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宫道上的积雪还没有清扫干净,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到了蕉苑的侧门,鞋也早湿透了。

    玉荣姑姑被关在这里已有小半个月,昔日风光无两的御前女官一朝失势,就如冬日落完叶的枯树,光秃秃地立在那儿无人问津,连鸟雀都鲜有落足。

    因着禁足令是肃国公下的,底下人执行得很是严苛。蕉苑所有门窗皆落锁,镇日里还有宫正司的人日夜看着,活像守钦犯。

    奚文就在这几人注视中蹲下身子,把食盒里头的稀饭和青菜一盘一盘地从侧门底下开得不足两尺的小洞里放进去。

    这活儿可费劲,因为门槛太高且宽,她每次都得伸长了胳膊才能勉强将这吃食放稳当。纵使她这般辛苦,里头的荣玉姑姑也压根儿不会来接,更不会吃。吃食基本上是原封不动退回来。以至于要不是周遭有这么些煞神守着,奚文都不确定这里头是不是真的关着一个人。

    放完东西照旧得在边儿等上一刻钟收回碗碟,奚文早就习惯。低头轻轻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尔后站直了等。

    干冷的西北风呼啦啦刮过,吹得蕉苑檐角下挂的灯笼摇摇晃晃,也激得奚文鼻头一阵刺痒。她下意识地用衣袖蹭了蹭鼻尖儿,隐去了蓄势待发的一个喷嚏。

    侧门里头依旧没什么动静,一切如常。

    直到听得石板上瓷器划拉的声音,奚文才惊觉玉荣姑姑在动食物。下意识地矮下身子去看,门洞里一只冻得青紫发僵的手,正颤抖着拖动那盘已经冷掉的粥,只一路泼了大半,估计到跟前已经没剩几口了。

    看来下次得用碗装。

    奚文叹息着直起身,心中顿感欣慰,人只要肯吃东西就是好事,不管怎样,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

    但这欣慰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瓷器碎裂之声响起,周边雕塑般立着的宫正司众人立时如潮水般迅速涌了过来,登时就把惊愕的奚文挤到了一边。但吴典正不在,没人有钥匙开蕉苑的门,故而她们也只能透过这方狭小的门洞窥探里头情形。

    “啊,有血!”

    不知是谁眼尖先看到,尖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趴在门洞前的众人立时如沸水烫到了般起身,叫嚷着要去找吴典正,手脚慌乱得不行。

    奚文也吓到了。她穿到卫国的头一份差事就是给玉荣姑姑送饭,兢兢业业送了小半月,不成想到头送的竟是断头饭。心下不由得惶乱悔恨。

    见着那宫正司那四个宫女跑了三个去找吴典正,奚文也不管了,胡乱拉住剩下的那一个,疾声道。

    “你要不给她找个太医来瞧瞧?”

    “什么?!”

    那宫女也吓得不轻,一张脸都是白的。奚文瞧着她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并不老成,只得努力按下狂乱的心跳,尽量冷静地同人道。

    “既然要人送饭,那玉荣姑姑现在就还不能死。你赶紧去找个太医,说不定还能救她,这也是救你自己。”

    那宫女惊惶未定,看着门洞里红得扎眼的血迹,又看了眼同样慌乱但好歹有些头绪的奚文,到底还是怕出大岔子,咬牙道。

    “好,我去!你先替我看着这里。”

    “好。”

    奚文应得很是爽利,那宫女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便沿着廊道快步去了。

    “你……你是……”

    那宫女走了没多远,门洞里的玉荣姑姑便气若游丝地开口同奚文说话。只不晓得是风声太大还是她太虚弱,奚文听得断断续续,字不成句。只好趴下来侧耳贴过去听,嘴里劝道。

    “奴婢奚文,姑姑莫要想不开,眼下她们已经去请太医了,你且摁住口子不要乱动。”

    “难为你,倒是好心……”

    玉荣姑姑像是往门洞靠近了些,话音听起来也连贯清楚许多。只她并没有照奚文说的去做,反而是强撑着身子背靠门板坐起来,两眼松散地望着天,任由自己鲜血直流。

    “我……我是活不成了。奚文,你要是能见到陛下,就告诉他,奴才忠心侍主,没有悔恨。”

    玉荣姑姑已生死志,这话权是临表遗言了。奚文听得真切,但仍不愿这样叫人死了,转身朝着门洞趴下,急切地望向里头试图再劝。

    “姑姑,你只要活着,总归是能见到陛下,自己去同他说这些话的……”

    “没有这一天了……”

    玉荣姑姑声音里头隐隐带着解脱的喟叹和不甘。听得奚文心头一突,还要再劝。就听得身后吴典正的声音由远及近,怒斥如惊雷乍响。

    “你趴在那里做什么?!”

