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蒬耐不住回头去看,却看那小沙弥轻扯住比丘尼宽大的衣袖,堪堪露出比丘尼消瘦的腕子,那腕间竟有一只精致的白玉镶金手镯,与那身袈裟实在违和。

    回府路上的马车内,唐蒬看了看阿娘不甚舒畅的神色,一双大眼瞅了又瞅,然是傅氏此刻心不在焉,也察觉到了唐蒬似有话说。

    “可是累了?”

    唐蒬轻轻摇了摇头,往阿娘那边又挪近几分,此刻兜帽已翻下耷拉在肩后,露出了整张玉雪容颜,她微微仰头道:“那支签是阿离在阿娘祈福时在那小沙弥手中抽的。”

    傅氏愣了一下,她在临走时自然听到了身后比丘尼与那小沙弥之语,但万万没想到这签竟是唐蒬的,她想到比丘尼口中的“凶签”,不禁心中一紧。

    她来此礼佛上香,不说全然信仰,也总是有几分寄托的,更何况是唐蒬的事,她一向草木皆兵,此时已然心乱,她神色渐渐凝重,回想那比丘尼后面紧接着说的话...

    如此,在七月初七唐蒬生辰这天,侯府广宴宾客。

    而在傅氏一行离开后的栖雾寺内,了雾师太举步穿过游廊,一路行至寮房,推门而入。

    她无甚惊讶地轻瞥了眼榻上之人,径自走到镜前坐下,伸手拿起一旁铜盆沿上搭着的帕子,边净面边淡声道:“曹大人这是要改行做梁上君子了?”

    那曹大人爽声一笑,“玲珑香主不也干着两份行当?”

    他举步来到女人身后,负手而立,他缓缓俯下身贴近女人面旁,笑眼盯着铜镜,镜里依稀浮现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庞,眉眼微吊,妩媚多情,方才年迈的师太已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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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平日里这宁都侯府已是丫鬟婆子们川流不息,可今日这人声鼎沸的景象却是少有,谁不知侯爷唐缵是个性格孤傲古怪不好相与之人,又有祭祀礼上公然刺死权臣宦官宗邈之威名,想来侯府门槛少有问津。

    可傅氏乃是自小养在冯太后身边的义女,侯爷又屡立奇功,众人笃定宁都侯府未来必是天恩绵延。却素闻宁都侯府素来杜门谢客,可让芸芸想要拥趸之人无计可施,今次惊闻侯府要为嫡女举办生辰宴,众人自是前仆后继。

    今日的宾客除了傅家宗亲,来的还有赵氏,范氏,曹氏这几家南邵世家大族。

    此次,许多人是第一次见这位侯府嫡女,只觉这唐侯好福气,母女两像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不说傅氏那浑身的气度,脸蛋也是挑不出一丝错儿,旁边的小女郎,眼神灵动,毫不怯弱,那长相七八分随了母亲。众人自是纷纷夸赞一番。

    傅氏早在月前便开始准备,翻新了园子里的花草,特意移植了许多稀有名贵品种以供客人观赏;女眷们乏了便在亭间闲话,裳缕阁新进了什么布料,金玉堂今年的头面款式又风靡一时。

    而郎君们亦是以酒会友,高谈阔论。

    临近正午,烈日当头,傅氏招呼着众人入殿开宴。

    “今日宴请各位来庆祝小女的生辰,都是亲友,不必拘礼,府上备了酒水丝竹之乐招待,各位请先落座。”说完傅氏与唐蒬在上位落座,众人也在仆从的指引下纷纷落座。

    男女不便同席就食,于是席间具是一人一案,分餐而食。主位面朝大门,前方余一方空旷场地,左右两边相对而立,整齐布满数列客人案几。

    伴着袅袅乐声,觥筹交错间唐蒬收到了不少眼神,有羡慕,打量,也有一些善意的微笑,唐蒬也不在意,只拿起桌上的羊奶,小口小口的嘬起来。

    侯府门外,渐次响起一阵马蹄声,未见人马先扬起一股风尘,滚滚尘土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唐缵了,一身盔甲还未卸下,还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眼神如鹰,身型挺拔,天生是属于战马上的战士。

    守门侍卫在看清马背上的人时就边唤着边往府里跑去:“侯爷回来啦!侯爷回来啦!”

    “吁…”

    到门前了一个个魁梧的汉子猛的拉紧缰绳,唐缵率先翻身下马,径直朝府里走去。身后一众兄弟心照不宣看了看唐缵疾去的背影,有人道:“文大将军,咱们这一身臭汗灰头土脸的,要不先下去拾掇拾掇?”

