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众人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不坐王座就好。

    高匡扫过各人神色,意味不明的光芒在细狭的眼底一闪而过。

    高匡身侧的美貌夫人伸出芊芊素手轻轻一招,舞姬乐师已经登场。

    西君突然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南华宴席,向来是主家提酒三杯后开宴,怎地这就两杯喝完酒开始上歌舞了?

    席上高家两个公子高毅和高曜接到高匡的示意,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向崔氏兄妹和齐元旷走去。

    席间众人俱是聪明人,互看几眼,立即从善如流,交互热络起来。

    灯火如龙,鼓乐齐鸣,席上一时酒色潋滟,觥筹交错。

    很快,这边高家两位公子对着前来敬酒的人应接不暇。

    那边崔氏兄妹待人接物大方得体,齐二公子更是举止温雅,气质卓然,得到许多夫人小姐们的青眼。

    而那位桃花眼的袁公子,就更不用说了,全场半数以上的少女只怕都将芳心暗抛给了他。他身侧的那位少女,空有一副妖娆之貌,倒是十分娴静。

    几位年轻人中,只有那位谢公子谢珣,确实如高匡所说,有些孤僻的模样。

    只见他自顾自坐着吃菜,有几人来向他敬酒,他酒到即干,也不离座去敬别人,在这个热闹场中显得有些冷清。但他好似并不在意,怡然自乐地看着堂上的歌舞,甚至还打着节拍。

    西君观察了一会,有点拿不准这人到底是装太深,还是其实是个银样镴枪头的草包。又因着和红娘子这一番渊源,刻意留意着他。

    席间气氛活络起来,眼见进入第一波高潮,却突然鼓乐齐停,众人纷纷停下动作,左右顾盼,不知为何。

    只见高匡站起身来,举起了第三杯酒。

    此时的高匡却是满面郑重,待到满殿寂静下来,他提声道:

    “众所周知,十三年前,北朔为祸,朝廷蒙难,皇室一朝倾覆,流民失所,我等忍辱负重,拼死才有今日南朝半壁安稳。”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悲怆道:“然而,朝廷不在,我等终为离乱流民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这怎么说的……

    朔族打下燕京灭了大燕皇室,又在沔江以北抢掠烧杀统一了政权,搞得北边这些年民生凋敝。而南朝这边在谢南一战后,一直过得甚为安稳,眼下这些在座的高门贵阀,更是过得滋润奢华,何来的……忍辱负重。

    而说到离乱流民,也就只有齐氏、崔氏等一批士族是从北朝渡江南下而来,在座大部分都是南朝人。至于高匡,他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南边湘留人。

    一时之间,众人皆不知高匡今天这是要唱哪一出,气氛有些诡异的肃静。

    西君轻轻扯了扯嘴角讥讽一笑,这才多少年,就连谢将军的名字都不提了。

    这一番高堂明烛倾美酒,又有几人还记着埋骨边江的将士英烈?

    这位威武将军,当年还是谢将军的副将,连自己主将都已经抛到脑后了。

    台上高匡声色一振:“幸甚,天不亡我大燕朝,赵氏皇族尚有血脉存世。我日前刚刚得知,先帝丽贵妃虽身死殉国,却拼死留下了先皇血脉,先帝曾金口玉言亲封的‘燕回公主’尚在人世!”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

    西君也惊住,敢情今天她遇到那些破事都不叫事儿,这特么的才是一场大戏!

    可惜了没带上竹砂来看。

    随后有一两个声音呼应道:“天佑大燕!不知公主如今何在?我等该速将公主迎回啊!”

    高匡走下台阶,立在一旁躬身拱手,高声道:“恭请燕回公主。”

    在众人呆愣惊惶地目光中,一名华服高髻的少女踏入殿中,身后随侍两排丫鬟侍卫。

    众人的视线就这样随着她一步一移,直到她站上七层高台,转过身来。

    十五六岁的少女,矜贵无双。

    高匡率先下拜:“公主千岁!大燕万年!”

    他身后立即有人跟着跪拜,然而大多数人仍是呆立当场。

    燕朝宗庙尽毁十三年,此时突然冒出个——

    公主?

    虽说南朝如今还打着大燕的旗帜,但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为了对帜北朔,聚拢人心。如今高匡已经俨然是陇南一带的霸主,而江东、淮西和荆楚一带,各有袁、崔和齐几家独大。

    更有敏锐者,早看出如今局势,平静下暗藏汹涌。

    天下事,分久必合。

    高匡此时推个公主出来,是何居心?

    陇南历来富庶,世家盘踞,在座多是世家。虽说目前默认以高匡为首领,但谁愿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逼上高匡今天这艘贼船,更何况连这贼船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但若与高匡背道而驰,只怕立刻就要为高匡所猜忌排斥……

    所以,拜?还是不拜?

