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匡请了公主高居王座,公主赐高匡位列其下首座。

    场中的诸位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都是演戏的好手,气氛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西君在罗夫人身后,随手应付着活,只等着这一场大戏落幕回家。

    无聊之际,她远远打量起公主来。

    西君功夫在身,眼神极好,可以清楚看到公主独坐高台丝毫不乱沉稳冷静的模样,和仪态从容应对群臣纷呈敬酒的姿态。

    西君思忖,这公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在此等大场面下毫不胆怯,落落大方,除开身份这一层,倒也不简单。

    公主名分得到基本认可,高匡心情大好,带领大家向公主敬酒。

    一轮敬酒人退下后,高毅和高曜一起端着酒上前。

    “恭祝公主殿下安康!”

    高匡笑道:“公主,此乃我二子,长子高毅,次子高曜。”

    旁边有位大人凑趣:“高将军这两位公子可都是人中龙凤,大公子勇武飒爽,二公子德行出众。”

    又有人接话:“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位公子将门虎子,青出于蓝。”

    高匡看着两个儿子,呵呵笑道:“年纪倒是都不小了,老大已经十九,老二也十七了。”

    高匡身侧那位美貌夫人便陪笑道:“像将军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大公子了,也该给我们家这两位公子成个家了。”

    高匡“唔”了一声:“老二还小,老大是该成家了。”

    这位美貌夫人正是二公子的生母冷氏,今日寿宴原本的正角。只是宴席到现在,好像一直跟这正角没有什么关系。

    冷氏闻言仍旧是一脸笑意温柔:“哪有弟弟比哥哥先成家的。”

    话说到这里,堂中众人都留神听过来,尤其是那些带着如花似玉女儿的夫人们。

    西君不知怎么脑中忽然闪过刚才在花园中狼狈跑过的女子身影。

    座中一人粗着嗓子叫道:“咱们大公子这么优秀,干脆配给公主做驸马,也不算委屈公主。兄弟们说怎么样啊哈哈!”

    立时便有不少人附和。

    崔宜琮朝齐元旷看去,见齐元旷泰然自若举杯轻抿,似是早有所料,丝毫不见惊讶。

    高毅猛然转头看向高匡,高匡喝着酒,神情颇为愉快。

    高毅心下一沉,起身抱拳道:“诸位大人玩笑了,我志在做父亲麾下一名小兵,为父亲鞍前马后,遮风挡剑,尚无成家之念。”

    高匡将酒杯一放,训斥道:“你看看你,多大年纪了,还不成家,成何体统。”

    高毅只低着头不说话,不肯应承。

    高匡见他这副模样,脸色渐渐有些不好起来。

    这时座中站起一人,上赶着煽风点火道:“义父,让我来帮你捶他。前日里我们还笑他指定娶不上媳妇儿,光知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最后八成只能娶个演武场上的木头桩子回去抱着睡。”

    这话说得满堂轰然大笑,高匡也笑骂:“你小子满嘴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看看公主在这儿呢。”

    这胡说八道的小子,正是谢珣。

    笑过一阵,高匡点头道:“珣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儿女听命即可。”

    冷夫人嫣然一笑打趣道:“这些个混小子,只怕是还没开窍呢。”

    众人又笑起来。

    这时,老帝师盛从染巍颤颤地站了起来,走到公主座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殿中静下来。

    老态龙钟的帝师用力喘着气:“殿下,原本皇室婚嫁大事,臣等万死不敢置喙。但以当下情形,为公主终身计,若是公主不嫌弃,老朽,愿出面为公主和高大公子保个媒。”

    燕回公主顿了顿,含羞一笑:“多谢盛师傅了。”

    虽没有正面回应,但这就是不反对了。

    高匡细狭的眼睛里终于露出笑意。

    高毅还想说什么,却见高匡沉沉地朝他看了一眼。

    高毅闭上了嘴,下颌收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在“天作之合”“举国大喜”的言语中,眼看这桩流水无意的“美事”就要定下来,突然有一个身影猛然从座中冲出来,凄哀地尖叫一声:

    “不!他不能娶公主!”

    只见一个身穿银红织锦绫裙的精装贵女,不顾众人惊诧的眼光,直接冲到高毅面前哭道:

    “大公子,你不是刚刚才在后院答应过我,此生定会娶我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在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抽完一口气的时候,她又来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第二句:

    “你我二人情定西楼时,你亲手为我挽发,许我正妻之位,难道你都忘了吗?”

    这这这,都挽发了,岂不是两人已经……

    有了夫妻之实。

    众人目瞪口呆,这下连冷气都抽不上来了。

    高匡暴然怒喝:“逆子,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高毅却有些发懵:“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啊。”

    高匡看向那女子,狭细眼中俱是阴寒:“你是何人,哪一家的?”

    座中一个矮个子尖瘦脸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来,快步抢上前来,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女子脸上:“你失心疯了!”

