲。再抛本名......”

    王妃的眼睛慢慢低垂下去,她听不到自己又说了什么,只听到林言回答的声音。

    “王妃不也是么?若不是心中记得长公子,此时也不必与我为谋。”

    他不觉得自己是长公子?哦......他不认为自己是长公子。也是了,她的孩儿早在当年便丢了的。她亲身养的唯有幼子,也只有他应当做淮安王世子,真心与她一道。

    林言,沈言。

    他是状元才子,是清流公子,独独不是她的儿子。

    做她的儿子也没什么好的……

    “你能如此想,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王妃不必担心,我既应了王妃,便不会多贪图世子的位置。将来到了时机,自会与圣上推举二公子。且说这许多年,王妃为世子扫尾许多。想来也知晓他留下的痕迹,应当不需与我多说。”

    “言儿既然猜到,便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王妃呡一口茶水,清苦的气息自舌尖弥漫开。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心里却仍盘旋着林言方才的话语。

    没有人知道……连她最贴心的侍女都不晓得,她日日在佛前诵经祈福,头一个永远是那个丢了的孩子的名字。

    从前那个‘昭辉’,她向来是只叫乳名。王爷笑她慈母,却不知那孩子直是她心头大恨。

    昭辉,她的昭辉。她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方才盼来的孩儿,她累极时看一眼襁褓,那小小软软,正牵着她发丝酣睡的孩子……

    她想念他,深爱他,却也在如今抛下他。

    也许真切是母子连心,王妃只一眼就认定林言便是当年被换了的孩儿。她只消看着他的眉眼,便能想到他幼时长相,他不曾见过她,知晓她,可他孩童至青年的模样,她通通都在梦里见到过。

    林夫人疼爱他吗?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会打心里爱她的昭辉吗?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林大人家呢?她如今是迎回自己的孩儿,却要将他推开去了。

    她是把人家的孩儿抢回来填自己的空的。

    王妃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是不变的端庄笑面。她抚一抚鬓边的绒花,只是打量着林言。

    “到底是清流之家教养,这爵位竟也如过眼云烟——言儿既然坦荡,母亲便不与你兜圈。言儿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母亲做得到,你尽管开口提来。”

    林言没有立时答话,他依旧半垂着头,脸颊映着窗格的形状,框出一点温柔的棱角,看得王妃出神。他一望而去便是极乖巧的孩子,与“沈昭辉”的顽劣截然相反——他从前过的怎样的生活呢?林大人与夫人早早弃世,当年他那样小小的孩子,怎么撑着一口气,学作今时的金榜才子呢?

    你吃了多少苦,背地里听了多少戏弄,那些拜高踩低的给你受过多少气?你冷吗?饿吗?夜半读书,有人记得与你温一碗热汤吗?寒来暑往,身上的香囊荷包有人记着给你换吗?

    他总是位会读书的公子,便是客居也得主家看重。可王妃望着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流落在外满身凄苦。该养在她身边的孩子温良疏离,眼皮子底下的仇人却心宽体胖。这叫她心头生出一重新的怨憎,话出口时也带了母亲的哀伤。

    “你爱好笔砚吗?还是谁的丹青?”

    那哀伤叫林言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第一次与王妃真切对上。女人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一瞬间叫他的心里也怜悯起来——怜悯王妃,怜悯王妃那个丢了的孩子。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并不需要什么补偿。”不自觉的,林言的话竟也温软下来。他说得很慢,好像是孩童第一次念起“人之初”的样子。而看着王妃,林言顿了一刻,忽然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这是何故?”

    “我并不需什么补偿,但仍有一个请求——”避开王妃如梦初醒似的茫然,林言垂下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有一日我生变故,恳请王妃照拂林家小姐。”

    “我自己也喜欢那孩子,若是可为,我自替你看顾于她。”王妃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应下:“你放宽心便是。”

    “谢过——谢过王妃。”

    眼前的身影站起来,挺拔、文雅。这修竹一样的孩子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王妃却忽然觉得害怕。

    “并没有旁的事,你退下吧。”

    林言自觉谈妥,随即起身告退。王妃点一下头,怔望着那道影子离去。

    “昭辉——”她不受控制地唤一句,明知不会有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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