    文传德嗤笑一声:“老子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这些达官权贵们日日笙歌,怎的眼里竟容不得尘土,闻不得汗臭?那老子偏要在他们跟前去晃晃,闻闻老子身上的汗味儿!”

    抬脚欲走,瞥到边儿上站的少年,琢磨着侯爷对他的态度,斜着眼睨着他说:“你小子跟紧咯,这侯府可大着呢,你若是走丢了被当作刺客捕了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说完也没看他三步并两步走了。

    众人心里尽是不屑,不甚明白为什么侯爷将这少年留在身边,更费解的是,这少年行踪不定,班师回朝的路上数次销声匿迹,侯爷像是默许,也不知是不是在执行什么密令。

    府内,李沉飞步前来传讯,激动道:“侯爷回来了!”

    赵妈妈听闻眉目一扬,额前清晰的撑出几条褶子。紧接着身后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李沉像是感应到什么,急忙扭头,眼中的激动便再也掩藏不住,两手抱拳郑重道:“恭迎侯爷凯旋!”

    “恩,李将军这段时日辛苦了。”唐缵稍稍顿住脚步,看了眼李沉道。

    “末将惶恐,只憾不能伴在侯爷身后征战沙场。”

    赵妈妈听闻翻了翻眼。

    “本侯派你驻守侯府,必当是于你有十足的信任,好了,眼下先随本侯进去吧。”唐缵边说边往里走去。

    下人一路小跑,匆匆忙忙向前厅报信,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所有“尊贵”的头颅都朝一边转过来,目光紧紧锁在门前。

    傅氏在厅内第一个看到唐缵,就这样蓦然撞进了对方的眼里,唐蒬顺着目光看去,又看看了突然不说话的阿娘,扯了扯阿娘衣袖问道“那是阿耶吗?”

    “是……”傅氏盯着门前那具高大的身影,喃喃回道。

    大厅众人也终于发现了一丝异样,好奇望过去,这一望激起千层浪。

    虽有听闻侯爷或将回都城为女庆祝生辰,可谁不知与凉池一战过去不久,那捷报才堪堪于半月前乘上,两军交战之地宗关距离都城少说也要一两月的路程。

    故众人不以会在今日见到侯爷,女眷们大多未曾识得唐缵,只见郎君们霍然站起,又纷纷行礼激动喊着:“侯爷!”

    “不必多礼。”唐缵说着大步朝那目光胶着之处走去。

    傅氏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笑着看着那男子走到面前,牵着唐蒬站起迎过去两步:“你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看着妻子美好恬静的脸蛋,心里前所未有的满足,目光挪到妻子牵着的小人儿脸上,发现小人儿正睁大一双眼认真的看着自己。

    看着那与爱妻相似的脸庞,唐缵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微伏下身,单手牵起唐蒬,另一只手微环住傅氏移步就座:“阿离都长这么大了,阿耶离开的时候你才五岁,如今已经出落成这般模样了。”

    唐蒬站在唐缵身侧,看着这个慢慢从脑袋里清晰起来的父亲,不由紧了紧牵住唐缵的手,软软叫了声阿耶。唐缵听闻不由的低头抚了抚爱女发间,一旁傅氏见此笑意深浓。

    众人时不时故作不经意去瞧着那一家三口,只觉一股柔情的气氛。

    这时听到门外由远及近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说笑声,转眼那伙人已移至门前,五大三粗一群汉子,带着一股野性的气息,那都是常年训练和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体魄,女眷们一边做出一副瞧不上眼的样子,可一边却又忍不住望去。

    文传德睨着各种明里暗里的打量,不屑的一笑,钱总管迎过来说道:“已为各位将士们安排就坐,请随我来。”

    这钱总管的父亲原是军中侍卫,为救年轻的唐缵身亡,唐缵便从那时将他带在身边,脑子灵活却不善舞剑,便让他做了这侯府的管家,自然是不必自称为奴的。

    好在厅前一侧以内柱隔出一偏厅,这几位都是和侯爷出生入死过的将领,自是不可怠慢。

    一群人豪气落座,不知谁嚷了声:“这酒怎么喝着跟水似的。”傅氏微微一笑望着唐缵道:“倒是我考虑不周了,让钱管家再备些火酒上桌吧。”

    文传德对着这说话之人的脑门儿一掌下去:“你小子皮痒了是吧,给老子有啥喝啥!”

    “哎哟!是是是!……将军你看,那不是那狼小子吗?”

    唐缵这时也看到了驻在厅前的少年,垂眸一瞬间已出声:“萧阚,上前来。”

    众人面色皆异,文传德也是一愣,虽说这少年来军中有些时日,却不曾真正听过姓名,遂将士们都叫他狼小子。

    约是觉得此人在与凉池一战中表现不俗,身上有股野性的劲儿,他的出现也颇为突然,不想竟是今日这般情况下知晓。

    这边,唐蒬看着这昨日方见过的蛮人,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与阿耶一同归朝的将士!