    那人又赶紧向高匡告罪:“请将军赎罪,我这女儿素来精神时有失常,近日我夫人见她好些了,非要将她带出来走走,谁知她又犯了病,冒犯将军和公子,实在是大罪。”

    说完直接向高匡跪下磕头。

    此人正是高匡素日的左膀右臂,罗夫人夫君的直接上司,南华城守备指挥使严业旦。

    高匡面如寒霜,冷声道:“有病就不要带出来乱跑!”

    严大人口中称是,赶紧拉起女儿要走,谁知柔弱的严小姐死命一甩,竟挣脱她爹,奔到高毅面前,从腰间取出一小块玉佩:

    “大公子,你不认我,总要认这块玉佩。你亲口对我说,这玉佩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你日日带在身上,将它赠予我,待我们成婚那日再取回。”

    高毅看见这块玉佩,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伸出了手……

    他正要接过来时,突然听见谢珣叫一声:“大哥!”

    高毅猛然惊醒:这玉佩认不得!就算是真的,眼下也不能认!

    他及时缩回了手。

    然而——

    那玉佩却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大哥,这不就是大夫人留给你的那块玉佩吗?”

    高五小姐天真烂漫地喊完这一句,顿时感觉到来自他爹和大哥两道如炬目光,被吓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中和殿的大堂富丽堂皇,亮如白昼,气氛却冷如冰窖,落针可闻。

    连西君这个局外人,也情不自禁屏气凝息,等着看这局,往下怎么走。

    一片静默中,严小姐转过了泫然欲泣的脸,西君顿时被她的容貌震惊了。

    不是因为这位严小姐长相如何美貌,而是西君认出来,她正是刚才衣衫不整跑过花园的女子!

    此时严业丹终于当机立断,一个手刀劈晕了他那失心疯的女儿。

    西君觉得甚是蹊跷。

    当时她亲眼看到高毅被那位江小姐纠缠,随后又和崔宜琮兄妹、齐元旷一起离开。不到半柱香时间,严小姐从他们另一个方向跑出来,那么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和着严小姐待在一起的,不可能是高毅。

    更何况,如果按她所说,他二人你侬我侬两情相悦,又如何会让她一身衣衫不整如此不体面地跑过廊下?

    更别说,大家都看出来高毅连公主都未必想娶,非要娶她?

    而如果这位严小姐在撒谎,那她又是如何弄得那般模样?眼下又为何拼了命地要赖在高毅身上?

    高毅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她又和这威武将军府中有何关系?

    往日西君也听阁中其他娘子讲起过这位严小姐,严小姐在南华城出了名的清高瞧不起人,可哪里听过她有什么失心疯。

    这高门深宅,真是藏了无数的不可言说。

    西君下意识看向谢珣,这个和她一起目睹了严小姐另一番内情的人。却见他只是站在一侧,脸色微沉,不发一言。

    今夜晚宴的情势发展,已经大大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谁也不知道情势往下会如何发展。

    一片寂静中,有侍女紧张的声音打破了凝结的气氛:

    “公主,公主。”

    “本宫有些喝多了,”年轻的公主双颊微微发红,似已染上了几分醉意,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本宫不甚酒力,不如暂且散了,改日再叙。威武将军以为如何?”

    高匡面沉似水,点头道:“公主身体要紧,那便先散了罢。”

    公主醉得恰到好处,其余众人自然麻溜撤退。退场由下人引领按照座次退场,西君随着罗夫人在末座等候。

    西君看到齐元旷和崔氏兄妹走向殿门,崔宜琮嘴唇微抿,神色比之前的端雅又严肃了几分,齐元旷倒是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心绪。

    崔宜静忿忿不平地朝齐元旷说了句什么,齐元旷垂眼低眉听着,耐心地回了两句。

    西君不知怎么多忍不住看了两眼。忽然感觉有人似乎盯着自己,眼光一转,对上越过人群而来的一道冰冷的目光,她心中骤紧,旋即低头避开。

    她明白谢珣那一眼的警告之意。

    南方的秋天惯常是温柔和缓,悄无声息,虽有黄叶飘零,入眼依然满目长青。

    南华城依旧繁华喧嚣,玄雀大街上仍然熙攘不止、川流不息。

    大燕朝也好,真公主假公主也罢,万家烟火下的老百姓们不管皇庭是谁家门楣,只管埋首耕耘,三餐两食,奉老养少。

    但一场秋雨一场寒,城中到底渐渐有些冷寥起来。

    太湖边,又是一处赏心悦事的高门深院,院内传来的丝竹不绝,热闹非凡。

    竹林后铺出一条□□,曲折通幽,绕过几个弯,竟通到了太湖。

    湖边一处假山小亭中,抬头见秋日淫雨霏霏,太湖烟波浩渺,西君凭栏而望,心中不由低落。

    师父、程姨,三年了,你们究竟在哪里……

    在她心里,始终是在担心着师父的安危,相信着她们是迫不得已才不告而别,而不是同那家人一样,抛下了自己。

    真心还是假意,当年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分得清。纵然分不清,那一场大变,已经刻骨铭心地教会了她,什么叫人世冷暖。