    真是进退两难,满场纠结掉了一地。

    值此万难抉择之时,却有一人“振臂而出”,为纠结的权贵们及时化解了尴尬。

    只听一个懒洋洋拖着音的声音道:“高世叔啊,恕我多句嘴,若真是公主殿下,咱当然得隆重欢迎,但这么大个事儿,您看这身份是不是也得先验一验?”

    这人说话拖着尾音,眼带轻笑,腔调戏谑,在一片肃静中,显得十分出格。

    然而他却毫不在意。

    桃花眼、流风袖。

    袁汾,江东袁氏的独子。

    西君一眼就看出此人作为搅屎棍的天赋,当下对他的表现十分期待。

    果然他不负厚望道:“像前两年,有个人拿着一块传国玉玺来找我爹,非说自己是先太子留下的子嗣,把先太子宫里的人事说得清清楚楚。那玉玺做得,我爹找了好几个老人儿研究了十几天,都没认出来是假的。幸亏被我拿去砸核桃,一砸,裂了,露出里面包了一块卵石。可把我爹给气坏了,把那人砸成了肉饼。”

    殿中众人眼色交错。

    袁汾斜坐着身子,广袖飘洒,端起一杯酒笑道:“高世叔,您可得小心,免得到时候和我爹一样白白生一场气。”

    高匡眯了眼睛朝袁汾笑道:“贤侄所虑甚是。”转身朝公主拱手道:“事关重大,此时少不得再当众厘清分辨一番,望公主殿下不要见怪。”

    这位燕回公主虽则年少,却十分沉稳大气,见自己身份被疑,仍旧一派自若:“就劳烦威武将军为我正明身份。”

    不多会,有丫鬟搀上来几个老头,其中有一个已经危颤颤的站立不稳。在场有人认得,他们都是当年大燕朝廷上的人,十三年前渡江一战中南下。

    西君看热闹不嫌事大,伸长了脖子。

    只见一个老头摸出来一份一看就颇有些年头的黄旧诏书,扯着嗓子念了一遍,大概听下来,这份诏书是先帝为刚刚出生的女儿御赐封号为“燕回公主”的旨意。

    另外一个老头摸出来一本所谓《帝本起居注》,翻出一页念:“帝妃同游西苑,恰逢北面捷报,帝亲见莺鸣燕舞环绕于妃四周,心甚悦,亲赐封号于妃腹中皇儿,约定若为子,则封‘燕王’,若为女,则封‘燕回公主’。”

    最后,年龄最大的老头开了口,嗓音有些浑浊:

    “燕回公主一出世,便有双星胎记于右臂,当时我们钦天监的冯大人上奏,公主命宫之主星落于紫微,有君王之象。当时陛下……先帝在朝上笑言,‘难不成我们大燕还要出个女帝’。”

    老头咳了两声,“此乃朝上众臣皆知之事,并且此后在京都民间,也有不少关于双星女帝的传闻笑谈。”

    众人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落在那位公主身上,只见她大大方方地,当众掀开右臂纱衣,果然有红色双星胎记位于右侧上臂位置。

    一个清脆声音道:“那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公主。我若去做个胎记在手上,我也能说自己自己是公主咯?”

    这冒头椽子的话,正说中大家心底。

    “宜静休得胡言!”崔宜琮朝高匡拱手:“世叔请勿见怪,家妹在家被父亲宠坏,不知分寸。”

    高匡扫过崔宜静一眼,道:“无妨。”

    西君摸摸自己的右臂,她右上臂也有一块自小带着的红斑胎记,要是用敷料处理一下,大约也能做出个双星。

    这时,一个长身玉立的人站出来,朝高匡道:“将军,崔小姐天真烂漫,然而她的意思并不错,今日辨明公主身份,宜于当庭释疑,不为留下一丝话柄为好。”

    公子如玉,朗朗而言,正是齐元旷。

    高匡闻言,不动声色间好生打量了齐元旷一番,道:“不错,齐贤侄所言甚是。那便将胡内监请上来罢。”

    一个面有伤疤的矮瘦男人被领到殿中,他畏畏缩缩、目光闪烁地打量了殿中一圈,跪拜在地。

    高匡对他颇为客气:“胡内监请起身,你是先帝身边的人,便讲讲先帝当时的事吧。”

    胡太监年纪不小了,但开口似是女人一般尖细的嗓音:

    “咱家……小人原是先帝身边的奉茶太监,朝上好些大人都是见过的。那日北朔攻破燕京,咱……小人恰跟着先帝在丽贵妃的春华殿中。先帝原未想到城破如此之快,还在劝慰贵妃援军即刻就到,无需忧虑。谁知没过多时皇城门破的消息就传来,宫中登时大乱。”

    他将细节慢慢道来,显得格外有画面感,一时之间仿佛将在座之人都带回那番破城景象之中。

    席间落针可闻,只有胡太监磕磕巴巴的声音:“宫里,宫里的人四散逃乱,先帝也吼不住他们,派了几个得用之人去找禁军和指挥使来救驾,也是一去不复返。先帝要亲自去前朝,贵妃拉着先帝袖子不肯。先帝……”

