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桑宁一行人抵达城门,被打散的送嫁队伍重新集结,阵仗虽不大,还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郡主可安好?”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李副使突然出现,站在郡主坐的马车旁轻声问。

    春雨掀开车帘的一角,没好气地看了眼李芒平,冷笑:“李副使腿脚挺利索,逃得挺快。”

    李芒平年岁不大,而立的年纪,他和春雨一样,都是大人的属下,与春雨相看两厌。

    “我这不是搬救兵去了吗?如果不是荣王,你能活着回来吗?”

    提到荣王他们,春雨气不打一处来:“救兵?看看你搬的是啥救兵,郡主昨夜冻得发抖,他们连一件衣裳都不肯借。”

    李芒平耸耸肩:“这也怪不得别人,我们本来就是半吊子,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旁人。”

    桑国的送嫁队伍,一个郡主,一个丫鬟,一个副使,十个护卫,嫁妆比人加起来都重,说得好听是和亲,说得直接点就是来送礼的。

    桑国都不重视他们,别说魏国这群人了。

    “罢了,我不跟你闲扯。”李芒平摆手,偏身对里面的郡主道,“太子殿下派了马车来,郡主咱要不换一辆。”

    荣王的马车,她们霸占着也不好,而且硬邦邦的马车,春雨早就不想坐了。

    桑宁也点头,倒不是觉得板子太硬,她只是想下车走走,接过春雨递来的帷帽,戴在头上扶正了些后,下了马车。

    “郡主留步。”

    桑宁闻声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又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以为老嬷嬷,正是刚刚喊住她的那位。

    “我家小姐请您在留芳阁一聚,烦您劳驾。”

    被邀请的是桑宁,可这位嬷嬷看起来却不耐烦极了,桑宁本能想要回绝,春雨却拉了拉她的衣袖。

    春雨询问:“不知是哪位小姐如此着急见我们郡主?”

    老嬷嬷笑笑,挺了挺身子,抬高脑袋:“自然是当朝秦丞相之嫡女,天姿绰约的秦婉仪小姐。”

    “谁?”桑宁茫然看向春雨,春雨也摇头。

    “你们!”老嬷嬷先急了,他们小姐乃是魏都第一才女,相貌才学样样俱佳,她们竟然不知。

    李芒平悄悄移到桑宁身后,低声道:“秦婉仪可不好惹,有她丞相爹撑腰,身边人对她唯听是从,听说她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郡主之前,太子妃的人选本是她。”

    听了李芒平的话,春雨连忙说:“那岂不是鸿门宴!不去不去,郡主乖,咱们不去凑热闹。”

    李芒平打断春雨:“不行,郡主得去,否则秦婉仪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长久纠缠,不如速战速决。”

    究竟去不去赴宴,桑宁思索片刻,摸了摸肚子:“春雨,我想去。”

    郡主的性子怎么突然硬了起来,春雨还沉浸在诧异中,又听郡主幽幽开口:“好饿,说不定留芳阁有好吃的。”

    “太子府肯定备了吃食,郡主不必为了吃的而赴宴。”春雨低声劝阻。

    “不行,郡主需得赴宴,虽然咱们实力不敌,但气势上不能输,若不去,那不就说明咱怕了。”

    “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郡主的安危重要。”

    桑宁见春雨和李大人又要吵起来,连忙站到一旁,离得远了点,免得唾沫沾到自己脸上。

    三人围成一圈,全然忽视了秦家嬷嬷的存在。

    老嬷嬷叉腰,气得脖子通红,对着一旁的丫鬟直骂:“当真是乡野上来的,一点规矩礼仪都不懂。

    这样的人竟然能成为太子妃,她们自然是不服的。

    商量得差不多了,李芒平向嬷嬷示意:“烦请嬷嬷带路。”

    ……

    留芳阁内,秦婉仪凭栏伫立,阖眸静静听着楼下说书人口若悬河。

    “五国乱,硝烟起,魏国式微,连失五城,他国所经之地,万骨枯,血成河,直至三年前,荣王横空出世,攻城略地,所向睥睨,仅花三月,不仅拿回了丢掉的五城,还一举夺下桑国边境岐、祉与涸三城,吓得那桑国国君连忙送郡主来和亲。荣王神勇非常,却在桑国磋磨了整整十年,尤其遇上了那恃宠而骄的桑国公主,折辱打骂,全然不将荣王当人看待。”

    站在秦婉仪右侧的施灵吐了吐瓜子壳,自言自语问道:“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荣王还有这档子往事,难怪哥哥说他杀起敌来和疯了一样,原是心里有恨。要是来和亲的是那位公主……嘶,不敢想,不敢想。”

    “公主如何?郡主又如何?”秦婉仪左侧站着的叶诺诺轻哼,“反正都要滚回去。”

    叶诺诺抱着手臂,脑子里想了许多折腾人的法子,就等那位郡主来,好让她试一试。

    施灵倒没和叶诺诺一样想这么多,她单纯站久了,累,肚子也饿了,余光瞥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大喊一声:“江成哥哥!”

