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文被关进了永巷的一间暗室。

    这暗室名副其实,一扇窗户都无,里头黑黢黢的堪比鬼屋。奚文摸索着爬到角落,靠着墙瘫坐一会儿,只觉自己实在倒霉。

    穿越到卫国小半个月,奚文一直兢兢业业做她的小宫女,秉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平稳地过了这么些天,到底还是因着自己未泯的良心栽了。

    她在见到吴典正那铁青的脸色起就知道自己很难脱身了,这会子也没人听她辩解。只能寄希望于李尚食早些发觉自己办差未归,好歹能把人从这里捞出来。

    但奚文实在是高估了李尚食对她的重视程度。

    等李尚食意识到奚文迟迟未归已是哺时,这会子阖宫上下都要叫膳,尚食局正是忙乱的时候。偏生这时候小皇帝点名要五味杏酪鹅,尚食局的规矩是阖宫上下每日膳食都有名录拟好照着做的,但这会子主子吩咐了,也只得临时赶出来。

    好容易忙完送过去,这还没喘口气呢,御前的李公公又来了。说是从前玉荣姑姑在的时候也叫过这道菜,这回吃起来味道不一样,陛下很是不快,当场就摔了筷子。

    做的吃食惹得皇帝发怒了,这可是大事,指不定就要掉脑袋的。李尚食听得李公公话里头玉荣姑姑四个字很是打眼,立时就想到奚文这些时日负责给她送饭,转身去问,却没一人说得出她人现下在哪儿。

    “奚文,奚文她一早去给蕉苑送吃食,好像就没回来了……”

    还是与她同屋的春枝冥思苦想后记起来了这人的行踪。这奚文,平日里老实寡言的,没成想也会趁乱偷懒。李尚食气得咬牙,风风火火就冲去了蕉苑,却见着侧门外满地白雪里还没铲净的红,和一扇半敞着的大门。

    玉荣姑姑死了。

    这下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奚文了,宫正司。可李尚食怎么好去要人呢,这人死了得要个说法,宫正司巴不得有人撞上来,奚文肯定是躲不掉的。而且这回尚食局怕也是要遭祸了。玉荣姑姑这边才死,小皇帝就点着她的名儿敲打,这事小不了了。

    李尚食恍恍惚惚回了尚食局,这边御前的人还在等。今儿来传话的是下了大狱的大监赵元祥的徒弟李宝福,挺年轻的一个后生,瘦削身板儿,面色白净,平日里见谁都笑盈盈的,嘴甜得很。

    “李尚食怎么了,没问着人?”

    李宝福见她这样,便晓得是无功而返。笑着一甩拂尘,哀哀地叹了口气。

    “原是咱们小辈的不该多说,这尚食局管着宫里上上下下几千张口。陛下是极信任你们的。哪怕前些日子里中了毒,都说是没查出来哪里出的岔子,由御前的人代过了。可谁又知道是不是你们这儿出了狼心野心的混账呢。”

    这是秋后算账来了。李尚食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李尚食是肃国公的人,小皇帝心里很是清楚,中毒风波中尚食局能全身而退也全仰仗肃国公一力保全。没成想这回又成了小辫儿叫人给捏住了。

    李尚食心中惴惴,但又不信小皇帝真能壮胆和肃国公在明面儿上起争执,咬了咬牙,试探道。

    “李公公说的是,可咱们尚食局也是过了宫正司盘查才洗脱的嫌疑。对陛下忠心不二,不敢行有损龙体之事。”

    “这回做的吃食不对陛下口味。是咱们当差不行。还请公公代为求情,再给个机会。”

    说着想其奚文平日里不声不响看着冷淡,却也在这位李公公落魄时塞了几块儿花生糖。两人多少也算有些私交。刚巧这关窍是卡在奚文上头,李尚食便有意再提一句。

    “蕉苑那边原是奚文负责送餐食的,我这会子就是没找见她,等见着了叫她问问平日里玉荣姑姑有没有同她说过陛下的喜好,就立马改了再送去。”

    果不然,提到奚文,李宝福面色略变,但也只冷然一句:“李尚食且好生当差罢,陛下脾性好,可也不是软柿子。”

    李宝福匆匆回了崇文殿。这厢卫阶正青着脸在书案后头喝茶,整个大殿里头暖烘烘的。一旁的文清元在拨香炉里的灰,袅袅烟气升腾起来,香味熏得人有些昏头。

    “陛下,尚食局回禀说重再做一份,稍后由李尚食亲自送份进来。”