    胡太监擦了擦眼泪:“先帝心系前朝,匆匆而走,让我留守贵妃殿中,有事随时来报。先帝走后,贵妃伤心慌乱之下,将公主托付给身边女官,让她趁乱将公主带出宫外,送往贵妃母家,并派我一路护送。哪知出得宫来,城中已经大乱,贵妃母家孙阁老府上早已经血流成河。

    那时公主不到三岁,我只得和那女官一起,扮作一家子逃难,一路躲藏,几经磨难,混在南下的人群之中,接近一年才将公主护送过江。过江后,那女官,她身染重病,没多久就去了,我无力抚养公主,只好找了吴中一个没有子女的富庶之家,将公主寄养,暗中保护公主长大。”

    高匡问:“南下的士族或者南朝世家众多,你为何不将公主交托他们?”

    胡太监立即大哭起来:“是小人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公主,小人眼见国破家亡,好不容易保了公主性命南下,实在不忍公主再背负那么国仇家恨,只愿公主平平安安长大……所以一直不曾告诉公主真相。

    直到年初公主及笄,我眼见她越长越像先帝模样,一时冲动,告知了公主真相。公主痛心之下,素闻威武将军之威名,便命我将实情禀告威武将军……”

    高匡又问道:“公主身份信物为何?”

    胡太监点点头:“当年贵妃送公主走时,拿出一枚私章,乃是陛下……先帝私印,系于公主身上。又放了一副布卷,哭着说是先帝日前交予她的宝卷,将来若是国破,公主可凭此卷复国。”

    在座的人精们听到这里,一时皆有些神色难辨。

    他们都已经明白,以眼下此番说辞和精心的安排,想必今日不是随随便便能了事的了。

    唯有座上那位公主掩面泪流不已,半晌才强行压住伤心,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拿出其中一方小印,交予身侧侍从。在高匡的示意下,由侍从捧着那小印给殿中众人传看。

    高匡沉声道:“不瞒诸位,高某一开始也是心存疑虑,这所谓信物和证人,也未必足以可证公主身份。”

    “直到高某按照公主提供的地图宝卷,找到了先帝留下的宝藏,方才敢相信。那样惊人的一份宝藏,若非皇室,如何可得。”

    “众位且随我来看!”

    言毕他带头走出大殿,众人随他踏出殿外。

    每一个人走出殿门的人,都立即惊在当场。

    今夜月光正好,殿前丹墀极为空阔的平地上,竟似被月光覆盖成了一片溶溶辉光的无边海洋。

    再仔细一看,这些辉光不是月光,竟是铺满全场的黄金珍宝正在月光下闪耀光芒!

    密密麻麻的楠木大箱,每一个箱子大开其盖,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

    数不尽的金块和黄金器皿灿然生辉……

    看不完的奇珠异宝映耀夜空……

    还有成堆垒砌的古玩器画、药材香料……

    铺满大殿之外三层丹墀全场!

    这些东西哪怕是南朝最富的江东袁家倾其所有,也拿不出来。

    高匡紧接着又来了更惊人的一句:“这不过是那批宝藏的十分之一。目前也只是参透了宝藏图的一部分而已,其余部分,公主正在参详。”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难怪贵妃说可凭卷复国”。

    此一念起,便已信了三分。

    正当这时,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踉踉跄跄走来,颤声呼道:“在何处,在何处……让我见见,公主在何处。”

    二公子高曜忙迎上去扶住:“盛老,您身体不好,专门叫他们不要叨扰您,怎么您反倒如此急忙而来。”

    盛老,盛从染,大燕朝帝师。

    做过大燕两任帝师的盛从染,南下之后便谢绝所有来往,隐世而居,专心于著书立说。

    昔年为帝师,桃李满天下。今日结庐居,笔下出的更是天下读书人手中所捧之经典。

    盛从染所在,即天下读书人所在。

    帝师倚着高耀的手,巍颤颤径直进殿走到宝座下,谁也不理,什么也不说,只仰头盯着台上的女子,可以说是甚为无礼地、仔细端详。

    那公主不见丝毫慌乱,任由他打量。

    良久,这位两朝帝师叹出一口气:“公主这眉眼,和怀仁皇帝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

    惊世的宝藏之上,老帝师的这一锤敲下来——

    高匡带头跪下:“参见公主!”

    陆陆续续,大部分人跟着跪了下去。

    崔宜琮和齐元旷互换过一个意味深长眼神后,默契地退到一旁。

    袁汾轻轻一晒,坐着不动,旁若无人自己喝酒。

    谢将军的儿子呢,西君张望。

    人群中看见谢珣在高毅高曜旁边,身影被遮住大半,半跪在高匡身后。

    “燕回公主千岁!大燕万年!”

    西君心中却不以为然,这些财物和人言虽说可为佐证,却并非铁证。

    一场大戏而已,怎地大家就这样信了?

    好在这事已经分明,宴席就可以早点结束了。“惊”彩纷呈的一天终于到头,西君觉得相当心累。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完全轻率了,这一夜的精彩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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