    魏江成转身抬头,只见施灵挥着手,笑得灿烂,半点尚书令千金模样都没有,反观身旁的秦婉仪,颔首浅笑,端庄典雅。

    见江成哥哥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婉仪姐姐身上,施灵笑容停滞,眼神暗了下来,不过失望只有一瞬,她很快恢复原状,大大咧咧地跑下楼,就差往魏江成怀里撞。

    “江成哥哥……”施灵在魏江成面前定住,因她终于看见了江成哥哥身旁的魏褚,“荣……王……”

    方才还在嚼他的舌根,万一他听见了,自己就惨了。

    魏江成嫌弃地向后退了几步:“你也要叫我五殿下,可以吗?”

    在魏褚面前,施灵实在无法继续活泼下去,他这人,浑身上下透着杀戮之气,靠近了总能闻到血腥味。

    偏偏江成哥哥就爱和魏褚走在一起,导致她总在靠近与远离他们之间徘徊。

    “你们在等人?”魏褚幽幽开口,却激起施灵一身鸡皮疙瘩。

    “是……”施灵畏畏缩缩点头。

    “等谁?”

    明明只是普通的问话,施灵却觉自己身处阴暗的牢狱,对面之人拿着滚烫的烙铁,逼着她将她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魏褚便是这般可怕之人……

    能从容回答魏褚的,唯有秦婉仪,她盈盈走来,轻轻将施灵拉至身后:“荣王、五殿下安。”

    “不日后便是花朝节,闺中好友相约于此以商节令之事,我们……可是妨碍到荣王?”

    秦婉仪浅笑,一双有神的眼睛微微弯曲,似水般温柔,让人不敢大声说活,唯恐惊扰一池秋水。

    魏褚却不吃这一套。

    “怎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婉仪,仿佛能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心里藏着的秘密,“诸位姑娘好生商议,在下先告辞了。”

    魏褚转身离去,在留芳阁门前与一抹白色身影擦肩而过。

    “就在此处,各位进去吧。”

    桑宁抬头,白纱帷帽开了一丝缝隙,透过缝隙,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宛若一朵粉红牡丹的女子,那女子也在看她。

    要说桑宁是要妖冶的美,秦婉仪便是温婉的美,宛如红白山茶花,红的鲜翠欲滴,白的明澈无染,一动一静,一攻一守。

    “郡主请。”

    秦婉仪的丫鬟将桑宁引到二楼小室,琴声悠悠,茶香四溢。

    叶诺诺与施灵站在秦婉仪两侧,都在上下打量桑宁,叶诺诺道:“这里没有外男,总戴着帷帽也不方便,还是说,郡主面容丑陋,羞于见人?”

    秦婉仪眉头一皱,稍微侧头瞪了眼叶诺诺,又扭头朝桑宁柔声道:“姐妹间的玩笑话,郡主莫放在心上。”

    桑宁不言,默默取下帷帽,对面前三人莞尔一笑,眼下的泪痣若隐若现,如妖花绽放,极为张扬的美。

    三人皆是一惊,秦婉仪垂眸一笑,叶诺诺的眼神更加狠厉,施灵被惊艳得瞪大了眼。

    秦婉仪轻咳一声,将茶杯向桑宁推了推:“听闻郡主此程遭遇水贼,受了不少惊吓,太子殿下很是关心,特意派我们来安抚一二,郡主您可有何烦心事?”

    “对,”叶诺诺附和,“那些水贼对你做了什么,尽管说出来,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桑宁依旧不言,气氛越来越焦灼,叶诺诺耐不住了,双手撑在桌子上,抬高下巴,质问桑宁:“他们绑了你,你在山里过夜的,对吗?”