    卫阶十五的年纪,身量形容都还是少年模样,往龙椅上一坐,瞧着还是有些稚嫩。闻声也只是低低应了。抬手再喝茶时见着李宝福还没出去,只弓着腰在一边儿站着,便略一蹙眉,重重放下茶杯道。

    “这殿里地龙烧得热,烘得味道太浓,朕闻着头痛,你去换个味淡的来。”

    文清元闻声手一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在底下的李宝福,这才拱手倒退着领命下去。

    “陛下,玉荣姑姑确实死了。”

    人一走,李宝福就趋身近前,压低了声音同卫阶道。

    “奴才去了尚食局,里头的人一开始也不晓得,想来不是肃国公动的手脚。而且……而且送饭的宫女至今还没回,想是叫宫正司给拿了。”

    这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卫阶坐直身子,玉荣姑姑同自己点破先帝去世密辛后立马就出了投毒事件,他将计就计中毒,使得肃国公直接将御前的人都给清了,却转手将全是自己人的尚食局摘得干干净净。

    但玉荣姑姑却是捞不出来了。如今折在蕉苑,他现下势必要把杀她的人找出来,不然今后这宫里还有谁敢替他这个傀儡皇帝办事。

    “那个宫女叫什么?”

    “奚文。”

    李宝福答得很快,像是料到他会有此问。

    卫阶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说。

    “宫正司还没过来报?”

    “没有,但娄宫正半个时辰前说是有要事,亮了腰牌出宫去了。”

    很好。

    卫阶起身,慢慢地从书案后头走了出来,“你去告诉韦司正,朕要见那个宫女。”

    奚文被蒙着眼睛扭送到了裕安宫。

    这会子卫阶正好在汤室沐浴,随侍的是文清元。裕安宫里就只有李宝福带着一班太监和宫女守着,见着人进来,忙替她把布条摘了。

    “奚文姑娘,你怎么掺和进这里头来了?”

    他记得这小宫女,当初赵元祥让他站规矩,饿了三天没给一口吃的,秋雨寒冽,淋得在外头站着的李宝福倒头栽在泥水里。还是送膳食的奚文路过,佯装绊脚趔趄着扔了几块花生糖在他边上。那时候李尚食也在,她给赵元祥送糖蒸酥酪,见着也就骂了奚文一句:“路上有东西也不晓得打眼看看。”

    见着御前有个熟人,奚文心中总算是定了些许。但还是觉得自己太冤。她晓得卫国这当头风雨飘摇,身为亡国之君的卫阶在做最后的挣扎,与肃国公明里暗里斗法得厉害。所以一贯不往人前凑,穿到这儿大半个月都是窝在角落里头兢兢业业干自己的活儿,还没见着皇帝长什么样。

    这会儿却是倒霉被卷进来了。

    “我就是给人送饭,哪想到她会自杀啊?!”

    这话说得李宝福眼神一变,荣玉姑姑竟是自杀?还想再问却听得身后脚步已近,忙回身跪倒。

    刚进殿的卫阶将两人对话听得七七八,倒是好奇李宝福怎的同人熟识,问。

    “你就是奚文?”

    卫阶记得她名字,三两步到了上首坐下,看着奚文跪着转了个方向,又朝自己了磕个头才回他。

    “回陛下,奴婢正是奚文。”

    声音倒是清脆,就是礼仪规矩学得差。哪里有奴才在主子跟前满地乱爬的。卫阶单手放在扶手上,微微俯下身子,叫她抬头看着自己回话。

    “你说玉荣是自杀?”

    “是……”

    到底在封建社会生活了大半个月,环境很能影响一个人。哪怕知道这会子坐在她跟前的卫阶不过是个只活到二十岁的亡国之君。这强权之下的威压也使得奚文油然地恐惧,语气不自主地变得谦卑。

    “玉荣姑姑是摔了奴婢送餐用的碗碟,用碎瓷片割喉自杀的。”

    那是在是很痛苦决绝的死法。

    奚文说话间不自主地回想起那血腥惨烈的画面,身子不受控地一颤。

    卫阶并没有忽略她的细微表现,身子往前更近了些,好叫自己那双绀青的眼瞳能更直观的看向伏跪在自己脚边的奚文。他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语气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但威压十足。

    “玉荣她死前,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同样的话,吴典正也问过奚文。

    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俊,却雍贵凌厉得叫人忽略了年纪的少年,奚文有些惶恐地咽了咽口水,决定说实话赌一把。

    “她说忠心陛下,此去心中并无悔恨。”

    这话一出,卫阶眸中亮光暗闪,但仍是看着奚文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见她面上虽然有些惶惶,但眸光坚定,不似作伪,才慢慢直起身子。