    “今日林家摆宴,你既做完事,难得偷个闲在这里坐坐,小小年纪,怎么倒是一副愁容?”紫缎裹身的女子端了一杯酒,扭着腰肢走过来坐在对面。

    西君轻轻一晒:“少年常笑百岁忧,白发不知孩童愁。各有各的愁呗。”

    “唔,人这一辈子,没有容易的。你倒是个有见识的。”

    盛芊点点头,红唇牵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和西君一起默默看了会太湖,然后她突然道:“那日威武将军府夜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西君端茶的手一顿,抬眼只见盛芊一双桃花眼微眯,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盛纤知道她被谢珣逮着的事了?还是知道她有功夫在身耳聪目明,把当日夜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那她还能不能继续在御容阁栖身,还能不能再南华城落脚?盛纤从哪里知道这些,是谢珣漏出来的,还是罗夫人又要找麻烦,或者是威武将军府那边……

    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西君仍是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雨过天青的茶杯。

    其实那日夜宴上,横空出世的燕回公主也罢,一场闹剧的高公子严小姐也罢,对她而言犹如听了一场戏,听毕即止,于她毫无干系,她根本不想沾染半分。

    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忙,罗夫人也不再赖着西君为她查找脸上出疹的缘由,只让西君为她调养肌肤。当然,再忙她也没忘了让西君兑现免费妆造的承诺。

    其实那日罗夫人出疹的原因……据说罗大人新娶一门妾室十分宠爱,而那妾室是烟花出身,惯于争宠好胜,罗夫人这疹子多半与这小妾相关。

    喝完一口茶,西君慢慢道:“纤姐,我看到的一应,回来后都已向你说过了。我那日随行罗夫人,全程给她当丫鬟使,我一个小人物,能做什么呢。我是添酒加菜送帕子,擦脸补妆背包袱,平地忙成一股风,其他还能干啥。”

    盛芊“噗嗤”一声笑出来,含笑歪头看着西君。

    西君手一摊:“纤姐,我绝对没有给御容阁惹事。”

    盛芊伸出素白手指往西君脑门儿一戳:“你紧张什么,我当然知道你没有给御容阁惹事,你还给御容阁添彩了呢!”

    西君诧异:“?”

    “你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时候得了公主的青眼?公主指名要你去随侍,为她打理妆发呢!”

    “公主?哪个公主?”

    这南华城,或者说这南朝,眼下只有一个公主,就是那日夜宴出现的——燕回公主。

    盛芊阅人无数,当然看出来西君惊讶得多么货真价实,当下也不再多盘问,倒是商量起如何为公主做妆造的事情来。

    西君满脑子疑惑,盛芊说了半晌,她竟没听进去半句。

    盛芊不耐烦道:“得了得了,你先冷静冷静,回头我再和你细说。只是你赶紧做好准备,下个月威武将军要为公主举行迎回大典,估摸着这两三日就得叫你过去了。”

    公主点名要她梳妆?

    公主怎么知道她,又为何要她?背后是谁在安排?除了罗夫人以外,那日和她说过话的有好几家夫人,是她们?

    或者……齐元旷?谢珣?

    万千思绪中,西君终于回过神来,抓住一句关键的问:“那我以后算哪儿的人?”

    盛芊摇摇头:“公主只是叫你去,倒没说怎么安排你,你且去了再看罢。”

    这事儿她也做不得主,她看了一眼西君。

    十五六的小姑娘其实眉目分明,灵气满满,白里透红的两颊上还长着婴儿肥,这是近一年才养出来的气色。刚来阁中时,她又瘦又小,一副假小子模样,混似乡下逃难来的,操着一口乡音信誓旦旦她一定能做出头给阁中挣大钱。

    没想到,不到三年,她就声名鹊起,成了公主亲点的一等妆造师。算是对得起这几年她起早摸黑、苦学苦干的日子了。

    要是在个好人家,这么大年纪,正是父母娇宠着,选夫婿的年纪了。但在这里,一等二等又如何?盛纤默默垂下眼,连她这个管事,也不过是伺候人的罢了。

    不过,御容阁的人,终究仍是良籍,虽靠阁中吃饭,但以契约合作,来去自由。

    而做公主身边的人,算丫头?算老妈子?

    总之轻易别想跑,没自由。

    西君想得很明白,万一哪天公主一高兴赏她个贴身宫女当当,在别人可能求之不得,在她只觉得霉大发了。

    再瞧了那日夜宴勾心斗角的场面,富贵窝差不多等于是龙潭虎穴,她才不愿意去当个莫名其妙不知道死在哪里的炮灰。

    怎么办,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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