    糟了!早该知道好人不能乱当,这会惹祸上身了。

    奚文吓得慌乱起身,抖着身子匆匆退至一旁行礼,语气惶惶回吴典正的话。

    “回吴典正,奴……奴婢是看玉荣姑姑好像不行了……”

    吴典正一听立时脑中嗡嗡,好容易屏住精神三两步上前拿钥匙打开门,却是为时已晚。

    蕉苑厚重门板打开的那一瞬间,玉荣姑姑的单薄身板就如枝头枯叶般顺势滑落下来,砰然倒地,眉眼微阖,喉口血肉一片模糊,赫然扎着枚瓷片。

    竟是割喉。

    这死状太过惨烈,奚文吓得跌坐在地上,吴典正一张脸铁青,随行而来的医官立时俯身上去贴住脖颈测脉搏,而后无力地摇头。

    人已经死了。

    吴典正打量了那枚插在玉荣姑姑喉口的碎瓷片,目光转向跌坐在地上的倒霉宫女,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

    “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奚文知道自己这会儿很难脱身了,但好在玉荣姑姑是割喉,这多少能让她有些求生的发挥余地,当机立断伏地转向吴典正,口中辩解道。

    “奴婢……奴婢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听得里头有挣扎声响。宫正司的姑姑去请太医前嘱咐奴婢要看好这人,不能叫她死了,这才去看的,可是她早就割喉了……”

    小宫女这么解释虽然也合理,但吴典正心里明白此事可大可小,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行。心中有了成算,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再问了奚文一句。

    “你是哪处的?叫什么名字?”

    “奴婢是尚食局李尚食底下的,名叫奚文。”

    “好,把她带走。”

    知这宫女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吴典正才稍稍松了口气,不顾奚文的苦苦哀求,吩咐底下人将其拖去永巷。

    吴典正则留在原处。在等魏宫正过来的同时,脑中也细细盘算了下今日发生的事儿。

    关在蕉苑的这位玉荣姑姑资历不低。先帝在时她便是御前奉茶的女官,且与皇后还是闺中密友,因而她当时在宫里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先帝急病驾崩,皇后成了太后,她却没有随之调去濉清宫。还是留在崇文殿,成了新任小皇帝的御前女官。

    先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继任的小皇帝是肃国公力主从密州接回来的一心修道的魏云侯私生子。登基半年,如今也才十五年纪,平日循规蹈矩,也算是个省心的主子。只月前不慎中毒一事牵连甚广,肃国公震怒不已,御前大半人马遭了殃,玉荣姑姑便是首当其冲。

    玉荣姑姑关在这儿是肃国公的吩咐,送饭却像是小皇帝的意思。底下人守着两个主子办事,到底有些拿捏不准。吴典正早在事发时便暗忖小皇帝中毒之事必有隐情,定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但小半个月过去,一切却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小皇帝命硬毒解醒转过来,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此劫。肃国公没再抓着此事不放,但也没说不追究。于是玉荣姑姑就这么被一直关着,直到今日。

    玉荣姑姑一死,这粉饰的平静定然会被打破。吴典正似乎已经能看到朝上皇帝的拥趸和肃国公党派之间的剑拔弩张,心口砰砰直跳,一张绣帕在手里绞得打皱,只能默默安慰自己还好当机立断扣下了奚文顶罪。

    正思忖间,宫廊下有急促脚步声渐近。吴典正闻声赫然抬头,是谁的耳报神这样快,这会子就得了消息过来了。侧身退至一边,眯眼细看,近了才发现却是自己底下的青珠。

    青珠一路上走得飞快,身后跟着的医官都险些追不上。好容易到了蕉苑,青珠这才松了口气,回身急促地同人道。

    “大人,您先稍待,我去看看……”

    说话间转身抬手,话音却是戛然而止。离开时还紧闭着的蕉苑侧门此刻大敞着,关在里头的玉荣姑姑仰面朝天,一半身子在槛内,一半身子在槛外,喉咙间深深嵌进一枚碎瓷片,脸色清白,双眼圆睁,赫然已经断了气。

    青珠吓得腿都软了,不受控地倒退数步,险些撞到身后跟着的医官。这厢还没回神,就听见一旁传来吴典正冷冷的质问,语调里的威压甚是迫人。

    “叫你守着人,瞎跑去哪里了?”

    “回……回吴典正,奴……奴婢方才看见情势不对,去请太医了……”

    这青珠平日里就是个胆小没成见的,这会子见着死人竟是吓得腿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吴典正见她这样儿就来气,但又想起奚文的话。便沉声再问了她一句。

    “见里头人不对去找太医,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青珠左右没瞟见奚文,便壮着胆子应了。自己这差事办砸了,还是得有补救的举措才能从轻发落,不然怕是有得罪受。

    “你最好没撒谎。”

    吴典正看着门下凌乱摆着的碗碟和食盒,冷冷地对着青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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