    春雨听得眉头紧皱,要不是顾及郡主的面子,她真想一巴掌抽过去。

    二人的意图已然清晰,她们想诱骗郡主亲口说出自己清白被毁了。

    换做正常人还好,定能听出其中诡计,可郡主不同,她不与人交谈还好,一开始说话就要露馅。

    秦婉仪将春雨和李芒平扣在屏风外,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望着郡主干着急。

    “你说啊!”叶诺诺急得就差拽着桑宁的肩膀。

    与即将爆发的叶诺诺不同,桑宁平静得如一摊死水,无风无浪,只是睁大眼睛瞧着叶诺诺。

    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这是大人教她的,桑宁记得。

    “你不是傻子吗?怎么变成哑巴了?”叶诺诺近乎咬牙切齿。

    “不是傻子。”桑宁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反驳,如往常春雨为她出头一般,义正言辞道,“是太子妃,不是傻子。”

    “你……”叶诺诺脸色刷得青了,她这是在拿太子妃的身份压她们吗?而且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叶诺诺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叶诺诺你好大的胆子!”

    施云裴破门而入:“一个中书侍郎的女儿,也配教训未来太子妃?你若再对郡主出言不逊,别怪我施云裴不客气。”

    作为施云裴的妹妹,施灵理所应当站出来,诧异道:“哥哥怎么来了。”

    “还有你,”施云裴转身面向施灵,“告诉你多少次少跟她们混在一起,就是不听。”

    “施校尉是觉得我带坏了施灵妹妹?您的话未免偏颇了些。”秦婉仪直直瞧着施云裴,略带委屈。

    施云裴的视线移到秦婉仪身上,眼里似有些恨意。

    秦婉仪的从容消失,她只呆呆站着沉默,眼眶红了又红,有些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

    桑宁托着下巴,静静观赏这一出好戏,要是手边有瓜子就太好了。

    “他是谁?”春雨戳了戳李芒平。

    “施云裴,施尚书的嫡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校尉。也是那位圆脸姑娘的亲哥哥。”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他俩长得这么像。

    施云裴错开与秦婉仪交汇的目光,对着听得津津有味的郡主道:“时候不早了,在下护送郡主回府。”

    施云裴护着桑宁一行人离开,施灵叶跟着她哥离开,阁间重归宁静。

    “一定是施灵这个叛徒,否则施云裴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不是她,”秦婉仪脑海中浮现出魏褚的脸,以及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是荣王。”

    施云裴一向听魏褚的话,而魏褚,怕是早就看她不顺眼,想坏她的事。

    “又是他,如果不是他,水贼早就得逞了。还有那个郡主,不是说她心智不全,可以轻易拿捏吗?怎么桩桩件件都不能称心。”

    “够了,”秦婉仪的声音冰凉,“以后郡主的事,不要再过问。”

    “为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与殿下成亲,夺走仪姐姐的位置吗?您与太子两情相悦,如果不是她横插一脚,您……”

    “住口。”秦婉仪站起身,不慎打翻桌上的茶水,她失态了,是“两情相悦”二字刺痛了她,“事已至此,不必纠结。”

    叶诺诺一针见血道:“是您依旧忘不了施校尉吧?”

    与秦婉仪青梅竹马的不只是太子,还有施云裴,甚至在小时候,比起忙于功课的太子,秦婉仪更亲近整日带她玩乐的施云裴。

    二人可谓情投意合,终于等到商议亲事的年龄,施云裴却远赴战场,秦婉仪也将目光放在了太子上,她全心全意对太子,到头来,太子也要弃她而去,另娶他人。

    春雨听完李芒平讲的有关秦婉仪、施云裴和太子殿下的故事,不屑道:“这也不是她坑害我们郡主的理由。”

    “造化弄人,”桑宁却悠悠说出四个字,又补充道,“画本子也有这样的故事,就叫造化弄人,可以这样说嘛?”

    春雨欣慰笑了笑:“我们郡主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方才您做得很好,遇上逼问,您一概不答。”

    “若是有人欺负我们,要怎么办?”

    春雨仔细想了想:“忍着,我们在魏国无依无靠,万不可轻易得罪人,小事忍忍便过去了。”

    桑宁将春雨的话听了进去,点了点头。

    方才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施云裴,敲了敲车壁:“明日午时,茗雪居,荣王煮好茶等郡主。”

    李茫平和春雨面面相觑,面露恐色。

    李芒平:“原来施云裴是荣王的人。”

    春雨:“原来施云裴出手相助是有目的的。”

    桑宁:“我不想见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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