    从他出现在众人眼中,他的眼神便是毫无情绪,不受这大厅内任何打量的影响,直到唐缵出声,他略抬了眸,便走了过来,傅氏看着唐蒬望着少年眼也不眨,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团子。

    旁边的钱总管一早便极有眼色的吩咐在跟前加了食案与酒水:“请小郎君落座。”

    可眼下这场合显然不便提起昨日之事,她强压下心中波澜,只待宴席散后便要阿耶将这贼子拿下!

    唐蒬收回目光拉着傅氏的手道:“阿娘,我想如厕。”

    傅氏笑着看着桌上空了的羊奶壶,无奈道:“你这个小麻烦精。”

    赵妈妈欲上前,傅氏说了句无碍便伸手欲牵起唐蒬,唐蒬拉住了傅氏的手道:“让阿离自己去吧。”傅氏说好。

    赵妈妈朝候在一旁的平橙使了个眼色,示意平橙跟紧了,平橙点头举步踱来。

    待唐蒬从净房出来,已是片刻之后,手上净是澡豆的清香,平橙守在门外,看到小主子出来,立马上前一步低头询问道:“小娘子可要回居室更换衣物鞋袜?”

    “不换了,我怕阿娘等急了。”唐蒬摇摇头说道,出恭这事儿确实麻烦,有时走一趟,这全身上上下下全然更换了也是常有的,更有顶讲究的,青/天/白/日沐浴一番也大有人在。

    回到宴客厅,唐蒬行至那萧阚小郎君身后时,忍不住将目光死死盯上那人,这一盯可就出了事。

    她瞧着萧阚颈后露出的一截儿黝黑的肌肤,上头似有什么物什覆着,还微微翘起一点边角,露出底下一点青色纹路。

    唐蒬这一聚神打量,脚下便失了准头,那踩着金缕鞋的小脚偏生绊住了萧阚膝下的席子,她一个趔趄,直直朝萧阚身前的案几摔去。

    小女郎摔得措不及防,惊了一众本就放在她身上的视线,在场响起一阵惊呼。

    而唐蒬在肚子撞上那案几时痛难自抑地呜咽了一声,只觉腹里一阵翻江倒海,然后,一“泻”千里。

    萧阚拧眉垂眼看着吐了自己一身白色污秽物的女娃,僵硬着身体,缓缓抬起手臂,想要将挂在身上的这坨有味道的软体挪远点。

    平橙离得近,倒吸一口气后这会子扑跪在地上去瞧小主子。

    唐蒬似是吐净了,随着萧阚胳膊的力道缓缓抬起脸蛋儿,红了眼眶,泫然欲泣,似是难受极了。

    萧阚眉拧的更深了。

    此时傅氏与唐缵也疾步而至,满眼心疼地焦急道:“怎的吐了?摔哪了快告诉阿娘!”

    “阿娘...”唐蒬欲起身,却有点使不上力。

    唐缵面露忧色看了看,“磕着肚子了。”边说道边一把抱起唐蒬出殿往后院走去。

    唐缵等在居室外,傅氏刚出来他便迎上去询问:“如何?”

    傅氏宽慰道:“无碍,就是磕红了一小块,将她刚刚下肚的羊奶悉数吐出来了,我在这就好,你快些去前厅吧,哪有东道离席将客人留下的道理?”

    唐缵莞尔应道:“方才不便问你,怎么突然给阿离办生辰宴?宴请了这么多人?”

    傅氏迟疑了会,不怪唐缵有此一问,唐蒬自小深居简出,傅氏对她的诸事甚是紧张,说是杯弓蛇影不为过。

    傅氏将那日在栖雾寺的事尽数说与了唐缵听。

    唐缵听闻面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些,他沉吟片刻,看着傅氏轻声道:“我见阿离面色较幼时好些了,僧人的话取之一二去听便好,不必过分忧心。”

    傅氏辨了辨唐缵的神色,迟疑道:“我是不是不该...”

    “知你是关心则乱,府里也确实好久没有热闹一番,我看今日你娘家也来了不少人,亲近亲近也甚好。”唐缵单臂将傅氏轻轻搂紧怀里抚慰道。

    但唐缵心中却渐渐浮起一丝忧虑,他知道近些年佛教道教风靡,君主弘法,上行下效;故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均在这股浪潮中。

    当今南邵国邵文帝即位初,便开始大力建设佛寺,甚至广占民田,侵扰百姓。而这样的盛况下,难免出现投机者以此谋利,以权谋私,更甚可能会出现邪/教坏纪乱纲,倾覆社稷的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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