    “你觉得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卫阶语气平静,字句却有如千钧,砸在奚文的耳膜里,惊起骇浪。她一个不知前言后语的旁人,要如何能揣测出其中深意,这话当真是挖了个大坑等着人往下跳。

    只又磕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话说就只能往这上头靠了。

    “奴婢不知玉荣姑姑何意。只晓得身为卫国子民,忠君爱国乃是本分,奴婢心中敬佩玉荣姑姑这样的人,也爱重景仰陛下,绝不敢妄言欺君。”

    “你倒是很会说话。”

    卫阶看出奚文的惶恐不安,他本也无意拿这样一个小宫女撒气泄愤。余光中得见李宝福在边上为她揪心的样儿,眉头都皱得打结了,便道。

    “若你所言属实,就不会有什么事,且先回去吧。”

    于是奚文又回到了永巷,只是这回待的却是一间开了窗户,有床有桌的屋子了。送她回来的宫女还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床被子,还有壶冒着热气的茶。

    朔冬夜里确实冷寒。奚文半拥着被子靠墙窝在床上,双脚冻得像冰块。她那双鞋一早就湿了,本想着干完差事就寻个空隙去换,却不成想这一天什么倒霉事情都遇上了。撞见自杀现场,被关暗室密见皇帝,实在是生死一线忙得很。

    奚文面回想今日之事,一面暗自摩擦双脚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王朝末年难免动荡不安,这个奚文是知道的。故而她一贯秉持着局外人的原则,极力让自己置身事外。奚文还曾阿Q地安慰自己,穿越成小宫女也有好处,再怎么说在亡国之时宫女保命的可能性还是要比什么公主后妃高多了。

    但今夜之事注定了她的籍籍无名要被打破了。翌日天还蒙蒙亮,就有人顶着朔风过来打开了房门,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厚重的大氅。恭敬站在门口叫她。

    “奚文姑娘,太后娘娘请你去濉清宫一趟。”

    奚文半梦半醒下了床,跟人出了门就叫外头的风给彻底吹醒了。前头引路的孔嬷嬷身材微胖,但很有宫里老人的气势,沿路上遇着的宫女太监见着她都会躬身行礼,连带着奚文愧受了一路。

    好容易到了濉清宫,孔嬷嬷叫她在门外稍待,自己进去通报。此时晨光熹微,灰蓝苍穹慢慢地明亮起来,奚文将手脚都缩在大氅底下,任由新降的白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间眉梢。

    “进来罢。”

    打帘子喊她进来的还是孔嬷嬷。奚文低低应了,跟着进去行礼。太后见状直叫她赶紧起来拍拍头上的雪,语气温和慈爱。

    “外头雪竟下得这样大么?难为你顶风冒雪地来见我了。”

    太后话说得和气,人也长得温婉。奚文看着她那张融融笑着的端秀脸庞,估摸着她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

    上位者同人亲近示好,底下人也得知情识趣。奚文的脑子叫暖风一烘,好歹是活络起来。半是谢恩半是退却地同太后谢礼,这才顺着她的吩咐落座。

    奚文原想着太后多少会提到玉荣姑姑或者皇帝,但没成想她这么大老早地把自己捞出来竟就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家常。而后就似是有些疲累地看向侍立在身后的孔嬷嬷,曼声道。

    “哀家瞧着奚文很是懂规矩的,性子也好。皇帝先头用的人不是折了大半么,这会子正缺人,哀家瞧着她挺好,就叫补上玉荣的缺罢。”

    三两句就将奚文从宫正司的罪奴提拔成了御前女官,孔嬷嬷低头应是,见人还有些怔愣,忙笑着去扶要起身的太后,语带提示地道。

    “娘娘,您瞧这小丫头怕是惊着了,这会竟连谢恩都忘了。”

    奚文闻言恍然惊醒,略有些机械地行了礼,她这会子才恍然明白了些。

    关在蕉苑的玉荣姑姑大抵是皇帝的人,身为宫里老人的她知道太后的秘密,或许还有肃国公的。但这个秘密不晓得是不是分量不够,还是没有确凿证据。总之没能叫小皇帝以此扳倒肃国公,但却惊动了太后。

    而误入棋局的奚文,今日却是有惊无险地在自己畏避不及的人手里打了一圈。最后全须全尾地出了濉清宫时,只觉自己怕是过不了先头的平静日子了。

章节目录

无情暴君今天痛哭流涕了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深糖零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深糖零卡并收藏无情暴君今天痛哭流涕了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